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每年的这个季节,我与老伴都要回趟老家看望乡亲。
老家,是我的出生地。坐落在酉水河边湘西龙山县正南坝,因地处酉水河之南的一个平阳大坝,故名。我们土家人秀丽的母亲河酉水,早在二千年前,已入载《后汉郡国志》,成为汉代武陵郡著名的五溪之一。她从七姊妹山发源,流经九山十八湾,在仙佛潭直下转了一个大拐,朝南汇入千里之外的沅江而进洞庭。在我的老家,酉水成为湖南龙山县与湖北来凤县的界河。多年来,我把唇齿相依的两县都称为我的家乡。
今年去老家,从来凤县城搭乘2路公交车,不用20分钟到龙颈坳站点下车,再步行百余米,就上了“龙凤大桥”。“一桥飞架南北连龙接凤,两岸情系东西通湘达鄂”,刻在桥亭石碑上20个大字光彩夺目。桥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桥下流水行舟,白鹭逐波,好一派明媚春光景象。
我的老家就在大桥东头,是一个30来户唐氏土家人聚居的古寨落。我从哇哇坠地到初中毕业离家,在这里度过了16个春秋。之后,一直在来凤读书和工作。
老家正南坝,是历史上酉水河长期冲积,沉淀上游沃土而成。土质松软肥沃,种什么都出,是“一碗泥巴一碗饭”的好地方,时令果蔬一直占来凤县城菜市场半条街。千百年来,两岸土家人“同宗共祖”,与当地苗、汉族人民和睦相处,患难与共,亲如一家。正南坝6000多村民市贸交易、看病就医、小孩上学读书和文化娱乐一直以来凤县城为中心。来凤县城商贸企业送货下乡和城里人走亲访友到正南坝,都要从酉水河过渡,摆渡船过河是唯一的通径。我从年幼时起,多次目睹家乡人进城过河的悲惨场面。特别是酉水发洪水和来凤县城每逢农历二、七“赶场日”,一条称为碗豆角的小木船“见缝插针”要挤上好几十人,加上筐筐担担,船不负重,几乎每个场期都有事故发生,一年中两岸人过渡总有几次死里逃生或死不见尸了。
记得在我上初中时,母亲白天在队上集体劳动,晚上在桐油灯下纺棉纱,每半个月要渡河到来凤县城卖纱购棉,从中赚几个手工钱养家糊口。有一年冬天,母亲过渡被别人连人带纱挤下河,母亲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许久才被人救起来。母亲从头到脚湿透,冻得直打颤,面色苍白。后来有人喊我哥赶到渡口,才把母亲扶到家。我下午放学回家,只见母亲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吐。母亲见我就说:“纱打湿了,不好卖了”,我安慰母亲说:“只要人没事,棉纱留着过年织布家里用。”打这以后,母亲因呛水过多染成肺气肿和心脏病,医治不愈病故。我和弟把母亲遗体从县医院用担架抬回老家,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在过渡时,看到母亲落水的地方,我很悲痛,很愤恨,心如刀绞。
上个世纪50年代,我家人口多,劳力少,缺吃少穿很贫困。1954年下半年,我在村里读完小学四年级,以优异的成绩考取龙山县城第一小学读五年级,因交不起每月30斤大米口粮,被迫只读半年,转学到离家较近的酉水河对岸沙坨小学走读。记得几次酉水河涨洪水,淹没了两岸不少稻田,渡船拉上岸停渡了。我们要上学读书怎么办?我和老家的几位走读生结伴泅过河,把书本放在衣裤里包扎在头上,几次被咆哮浪湍的洪水卷走好几里才爬上岸。我们的班主任田光荣老师很担心,每天清早在酉水河岸看水情,见到我们要下水,他扯起嗓子喊:“洪水很大,不要蛮干,等水消退了再上学。”我们有时听了,回家自学,有时偷偷地往洪峰里钻,衣服和书本都打湿了,到学校也不敢进教室,经常遭到田老师的批评和校长的训话。有一次,田老师问我吃早饭没有,我说没吃,他立即叫厨房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我边吃边流泪。对于我们这些穷苦的农家子弟来讲,求学如求生啊!
