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酒驾事件
周 娴
一
终于看见阳光了。
王学民酒驾被抓关了三天,出狱之后,他把手扬起来放在两眼之间搭起了凉棚。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许的眩晕,在确定真的置身于温热的世界里,他有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三辆车子在马路上呈一字型停放,安静怡的车子最靠前,而王学民却钻进了白总的路虎。在公开场合,在有男人与女人的场合,王学民习惯于把自己跟同性划在一个区域里。安静怡看了一眼后视镜,那个刚由里面出来的男人,他正在拼命抽烟,仿佛生命衰竭的人,缺了这一口,人生马上会终结。安静怡是懂自己男人的,朋友第一,这个在社会底层挣扎得太久的男人,他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
也许他并没有爱情,只有家庭。
安静怡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吃了一惊,她不相信丈夫不爱她,也找不到不爱的证据。工资卡早就交给她保管,两套房子,一套写在女儿名下,一套写在自己名下,连刚换的新车也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如果这些都不能代表他爱她,那用什么来证明爱情?安静怡再次向后视镜看去的时候,发现王学民已经恢复了常态,放慢了抽烟的速度,由之前的猛吸,改成了轻吐,脸上还挂着笑意。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我马上要去黄冈领一个剧本奖,大概一周的时间。安静怡掏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
王学民有些意外,向来在公开场合极识大体的妻子,这会对他冷落起来,让他有些想不通。王学民有些心虚,他想起了那个多事的警察,不知道他对安静怡说了什么。不过,说了也没关系,不就是被抓的时候副驾上坐着一位九○后黄头发的小女孩么?又不是开房被发现,这种情况,王学民自信他有办法给妻子一个说法。现在关键是——妻子回避他,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这让王学民很懊恼。
三辆车子一上路,大家就各奔前程。安静怡去火车站,要赶动车的时间。陆总忙着去定酒店,白总的路虎直接把王学民拉到在水一方洗浴中心。上午来洗浴中心,这应该是王学民人生第一次。这地方他常来,但往往都是在中午或晚饭过后。白总拿出还没有拆封的衣服,说,王行长,待会洗完澡就把你身上的衣服扔掉,穿这一身出门。
没错,王学民的身份是一家商业性银行支行行长。他笑着问。为什么?
那里面有晦气,别带回家。
你信这个?
虽然王学民嘴里不相信这些,但心里还是对白总心思慎密心存感激。两人洗完澡之后,白总问,要不要上楼放松一下?
洗浴中心放松的名堂很多,王学民在里面关了七十二小时,他有些害怕密封紧闭的房子,他急于把自己公开在众人面前。白总换好衣服后去整理头发,王学民想起了什么,他掏出手机给安静怡打电话,他猜想妻子这时候应该还没有上火车。
那个奖,对你很重要?
嗯。
挂上电话,王学民仿佛看见了安静怡消瘦的肩头在人群中穿梭,她提着那只在香港买回的酷奇包包,里面不仅有她喜欢的书,还有她永不离身的化妆品。
洗澡的地方与穿衣的地方一脉相承,雾气腾腾里,有男人炫耀般裸露着生殖器,在服务生面前晃来晃去的。王学民在里面待了三天,身体里憋着一股气,他需要宣泄,而一向对他用情颇深的安静怡走了,王学民感觉没面子。关于女人,王学民有他的概念,家里的女人就是男人固若金汤的根,就仿佛一棵树,不管树身有多繁华,如果没有根的供养,它的生命就会衰竭。
白总由洗漱间出来,王学民说,中午就在这里简单吃一点,我想回家休息。
王学民并非善于拒绝的男人,他就是在一次次被拒绝中奋斗出来的。做实体经济的商人,总在缺钱,总在向银行贷款,需要他们这些懂金融的人来编故事做支撑。银行决定商人们的发展趋向,社会就是这么残酷。
可是,大家都在酒桌上等着呢!
