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偶然得知,山顶的塔倒了。我生来喜欢看热闹,但又不喜欢在人群中看热闹。所以我决定今天去看一下这座倒掉的塔。
似乎从我记事起,山顶上就有这么一座塔了,但我从来没去过。今天出门前我很好奇这座塔究竟矗立在那里有多久了,于是我问爸爸:“那座塔在山顶有多少年了?”
他当时正在忙着浇花,挥了一下手,说:“我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就有了。”
竟然有这么久了!惊讶之余,我还是把门轻轻地关上,然后愉快地上山了。
在山路上,我逐渐意识到,好像上山的人只有我一个,而所有的人都在往山下走——有说说笑笑的,有板着个脸的,有带着些许惊恐的神色的,有两个哭着下来的,但又有一个哈哈大笑着的;有老的,有少的,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有健步如飞的,还有几个走路不利索的,甚至还有一个孕妇——迎面而来的人越是稀奇古怪,我越对山顶心向往之。只是一张熟脸都没见到,好像这群人都是从天而降似的。
走了有几十分钟,我才碰到了一个下山的熟人,我的老朋友刘刚,我兴冲冲地问他:“山顶怎么样?”
他没有看我,只回了一句:“就那样。”
我看着他往下走,才发现他老婆跟在他后面。他老婆的衣着很考究,妆也化得极精致,但也掩饰不了她五十多岁的年龄。我又瞥了他们一眼,嘴唇向下一撇,眉毛往上一扬,才转身向山顶走去。
走到半山腰,我决定坐在路旁的石凳上缓解爬山的疲惫。凳上还坐着一个挑山工模样的人,本应雪白的衬衫和他的皮肤一样黄得发黑,浑身散发着汗臭,解放鞋被黄土改变了颜色,在他那边的石凳边缘还靠着两边都系着麻绳的一根扁担。在我坐下之后,他微微一笑,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你也是上山看塔的?”
我用微笑回应他,没有说话。但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南方挑山工的普通话能说得他这么标准。
“这个塔在这里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上来看?偏偏要等它倒了,你们才上来?”
我又用微笑回应他,这一次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座塔站在我家门口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昨天早上我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刚走出门的爸爸大喊了一声:“哎我靠,那座塔呢?”我在床上就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座塔,因为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么一座塔。
后来有好事者上山去看,给山下带来了那座塔已经倒掉的消息。消息传下来之后,当即又有几个年轻人更好奇地上山去看。后来,很多人都陆陆续续上山去看。今天我也加入了上山去看的人群中,只是我上山的时候,这群看塔的人都已经下来了。
我还没有回答他,这个挑山工模样的人又说话了:“我实在不明白,这只是山上的一座荒塔而已,又不是你家房子,又不是你家宗祠,它垮了关你们啥事啊?你们还上来看,累不累呀?”
听到他的话,我心头一颤,我开始怀疑我今天的行为——我究竟为什么要往山上走?
我正准备对他说话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了。扁担还放在凳子旁边,可能这个扁担不是他的,我心想。
我朝着他走的方向大喊了一声:“谢谢。”我也不懂我要谢什么,他听到了回头一笑,说:“谢什么谢,刘刚就没有你这么客气。”
我心里又一惊,他怎么会认识刘刚?我刚准备问他,突然意识到他也在往山上走,于是我决定追上他问个明白。
其实我和他只差那么几步,但是他竟然在一个转角突然不见了。我想,在山顶上一定可以遇到他,于是我便加快了脚步,朝山顶跑去。我身旁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发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因为我急于见到这个人,所以我不断地加速,不断地加速,不断地加速。
最后,我用我这辈子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了上山的后半程,冲上了山顶。
果然如我先前所料,我在山顶上没有看到一个人。
我所料未及的是,那个挑山工一样的人并没有在山顶出现。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疑惑。我生来对于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有一种恐惧,不管他看起来像什么人。在北风的呼啸中,我突然意识到,可以去问刘刚,于是我便一路小跑下山。到了刘刚家,开门的是他老婆:
“他已经滚了。”
“他滚哪去了?”我马上问。
“我他妈怎么知道他滚哪去了!别他妈来烦我!”然后门就关了,我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心里更烦了,对着刘刚家关上的门,我啐了一口唾沫:“他妈的!”
走了好久,我才走到我家门口。进门我爸爸问我:“上山去了吗?”
我说:“嗯。”
他又问:“山顶怎么样?”
我没有看他,只回了一句:“就那样。”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没有去看那座倒下的塔。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刘刚,也再没有爬上那座山去了,也不知道还有人去看那座山顶上倒下的塔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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