一、斧小不胜柯
我用了十年才分辨出寒芒、芦苇、荻芦竹。水泡过的荻芦竹从清晨到太阳升起,煮不熟
一家人的温饱,乡村全是催人泪下的浓烟。
最好的柴禾是树枝,我在沙洲最高的杨树上
拆散过一个喜鹊窝。我把喜鹊收集的树枝打捆,
把一条蛇抽出来,放回芦竹林。还有浪柴,
在南河边摆成波浪的形状,晒干后在灶膛发
出爆竹的炸响,为了听见这声音,我每天等
山洪暴发。即使什么都不能当柴,也不砍树。
我唯一见过的一次砍树是放学回来,父亲和一
群人把树抬上汽车去还债。我捡回遗弃的树枝
做饭。看见它们燃烧时的气泡,跟眼泪一样。
南河不再有四处采集柴禾的身影,棉杆、梨树
桔树杆都太硬,衰老的乡亲斧小不胜柯。到处
燃烧的秸秆,如狼烟不绝,报告乡村的溃败。
作为南河边的一根芦竹,站着支撑不起一只
麻雀的家,倒在沙洲的灶膛,燃烧不出火焰,
如一把烧透的火土,我连熏灼眼睛的烟都不生。
二、每下愈况
沿南河向下到处是荆榛、葛藤,以及隐藏在柳树、桔树、棉花、小麦中灰白的外道,
在那里,蓑衣虫把毒液注入沙洲的梦乡。
无月之梦,沙洲行走在坦途。水的包围中,
渔船、木船、轮渡都是小乘,抵达不了究
竟。水的包围中,每一条道路都是轮回,
流转不出淤泥。无月之夜,它如屠夫粗腿
踩着的猪,持刀的手顺腿往下探知肥瘦,
最瘦的是南河消失前的羊角洲。无始以来,
沙洲从未摆脱行踪不定的屠夫。南河上下,
乡亲的呼吸谨慎推着河水,波浪隐忍不兴。
无月之夜,没人看见他们的癌症和米缸。
即使没有月光,他们的煎迫与路边的瓜棚
同样真切,他们的沦堕与大堤一样显赫。
我不想仇恨南河,沿路对每片稠林随喜,
一心称念她的功德。走过镇水铁塔,南河
从缚得脱,把我安放在一片广阔的琉璃上。
三、望之畅然
一百里的白线,在长江中画一个葫芦,它漂浮在水上,两千多年没有沉没,也没有流走他方,
如同乡亲的前世、现世和来世。
以大堤为界,一百里以内是土地、棉花、麦子和
坟地。蚂蚁不爬过堤面,知了不飞过长江,牛只
走到半坡。娶亲的,从大堤上扬长而过,火铳的
闷响,自堤上滚向沙洲中心;抬棺的,缓缓走下
江堤,在田里停留,等待孝子孝孙的脚步。
城市、铁路、高速公路,一直在一百里以外。
一百里大堤就是边界。他们的笑声走不出一百里,
他们的忧伤走不出一百里。还有疾病,甚至极易
传染的性病,也走不出一百里。死在县人民医院,
灵魂一定要赶一次渡船,沿一百里大堤再走一遍。
他们的梦走出过一百里,但大多水土不服,
最后,从千里之外,被风浪一一送还。
四、惟伏尚飨
没人记录那年的洪水和三个青年的挣扎。两个小伙子都等着女孩的决定,洪水抹平
了少女羞涩的漩涡。两个被毙的小伙子,
四十年过去,南河的白天、夜晚,放电影
时、桃花汛来时,爱情如稗草野蛮狂放,
不再日夜恐惧爱。青青之麦,生于陵陂。
今天我能说的是,身远心近,伏惟尚飨。
那个拉着手风琴走乡串户的老师躺在河边
的草坡上。我看见两个民兵背对南河,不
让河水卷走他的爱、屈辱和选择。在学校
被批斗时,他的头一直低至膝盖,脸被垂
下的长发遮住,尊严触着地面,他的罪行
飘扬在操场上。琴声在我心里长了草,
又老了四十载。鸟既高飞,罗将奈何。
今天我想说的是,身远心近,伏惟尚飨。
打鱼落水的五爷,把一条鲫鱼放在我家
灶台,小声告诉我长江的鲫鱼,甜的。
五爷一直把谦卑装在竹篮,悄悄放在每
家门口,换取隔壁左右对儿子报以真实
的微笑,尽管儿子分不清母牛与公牛、
取笑与赞赏。今夕何夕兮,搴中舟流。
我说的还是,身远心近,伏惟尚飨。
四十多年,沙洲许多男人不断横死,
如南河的麦子,风雨未杀,自先零落,
我能说的只是,身远心近,伏惟尚飨。
五、风雨无乡
黄孝河突起的一阵风,很像傍晚沙洲大堤上的那一股。把父亲吹弯,把渡船的桅杆
打断,然后把抽落的麦穗泡在雨中。
风和雨没有过去,没有年龄,庄子经过的
疾风、飘风、泠风、厉风、甚雨,在楚国
的大地上从未衰老、死亡。现在从我脸上
拂过的风雨,也曾经从庄子脸上拂过。
对风雨,无所谓热爱与抛弃,从朝鲜半岛
到大湖区、亚马逊丛林到长江流域,它们
以自己为尺度,随心所欲,从不把它们
走过的土地想象为家乡。
前天我遇到的这场雨,从樟树上滴落,
打在月季上,又弹到我的脸上,也像沙洲
石阶前的雨。父亲说,这雨会下到你住的
地方来。就算它们不是从沙洲上横穿而来,
我也要这样认为,风和雨从来就没有家乡。
六、河无形