白总还想争取一下,王学民被关了三天,这三天大家都过得不踏实。陆总在芙蓉阁定了豪华包间,该来的人都会来,他们要商谈这次酒驾事件的下一步方案。按法律条款,醉酒是要判刑的。王学民害怕再次被关起来,白总与陆总们更加害怕。
但是,有一个人不怕,那就是安静怡。
二
安静怡拿了一个剧本提名奖,按理,提名奖并不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她可以不来,或者请人帮忙代领。但是,安静怡还是来了。
坐在动车上,安静怡的思绪一直是乱的。王学民被关押的三天时间里,她打了许多电话,也接了很多电话,仿佛把这一辈子的电话打尽了。对于一个平时跟外界联系得并不多的人来说,有一刻,安静怡有关机的冲动。她想置丈夫而不顾,让他按酒驾中心的正常程序关押一个星期,可是,王学民的那帮朋友不答应,或者说是那帮客户不答应。他们需要他出来,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说是怕他的工作出现意外,丢了饭碗。
取保候审,这程序是符合法律流程的。但是安静怡并不想保释,或者是接到那个办案警察的电话之后,处在崩溃边缘的安静怡更加坚定了决心,王学民酒驾被抓的时候,副驾上坐着一位九○后黄头发女孩。
安静怡曾经对王学民说过,她对爱情与金钱的概论。金钱失去了可以挣回来,而爱情一旦丢失就永远失去了。好在,王学民是有克制力的男人,这多年过去,他从未与女人发生感情上的纠合。但是,没有感情上的纠合,并不代表没有身体上的纠缠。
你丈夫酒驾被关了,你知道吗?自打那天清晨,安静怡接到办案警察的电话后,心情就被雾霾笼罩着。
不知道。
其实,那天晚上安静怡已经知道了丈夫酒驾被抓的事情。她不是由丈夫的嘴里知道实情,而是他丈夫的弟弟告诉她的。
王学民的弟弟打电话给安静怡的时候,白总与陆总们早已经在酒驾中心门外商量对策。他弟弟是老实人,在一家工厂里做车间主任,没有他们这些人脑子灵光,在收到哥哥的短信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跟嫂子核实情况。王学民为什么通知他弟弟?因为他弟弟正住在酒驾中心附近,他依稀记得当过兵的弟弟有一个做警察的朋友,所以想让他找朋友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王学民在通知他弟弟的时候,也通知了白总与陆总们。这些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就会集体想办法解决问题。安静怡在知道王学民被抓之后,还天真地给白总打了一个电话。白总当时正在酒驾中心门外,接到安静怡打来的电话,他极为客气,安老师莫非是遇到了骗子?行长怎么会被抓呢?他没喝酒,我们刚吃完饭散场。
安静怡当时被搞懵了,她以为弟弟接到了骗子的短信,实事是——弟弟也被搞懵了,因为哥哥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无法证实短信的真实性。对于电话不通的解释,白总是这样说的,行长手机没电,吃饭的时候还找服务员要充电器来着。
安静怡似是而非地相信了白总的解释,并且也把这消息告诉给了弟弟。一个小时过去后,安静怡感觉不对,再次拨通了白总的电话,白总见盖子捂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行长是真被抓进去了,原以为是小事情,我们能处理好,现在事情有些棘手,估计最快也得明天下午出来。
这就是男人,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求助对象永远是朋友。安静怡挂上电话后,只感觉房间里冰冷刺骨,那些由窗帘外挤进来的月光,朦胧中带着灰层,让她感觉床单上有沙粒。她要清理这些沙粒,安静怡由抽屉中找出条刷,拼命地清理着床单,然而,再次躺上去的时候,依旧感觉烙人。今夜注定无眠,安静怡在黑暗中打量着窗外,她想起了白总的话——今晚不必来酒驾中心,人被关起来了,谁也见不着。
安静怡梳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懊恼自己不是第一个知道丈夫被抓的人,懊恼她丈夫总是对她隐瞒难处。月光鬼头鬼脸在窗外窥视,安静怡由床上爬起来,拉上了厚厚的遮光布窗帘,强迫自己睡觉,她知道明天才是最难熬的一天。白总说明天就把他弄出来,真的会那么容易么?
