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荡
王佳馨
一
菲利普·安德森只是佛罗里达州一个普通的孩子。
在老菲利普死于一战炮火之前,他同其他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每天在山野中奔跑,有时躺在草地上臆想将来,一呆就是一整天。更多时候是母亲给他念《圣经》,但小菲利普不懂得信徒的世界。他只记得玛丽背对他时的叹息:“小菲利普,我到底该如何教你?”
1941年12月7日,小菲利普十三岁,太平洋上升起了第一缕硝烟。消息传到的当晚,小菲利普梦见了父亲。老菲利普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看着他。第二天早晨,小菲利普冲进兵营报名。
“让我入伍吧,求求您——”
“耐心点,小子。”中士喝了口热水,将浑浊的眼神藏在蒸汽中,他打断小菲利普斯,“战争还长着呢。”
小菲利普被中士不容置疑的语气震慑了,夜里,他又梦见了老菲利普。多日后,当中士在去往中途岛的船里发现这个瘦弱不堪的男孩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战争开始了。
小菲利普在军营里住下,中士却禁止小菲利普踏入前线。直到他十七岁,中士才给他配上勋章。小菲利普永远忘不了那日中士对他说的话:“菲利普,你现在正式成为一名士兵。为自由和尊严而战斗!”
二
在遥远的东半球,松本智也只是冲绳岛上一个普通的孩子。
“大正天佑”——智也的教科书这样称呼一战——已经是智也爷爷一辈的旧事了。智也幼时读书很认真,课本里的课文,尤其是《无形的进城》,记得很熟。他永远也忘不了爷爷念书时粗哑的嗓音:“可爱的孩子,你将成为天皇的御盾而永生。”
1945年4月1日,智也十二岁,美军登上了冲绳岛东南海岸。
“去吧,智也。为了天皇而战斗!”
三
1945年的晚春显得尤其荒凉。微风拂过,带走了冲绳最后一瓣樱花。
菲利普悄悄留在战壕里,前方是刚结束一场恶战的废墟。他匍匐前进着,时不时昂起头张望,寻找可救的伤员。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呻吟。他迅速向声音的来源寻去,令他失望的是,那是一个日本人。右手已经被炸掉半截,只余森森白骨裸露在充满火药味的空气里。幼稚的脸被熏得漆黑,约莫可以看出年龄。双目紧闭,只有眼泪汨汨地流着。
菲利普为这孩子的年幼感到吃惊,纵然他也是在这样的年龄混入军队。
那个孩子似乎在极力忍耐着痛苦。菲利普犹豫了。这个孩子是如此的年幼,他本该躲到没有战事的地方健康地活着,像幼时的自己一样——在田野上肆无忌惮地奔跑;在海边眺望礁岛群影影绰绰的轮廓;在沙发里听母亲念圣经里的故事......
不,这个孩子绝不该是这样。菲利普恍惚听见风这样说。他咬咬牙,从衣兜里拿出最后一小管吗啡,紧捏着吗啡的手有些颤抖。“这只能让你减轻痛苦,之后如何,只能靠你自己。”菲利普摸了摸原本放着母亲给的圣经的口袋,空落落地,但竟让他莫名地安心。这一刻,他忘却了那个孩子的国籍。
他慢慢地爬过去。那个孩子突然睁开双眼望向菲利普,似乎想要呼喊,奈何声音已经嘶哑:“来るな!”他爬到那孩子的身边,向他注射最后一管吗啡。
菲利普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累了,于是他闭上了双眼。
四
智也发现今年樱花谢落的时间与往常不同,但他没有精力去深思这样无聊的问题,他专注于战场。
在亲身经历之前,智也从不了解战争的真实面目。从第一次体味的痛苦,到之后的恐惧,再到如今的麻木,智也终于明白了爷爷谈起战争时的灰色眼神。
而此刻,智也无助地躺在废墟中,感受着右臂缺失的绝望。他已经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他只有躺在这,用左手无力地握着刀。当他勉强能看清东西时,他发现有人在向自己靠近。
那是一个十八岁上下的美国人,黝黑的脸衬得他的眼睛尤其明亮。智也发现他正在向自己的方向爬行。“他是来杀我的吗?”智也问自己,但已无所谓了,以他现在的状况,死不过是迟早的事。这时,美国人突然停止了前行。智也侧过头看了看这片废墟——这片原本是青草碧绿樱花盛开的地方。此刻智也心中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血迹,原本因死亡将近而有些退散的仇恨,又开始增长起来。
美国人又开始爬行了,智也盯着他,命令他不要靠近。美国人显然听不懂,仍爬到智也身上,向他注射一管液体。智也忽而注意到身边战死的日本人。智也懂得他们脸上微笑的含义,这是老师常向他们说的“玉碎”的道理——一种大无畏的气概,去与敌人同归于尽。爷爷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了:“可爱的孩子,你将成为天皇的御盾而永生。”智也的眼神凌厉起来,他拼尽全力举起长刀,刺向那个美国人,也刺向了自己。
“大日本帝国万岁!”这是智也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
乔德森中士发现菲利普的尸体时,已是第二天。他将菲利普埋在兵营后方的山丘上。鬼使神差地,他也将那个日本男孩埋了。站在墓前,他问自己:“战争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他还想问更多。这时,一阵风飘过,携裹着血腥味与号角声,带走了中士的思绪。他再也想不通这原因了。他只知道,战争还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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