1956年下半年,我考进了来凤县一中读书,因家贫无钱住读,初中三年是早出晚归的三年。家离学校10来里路,能听见学校挂在高高的柏树上的起床钟声,清晨,天刚破晓,家里人听到钟声立即喊我起床上学。
有一年冬天,连续几天的大雪,只见天连着地,地连着天,房前屋后果木树枝上开满了朵朵“白花”,酉水河沙滩上像垫上厚厚的棉絮,到处是白茫茫的。遇上这样的天,渡口艄工是不会起得早的。我连续十几天,从渡口浅滩上踩水过河,冰冷透骨的河水齐腰深,我把裤鞋双手拿着顶在头上过河。整个冬天,穿着母亲用棕片做的袜子和草鞋,脚后跟打起的血疱流着脓水,再经冷水浸泡很痛,直到春暖花开的时节,脚后跟才能结疤。饥饿、病痛、寒冷、险情,我打上学起,一直缠绕着我。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在我的睡梦里,经常出现像天上彩虹那样的桥。多年来,我也时时想起奶奶哄弟妹们睡觉哼的“摇窝窝,窝窝摇,佬佬(小孩儿)长大修桥桥,佬佬骑马桥上过,嘎嘎(外祖母)屋里吃桃桃”的摇篮曲声。
40多年前的一天,我在乡下采访时,听到老家屋后的酉水河又瘟(淹)死人了,说是正南坝人给生产队割牛草,有12人用搭斗(脱粒工具)当船过河,行在河中被浪打翻,12人全部落水,其中有6人被两岸群众救起,另有6人被河水冲走淹死。后经核实,此事是真的,我很震惊。淹死的人中,有我儿时同班同学刘生阳,仅他一家就死了3人,他本人、妻子和大女儿。听我弟妹们说,几天后,6人尸体先后找到,生产队办的丧事,6副棺材摆一排,很惨。约半月后,村里干部带着两个小孩找我,孩子一见我就下跪,嚎哭起来,边哭边喊:“伯伯呀,伯伯!”干部说是我老同学刘生阳的小孩,大女孩8岁,小男孩6岁,现成了无娘无老子的孤儿,要我帮忙照个相,写个材料,申请龙山县民政局帮扶救济。我含着泪水把孩子们扶起来,给他们照了相,问了一些情况,第二天,我把申请报告和照片托家里人转交给了村干部。老家村里一次死6人的地方,离现“龙凤大桥”不足500米。老家人传说,那河边阴森可怕,经常半夜里有鬼叫。每年清明节期间,只见那里的坟堆上挂在竹杆上的白纸串钱很多,很高,随风飘摇着。
十多年前,我们从正南坝走出去的几位老同学相约回到村里商议,当时,时任村主任的向后明决心很大,一定要在位时把桥修成。我们小学老同学中,最有能量的是张忠银和向后兴。张是解放军报社社长,少将军衔;向是湘西自治州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当过本村党支部书记,早先任过龙山县人民政府县长。家乡的父母官求我们几位老同学为家乡修桥尽点心,出点力。我们是喝着家乡的水,吃着家乡的粮长大,自己的亲人们还在家乡的土地上耕耘着,为家乡人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一种责任!
自那次老同学聚首之后,我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为家乡尽快在酉水河上架桥而呐喊奔波。
2003年6月1日,我刚起床,接到家乡酉水河上架大桥的开工奠基通知后,如释重负,欣喜得几天睡不好觉。在湖南各级政府的关心支持下,在湖北省来凤县政府的协助下,我们梦想的大桥,最终成为现实。
2003年6月15日,“龙凤大桥”破土动工,在老家的酉水河桥址处举行隆重的奠基典礼仪式。这天清晨,朝阳还没有从乌龙山爬出来,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纷纷赶来了,各级领导赶来了,许多外嫁湘鄂边的姑娘们从婆家兴高采烈地赶来了。家乡人喜气洋洋,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欢庆大桥动工修建。大桥奠基时,我欣喜地铲了几铲土。在大桥奠基活动中,两岸的老百姓,争先恐后为大桥募捐,你几十,他几百,纷纷投入“功德箱”里。
为了承接湖南龙山县与湖北来凤县酉水两岸土家、苗、汉各族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传统,大桥取名为“龙凤大桥”,象征着龙凤结对双双飞向美好的未来。
一年之后,“龙凤大桥”竣工通车了。从此,老家的乡亲们进出交通方便,到来凤县城卖货购物,走亲访友,看病拿药,孩子上学读书都很顺畅。来凤城里人送货下乡,上门收购农产品,有了这座桥,方便快捷。如今,南来北往,东进西出的各种公交车穿梭于大桥上,驶往各地。今年端午节前后,老家上千亩大棚早熟西瓜上市,果大味甜,现摘现卖,从早到晚,大小车辆通过大桥运往湘鄂渝边区各县市。
为了不忘修建大桥的组织者、策划者、资助者和建设者,在大桥西头立了一座高大的石碑,近千人的名字一一镌刻在碑上,流芳百世,龙凤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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