第二天的时候,一个意外的电话惊扰了安静怡的一切设想。王学明出不出来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犯了大忌——王学民被抓的时候,副驾上居然坐着一位九○后黄头发的女孩。
副驾上坐的人原本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促使办案警察多事的原因是——王学民一再强调,让办案警察把副驾上坐着的女人写成是男人。并且态度恶劣,由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纠结。
你丈夫极不配合做笔录。警察说。
他喝醉酒了,警察同志就不要跟他计较。安静怡像家长保护孩子样,向电话的人道歉。
昨晚是喝醉酒了,那么今天上午呢?他今天上午还是不配合,非逼着我们把当时的录像拿出来,他才哑口无言。警察理直气壮说道。
在那一刻,安静怡感觉有一口痰郁结在喉咙里,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话筒里出现长久的空响,她想再说话的时候,对面已经挂了电话。这女孩的出现,颠覆了安静怡所有的执著。她是一名编剧,曾经编织了许多爱情故事,终于,这次她把自己编织进故事里了。她被眼睛欺骗了。
三
那个多事的警察到底跟安静怡说了什么?
在家里宽大的书房里,王学民两眼眯成一条缝,他在想一些往事,那些带着屈辱与奋起的往事,曾经是他人生路上的阶梯,助他一步步成功,一步步在物质与精神上丰盈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妻子安静怡聊天,她总在忙,而他也总是在忙。两人见面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十点过后,这时候的安静怡要么在书房写字,要么已经上床睡着了。她每次都是把自己熬得筋疲力尽上床,而他每次总是把自己喝得醉醺醺上床。他满嘴的酒气,安静怡不爱闻,只要他上床,安静怡一定会转换睡觉的姿势,她会把头转向一边,宁可对着一张没有生气的床头柜,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玄关柜上,有一方精致的青花瓷坛子,远看像摆设,近看才知道这是一口永不干涸的药酒壶。坛子下方带有金色的水龙头,用手轻轻一拨,里面的酒就会像高山之水一样缓缓流淌。这坛子是他的一个客户由柬埔寨带回来的。有几次,安静怡抗议,说这么美的坛子用来泡酒太可惜了。王学民不甚理解,这样的坛子莫非要用它来插花才好看?
如果这坛子上插的是鲜花,家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王学民眯上眼睛想象着百合花与满天星插在坛子里的模样。王学民没有感觉到百合花的香味,但他明白,只要这里面装的不是酒,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昨天,他弟弟送衣服进去的时候,曾经跟他见了一面。王学民问道,你嫂子呢?
在王学民的思维里,当剧作家的妻子自由闲散,比弟弟更容易把控时间。他弟弟实话实说,嫂子赶稿子,不想出门。
王学民的眉毛开始狂跳。
嫂子还说,暂时不打算让你出来,想让你在里面与酒精隔绝一段时间,你要有心理准备。他弟弟继续说。
王学民的眉毛继续跳跃,他感觉这话里有文章。
安静怡虽然爱鲜花不爱美酒,但在生活上对王学民的照顾还是无微不至的。今天这举动有些反常,她应该知道了什么。对了,一定是那个多事的警察对妻子说了什么。王学民摘下鼻梁上的眼镜,他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不配合警察做笔录呢?为什么非要警察把副驾上的女性写成是男性?难道仅仅是想给安静怡一个交代?似乎并不全是,因为有些事情就解释不清楚。他到底是想给妻子一个交代,还是想保护那女孩?直到现在,王学民还不能确定动机。
多事的警察到底对安静怡说了什么?王学民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和衣躺在了沙发上。在里面,他一直没睡好觉,他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来,但没人告诉他,因为里面的人都是茫然的,他们和他,都犯了同样的罪行。普通人关七天或者再多一个星期都可以,但王学民不行。他是一行之长,最近行里在搞信贷检查,必须随时跟上级领导保持联系。安静怡是知道这些的,她怎么能对弟弟说,要多关他几天。
安静怡这会应该在去往黄冈的列车上,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她应该知道男人在外打拼的不易。像他们这种工作,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业绩不能稳步发展,他的行长职位随时可以被人取代。是的,安静怡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王学民可以退后一步做更轻松工作,可是退出是那么容易的么?一个百万年薪的人,你让他领取十分之一的薪水,他能适应么?王学民不能适应,安静怡也不能适应,别看她是清高的文人,但她骨子里的骄傲不都是经济基础奠定的么?