南河从蚂蚁渡劈头分流,绕柴码头、高家套、采穴、白马寺,在留莲尾捧出一颗娇嫩的梨。
夏天排浪而至,南河举着浊黄的旗帜,波头
起伏,挥斥平原的是一只放不下屠刀的猛虎。
枯水的一把刀从洲头下抹,寒光随沙线曲折,
勾描出神龛上的鸟头。凤凰于飞,福禄攸归。
南河无形,季节、地理,甚至有情都是形状,
它如犁从我的心耕过,一条条奔湍着大志的
沟刻在命上,跌宕的却是猪、狗或牛的人生。
七、居于堆石湍流
墙不在巴勒斯坦,不在墨西哥,不在德国就在沙洲跟前,沿蚂蚁口上溯过荆门山,
便撞向截断巫山云雨的大坝。每年秋天,
鲟鳇在这里拒绝产卵,斩断无明。
它们的基因只记录了千里外的堆石湍流。
十月的落叶,每天恭迎从大海返回原籍的
鲟鳇。三角的尖头不断试探墙的硬度,
嘴上的小须触摸着墙的质地。我知道它们
的视线从未露出水面,而大坝在云端。
没有电、铁丝网、地雷和枪口,同样可以
扼杀与生的欲望、亿万年的日常。我看见
沱江粗犷的手臂,由北往南,抱住沙洲,
和鲟鳇的忧伤。二伯把滚钩搁在船头,
肺结核泡在酒里,他念着南河的名号,
担心结核会传染给鲟鳇。我扶起他的
酒瓶,却扶不起他的业障。
自大海回溯的鲟鳇,未能在泄洪口得以灌
顶。过去的十月,南河的高广大床半道把
它们救济,现在连它们的忧伤都没见到。
八、以养伤身
我在大堤上看江猪打滚,短而阔的吻,吐出瓦灰色的微笑。眯缝着的小眼睛
一定看见了我的瓦屋、补丁和咸菜。
它们拍打一河欢喜,带走一地的窘涩。
我追着它们的叫声和光滑的背影,直到
南河的拐弯处。它转动身体,露出一侧
的鳍肢,揽住幼仔。那个躺在河水上的
母亲,让正在出工或游行的母亲顿觉空
荡。二千万年,江猪喂奶的动作与青石
一样专固,连爱的姿势都不丝毫改变。
它们古老的态度吹浪而立,从祖父到
我,坐见江猪眷属具足,各各欢悦。
只有人在不断进修。他们精于厌魅蛊道
互伤其身。掏空江底的沙石,让船误入
邪道;削株掘根,南河不见一根高过
堤面的树;把宝月寺的菩萨推进河里,
父亲和几头牛在那里默念晨昏……
很多年,江猪经过沙洲不再现身,
羞于目睹南河的颠倒。
九、不留行
霍金的目光落在时间的起点,在那里地球是一粒灰,伟大的不能从灰里飞出,
渺小的也不能漏下。宫殿、国王、棚户、
贱民、列车、子弹、围墙、楼房、南河、
平原以及渔船、尿素袋、农药瓶,都是
压缩在一颗灰里的分子、原子、量子。
我不在时间的起点,我陷在地球的表面,
不断回顾越来越远的家。
我站在神女峰看过南河,它无比近似
于一条白线,蛇行在几块黑暗之间,
如母亲手中的细线,穿过日子的裂缝。
钻出戴家渡宽阔的滩涂,才看得见
芦苇、白鹭、突然跃起的鲤鱼。水草
枯荣,鱼死鱼生,都是一线。从我栖身
的城市升天,极目大泽,沙洲仅如一个
点,没有人、房子、鸡鸭,也看不见
麦子、棉花、菩提树,以及从黑夜
牵走牛的强盗。
霍金泄露了天机,他已不能说话。他把机会
留给无话可说的灰尘、线、点,我也只能看
或堵。走下大堤五十米,走到门前,才看
得见母亲的头上,缠绕的都是挂碍,父亲
沉默的烟头,吐纳不息的尽是焦虑。
十、声闻
石头灰白,卧于草丛,如一群羊入定,从水边一直爬上坡顶。宝月寺的晨钟暮鼓
它们听不见。它们也从不起身,与我一同
走进大雄宝殿。悲愿流布,它们毫无觉悟。
每一次来这里,我因缘充足。手臂如森林
高举、挥舞时,我藏在宝月寺山墙之间,
听见抽水机把母亲的影子、电筒光抽入
南河、送向下游。管涌、倒口、泄洪,
与薸沙一道遮蔽南河时,我骑上宝月寺的
翘檐,与闻风而至的蚂蚁共济。无数个
夜晚,堤面上阵阵惊恐、慌张滚过,
我抱紧悬挂大钟的柱子,听见救命之音
越来越弱。那些脚步自翻船现场返回,
带着惊恐、抖动,走进宝月寺,他们双手
合掌,在黑暗中礼拜每一线光明。
我已不敢亲近宝月寺的庄严。深陷宿业,
我无力拔出双腿,只能与这些石头一样,
贴在南河边,如一只石羊,专注于倾听。
李鲁平,哲学硕士、法学博士。曾从事诗歌、小说创作,后从事评论创作。出版有评论集、专著《文学艺术的伦理视域》《湖北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文学亲历》《政治旋流中的作家们》《身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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