滴滴地,滴滴地——桌子上的电话响起来,由铃声中就可以探究出这个男人是何等的无趣,那么多美妙的音乐,他偏偏用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铃声设为来电提醒。王学民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老魏打来的。王学民坐直了身体,老魏的身份与白总陆总可不一样,他能在行长位置上待下去,他能每年拿到百万年薪,老魏功不可没。
老王,回家了吧!回家就好。没事啊!回头我找时间给你接风洗尘,让嫣然向你赔礼道歉。
简单的几句问候,王学民已经感觉很满足。银行不是政府职能部门,虽然发生了酒驾事情,但还不至于让他下台。副驾上坐的女孩子,真的与自己无关。但是他又怎么能随便公布呢!是不是可以跟安静怡吐露一点呢?这样可以缓解两人之间的矛盾,可是她会相信么?还有,万一她哪天把这事情给捅出去了,这不是自找麻烦么?王学民有些懊恼,那天吃饭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后来就变成酒驾事件?是偶然,还是必然?
坐在副驾上的女孩叫嫣然,是老魏的女朋友。当然,老魏不配有女朋友,因为他有家室,所以只好这样不伦不类地称呼着。嫣然生日到了,她想请她的姐妹们聚聚,她还想请老魏参加。老魏当然不会去跟这些年轻人搅合在一起。女孩子不依不饶,现在大家都时兴过生日请客吃饭,难道她就白吃了别人的,不能还回去?见嫣然说得头头是道,老魏被逼得没法,只好含糊答应。
那天司机把老魏送到了酒店门口,当由玻璃窗外看见是一群充满朝气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子,他头都大了。老魏没敢进去,他不想被这群女孩子照出自己的老态。他返回车里给王学民打电话,让他来品善大酒店。
王学民接电话的时候,正跟随白总与陆总在去另一家酒店吃饭的途中。王学民对白总与陆总说,吃饭的时间改天,他另有应酬。白总与陆总不依,让王学民只管吃饭,他们管买单还不行么?王学民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下来。
老魏是注重形象的,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随时都可以遇上脸熟之人。当然,这个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更害怕被他那个在市政研室上班的老婆的熟人撞见。王学民匆匆赶到品善大酒店,老魏已经离开,只告诉他跟嫣然敬酒,祝她生日快乐就成。
男人之间的契合点总比女人来得直接,不用老魏多交代了,王学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当一个大大的红包放在那个叫嫣然的女孩子面前的时候,她虽然心生不满,但还是欢天喜地收下了。王学民带着白总与陆总去楼上吃饭,嫣然撒娇说,王总,你待会送我回家吧!
女人长得漂不漂亮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她身边的男人是谁。
嫣然随意对王学民发号施令,把一旁的白总与陆总看得云里雾里。他们摸不清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对女孩也恭敬起来。
要不,我们大家就凑合挤在这一桌?白总小声讨好王学民。
就像所有惧内的男人一样,王学民也惧怕事情传到安静怡耳朵里。又或许,王学民并不惧内,他不想牺牲尊严去刻意讨好年轻的女孩子。总之,不能在这里吃饭。看见王学民径直上楼,白总与陆总赶紧跟了上去。
楼下,那群女孩子喝了很多液体,啤酒,红酒,红牛,王老吉,冰锐,喝了很多很多,各种液体在她们身体里交换流淌,她们为灌进嘴里的色彩而欢腾。这些液体,就仿佛她们的青春,包罗万象。而楼上的王学民与白总就不行,他们喝得很单一,除了两瓶茅台,就没有多的颜色。
白总续贷的事情,王学民在醉眼朦胧中答应了。做银行,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则,原本已经谈好的事情,非要用一场饭局来巩固,客户心里才感觉踏实。该聊的都聊了,是到该回家的时候。两瓶酒,三人喝了个精光,然后开始叫代驾司机。白总有些微醉,一连拨了几个号,不知道通了没有,说,代驾已经叫好了,我们一起下楼吧!
白总与陆总两人争抢着为两桌买单,王学民带着一些醉意在门外等候代驾司机,那个叫嫣然的女孩子出现了。是的,那个叫嫣然的女孩子出现了。王学民回忆到这里有些恍惚,说好了等代驾的,为什么我后来没等呢?
为什么没有等到代驾,就自己开车上路了呢?
王学民在记忆里搜索那晚的事情。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这是原则。对了,是老魏一个电话让他没有坚守住原则。老魏发短信问他,现在怎么样?
王学民讨好般回复,准备送她回家。
哦,有劳老弟了。
就是老魏一句随意的褒奖害得王学民失去原则,他想讨好老魏,就必须尊重他身边的女人。代驾久等不来,嫣然不停地看腕上的手表,抱怨说,回家晚了,想看的电视剧就结束了。
原本站在一旁等代驾的王学民抱着侥幸钻进了驾驶室。然后,在开出一段路之后,就遇上警察查酒驾。再然后,大家一起被带进了一个大院。再再然后,就待在王家湾酒驾中心。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幸亏他反应迅速,发了两条短信,不然,一整晚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哎!知道又怎样?安静怡并不打算保释他出来,是他的那帮朋友需要他,把他弄出来的。
王学民躺在沙发上打量着宽大的客厅,他在思考,如果不是白总与陆总们对他有需求,还有谁会保释他出来?
四
安静怡这次来黄冈,是带着出逃的心态离开的。脑袋里乱糟糟的,既然在家里一个字都写不了,何不把这个乱摊子丢给那个招惹是非的家伙,让他自己去处理。她知道,她不是为领奖而出门,她是在逃避一些事情,跟王学民有关的事情。酒驾事件,还有副驾上的女孩。
安静怡想起了那天白总给他打电话,说事情都谈妥了,取保候审,先把行长弄出来再说,让她准备一下资料。这时候,别人去不好,只有安老师自己去最合适。
王学民原本第二天就可以出来,但是安静怡在接听了警察的电话之后,心变得坚硬起来。她想让王学民在里面多关几天。当时有两方势力一直给安静怡打电话,一方是他弟弟,一方是白总们。王学民的弟弟这一方,安静怡自信能把握好。她对他弟弟撒了一个慌,说取保候审费用太高,几天时间须交五万块,感觉不划算。今天星期四,明天星期五,接下来是周末两天,把这四天挨过去,还剩三天。提前出来又怎样,三天时间花五万,划不来。
而他弟弟向来节俭,听信了安静怡的话,担心问道,单位怎么交代?
安静怡不紧不慢说,我给你哥领导打了电话,说最好星期一能出来。如果实在不能出来,让我去开一张病假条。
这样也行?那个老实的弟弟心疼钱,当时就跟安静怡统一了方案。
至于白总那边,安静怡在打电话前颇费脑筋,她要想一个能说服他们的办法,而又不能让人看出她是在报复。安静怡思考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说服白总的理由。
白总,你们先别慌着把老王弄出来,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老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去年的体检报告他一直没给我看,今年体检了,他还是不给我看。逼急了,他说体检报告不准,说他的肝脏有问题,而他自己感觉很正常。肝脏出现毛病,往往都与烟酒相关。我说服不了他,所以,现在抓进去,对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让他有时间来清理一下肝脏里面淤藏的垃圾。
身体出现问题,可以在家里养病,没听说要关在号子里与世隔绝。白总揣摩不透安静怡到底想表达什么,只好按自己的判断说话,安老师,知道他身体不好,可以等他出来之后做工作。再说了,在外面干事业的男人,那个身体没状况?男人好面子,他早出来一天,对他就是多一份荣耀。支行那几十号人,他凭什么去征服,这就是他显露本领的时候。
该死的面子。安静怡在心里咒骂着,但嘴里却是这样说的,男人什么时候能放下面子,就代表他真的成功了。
这怎么可能?男人如果失去面子,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白总坚持自己的主张。
安静怡知道无论用什么理由都说服不了白总,所以她采取了过急的行为。当她去找办案警察领回王学民随身物品的时候,警察向她抱怨王学民态度不好,安静怡故意说,如果你觉得他态度不好,不可饶恕,就多关他几天好了。
办案警察原本已经接到上头的通知,王学民可以做取保候审,见安静怡如此说,警察突兀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感觉很意外。在一番电话之后,警察对安静怡说,你可以回去了。
结果是——安静怡领着丈夫的随身物品回家,而她丈夫还关在里面。白总并不知道实际情况,以为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然后继续找人,最后结果是又过了一天,王学民是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才被保释出来。
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应该算是安静怡对她丈夫不忠的惩罚。
窗外,那些倒退的树木,把安静怡的思绪拉回到很久以前——
那只是一次应酬。事情败露之后,王学民给出的理由是如此高大而体面。三个男人集体找女人,他们的共同身份都是有家有口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
那是一条蓝色拉边的内裤,这种内裤不是棉的,是纯化纤的那种。在澡堂子里,或者游泳池里,经常有男人当一次性用品穿在身上,然后用完就扔下,而王学民嚣张到居然把裤子给带回家。或许不是嚣张,只是大意。
王学民的每一条内裤都是安静怡在商场里精挑细选买回家的。她对内裤的要求必须是全棉的,这样穿着皮肤透气,舒适。那天晚上,安静怡洗完澡躺在床上看剧本,王学民疲惫得像一头累坏的牛,没洗澡就想上床。安静怡想提醒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褪掉了长裤,穿着那条蓝色的短裤就想往被窝里钻。最可笑的是那条内裤两边有结,不似王学民穿的内裤,都是松紧腰的。王学民在解结的时候,安静怡发现了异常,问这条裤子为什么跟早上穿出去的内裤不一样?
王学民不得不承认,他这回是真的疏忽了。按照往常情况,他很少跟安静怡同步上床的,平时,要么有一个人在书房里写稿子,要么有一个人在外面应酬还没回家。王学民实在没想到,一条内裤暴露了他身体的隐私。
安静怡不紧不慢说,是不是在外面做了坏事?
王学民更加心虚,他真的没想好撒谎的理由,现在是冬天,如果在夏天里,他有可能编造一条游泳的谎言来搪塞,但他知道这理由不成立,并且编故事是安静怡最拿手的。由那女人身上下来的时候,他找不到裤头,看见床头有一条未开封的内裤,就随便套在了身上。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那女的故意把裤头藏起来,好让他来买这条标价两百多的内裤。安静怡不紧不慢说,说出这条裤子的来由,我不怪你。
王学民突然想到去澡堂洗澡也会买内裤,他鼓足勇气直视安静怡的时候,看见的不是穿着高档睡衣的女人,而是一把剑,寒光逼人。王学民头皮一阵发麻,有些紧张,然后结结巴巴说,又不是我一个人。
安静怡手上的书哗啦一下由被子上掉到地板,两眼直视着前方,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出现短暂的呆滞。王学民心虚般地提上裤子想给她安慰,没等到他走近,安静怡先穿上了衣服,她要离开这个肮脏的男人。王学民有点惊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不相信安静怡这时候会离家出走,因为明天就是女儿元月调考的日子,安静怡这样理智的女人怎么会在关键时候留给女儿一个破碎的回忆!
正如王学民所想的那样,安静怡是理智的,她不敢闹,她丢不起人。这件事情在发生几天之后,王学民陪安静怡吃了一餐饭。在蒙拉丽莎西餐厅里,王学民因为之前做足了功课,他给了安静怡这样一个交代——
不要小看了男人的集体行动,能走近目标不是吃吃喝喝那样简单,要投其所好。一位地产商认识了一位国企老总,地皮是国企的。地产商需要国企老总帮忙拿下项目,更需要银行作底气做支撑,然后叫上他。王学民为什么会痛快答应,因为他看中了国企几亿的存款,当然还有地产商的贷款。地产商公关几次未成功,后来得知,老总好这一口。为了让事情进展顺利,地产商拉上王学民作陪。王学民对安静怡说,我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付出了多少尊严与底气,你难道不清楚!
一个人牺牲了太多的尊严,哪里还在乎再多一点!也就是这一次,王学民颠覆了在安静怡心中的高大形象,她丈夫是庸俗不堪的。这件事情发生后,就留下了后遗症,每当王学民在床上表现不到位的时候,安静怡就会疑惑,她丈夫是不是在外面吃饱后回家的?
五
近几年来,王学民适应了在一大群人中周旋。一桌人吃饭,菜的种类繁多,酒水更是应有尽有。每天带着微醉回家,烦恼与压力都抛在脑后,清晨一觉醒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喜欢这样周而复始的生活,谈不完的公务,喝不尽的酒,这就是男人该有的生活。
最后一抹晚霞在窗外消失,王学民开始在茶几上找名片,这些片子是安静怡保存下来的,说她不在家的时候就打这上面的订餐电话。当然,如果王学民不想吃订餐,他还可以动手下面条或饺子。这些食品,冰箱里永远会有。
就吃饺子吧!王学民下定决心在家独自解决晚餐。
一盘饺子煮好后,王学民兑上醋与辣椒酱,他尝试了一口,味道正好,可以开始吃饭了。
饺子下酒,也是人间美食呀!王学民走进厨房,由消毒柜中找出酒盅。身为男人,王学民没有其他的嗜好,酒与烟,就是他的精神食粮。但是,当看见餐桌上那盆泛黄的绿萝,王学民犹豫了。
这盆花是被烟燎酒熏给摧残的。这是安静怡的原话,虽然是玩笑,想起来还是很刺耳。
走到玄关边的王学民,最终放下了酒杯,并且做出了颇为极端的壮举,他把坛子抱到了厨房,摁下金色的水龙头,把里面的酒全部放掉。
是的,再不能喝酒了。
吃完饭后,王学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想打电话给安静怡,但最终拨通的却是女儿的手机。这个刚进入大学一年级的小女生听到父亲的声音有些兴奋,问他喝酒没,是不是还在外面没回家?要早点回家哦!当心妈妈不高兴。
你妈出差,你爸今天没喝酒。
听到女儿天使般的声音,王学民顿时感觉房子里有了春天般的气息。
妈妈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出差?而且你还没有喝酒?不对,这不对。爸爸,你告诉我,你跟妈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孩子遗传了安静怡的基因,对一切事物富于联想,不过,她这回判断对了。
我跟你妈能发生什么事情?你妈不在家,我想你们,所以胡乱打电话。乖,没事。
不等女儿挂电话,王学民先挂了,他怕再撒谎会失去女儿的信任。也就是这个电话,让王学民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声音。
安静怡主动给王学民打电话,是否预示着她准备跟他和解?电话那头的王学民不知道,安静怡为什么没在电话里对他发脾气,因为此刻安静怡的身边有一位男士陪着,她们在黄冈一家酒店里品着咖啡,在探讨人生。
老王,吃饭了没有?安静怡的声音平静如水。
王学民心里有小小的激动,又有点犯贱。这时候,他更希望听到妻子嘶吼的声音。
吃饭了。吃的饺子,我自己煮的。
安静怡知道王学民在讨好他,但她打电话的目的,不是听他讨好,她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你今天没喝酒,女儿已经说了。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女儿刚上大学,你没什么事情,就不要打扰她。
安静怡说话简明扼要,她在警告王学民,女儿并不知道酒驾事件。王学民紧张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到了黄冈,在酒店喝咖啡,跟一些朋友。
安静怡撒谎了,她身边没有“一些”朋友,只有周文川一个人。王学民还想说点什么,他只感觉情况不对,这时候的安静怡不应该跟他相敬如宾,而是要教训他一番。
安静怡下榻的酒店很豪华,正在遗爱湖旁边,听说举办方用时三个月才促成了这次活动。让安静怡没想到的是——参加这次活动还有武汉的导演周文川。
你这次来,好像并不仅仅是为领奖?在酒店咖啡厅里,周文川一眼窥探出对面女人的心思。
关在家里太久,想出来散散心。安静怡平静回答道。
咖啡没上来,女儿的电话先来了,说爸爸一个人在家很孤独。周文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直等到安静怡挂上电话后,他才说话。
既然是出来散心的,就把心敞开说说,免得回家了,还理不清头绪。
周文川说出这句话,让安静怡很意外。
也没什么,老公酒驾被抓,又放出来了。安静怡故作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就这样简单?不会吧!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还会为这样的事情烦恼?
哦?!大导演居然会对私人的事情产生兴趣。安静怡想起来了,周文川曾经导演过一部电影,最后因为资金链断裂无法继续而停工。据周文川自己说,他当时也投入了一部分钱,他想做导演兼出品人。那时候,周文川为资金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还跟安静怡打过电话,他当时想咨询武汉有那些企业对做电影有兴趣。安静怡只管写稿,不管后期拍摄的事情,所以这件事情她回绝了。但其实,安静怡是知道周文川的想法的,他想认识王学民。
身为女人,有一件事情必须引以为自豪,那就是嫁一个有出息的丈夫。安静怡也曾经以王学民为傲。但是,她希望她的朋友关注的是她,而不是她那有能力的丈夫。为了减轻周文川对王学民的兴趣,安静怡故意说了一些丈夫不好的话。
他这个人太讲义气,而且有时候没原则,而且还好酒。安静怡想她丈夫最大的缺点莫过如此吧!
安老师,我看是你不懂男人吧!周文川说这话的时候点燃起一支烟。
王学民抽烟多年,安静怡已经能在烟雾缭绕的气息里呼吸自如。但她发现周文川抽烟很特别,明明抽的是一支香烟,但他喜欢抽上一口后又熄灭,然后,等想起来的时候再点燃。把香烟当雪茄抽,这种抽烟方式很特别。
见安静怡好奇地打量着指尖的香烟,周文川扬了扬手说,男人做事情,除了理性,还必须带一股感性才能往前冲。就譬如抽烟,不是说想戒就能戒掉的。
难道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么?那么男人喜欢在外面胡来又算怎么回事呢!安静怡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但终究是家丑不外扬,王学民要面子,她也要面子。
六
王学民很少像今天这样,不到九点就上床。看看已经快十点,安静怡这会该回房间休息,他掏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电话先响了,是陆总打来的,说他就在他家楼下。做银行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这是规定。
你想过将来以什么方式出行没有?坐在楼下咖啡厅里,陆总关心问道。
人是群居动物,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朋友,特别是在危难时刻。王学民知道,白总没来,是在忙更重要的事情。白总在公关,他想把王学民酒驾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没,他需要找出有说话能力的人拍板。酒驾事件按正规程序来走,先把档案交到检察院,检察院交到法院,然后再等待开庭。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不仅是等待,更是给了大家反思与通融的时间。陆总为什么这么晚才联系上王学民,因为他回了一趟老家,他带来一位年轻的司机,帮王学民物色的。
陆总看着一旁的年轻人,仿佛在描绘一头驴,有力气,能背能驮,家里的粗活,只管吩咐他干。单纯,不像城里年轻人喜欢乱来,车子放司机手上,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你要用车,还得等上老半天。我敢保证,这孩子你随叫随到。
酒驾吊销驾照五年,这段时间里不能开车,对于工作繁忙的人是一种考验。陆总的一番好意,王学民可不敢轻易接受。在金融行业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该有的原则王学民还是有的。司机帮自己开车,却让客户来买单,这话要传到银行去了,自己还不马上下课。再说了,拿人手软,受控于人终归不是好事。王学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情,一家大型印刷厂因为经营不当即将倒闭,当时的贷款是用工厂的设备作抵押。到了还贷的日子,那家企业的老板借了熟人的钱,想把银行的钱还进去后马上又贷出来。王学民已经觉察到收回的贷款不能再贷了,但就在一念之间,王学民心软了一下,原因是安静怡曾经出过一本诗集,印刷费用是厂家承担的。心软的结果是五百万的贷款没收回,而设备又被老板偷偷卖掉。那一年,王学民就有可能由副行长晋升为行长,因为这件事情,他又在原地徘徊两年。吃点喝点,只要不伸手拿,基本上不会被人控制。可是当想到这次出来,白总一路鞍前马后的,王学民又不安起来。取保候审,并非局外人想象的那样简单。白总一直不吐露流程,估计花了不少钱。
到底怎么出行,我还没想好。不过,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会有办法。
安老师不同意?
陆总知道安静怡一直瞧不起他们这些没文化的生意人,所以在私下底,他偶尔会挑拨一下。
不关她的事,她出差不在家。王学民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不在家。哎呦,中午你闹着要回家吃饭,我以为是安老师在家等着要给你上课呢!得得,看你今天的情形,酒,一定是没得喝,这样吧!我马上联系白总,把中午的一餐给补上。陆总说完就要打电话。
我还真有戒酒的打算,血脂高,再不悬崖勒马,估计要出大问题。王学民扬手制止。
那不行,你要是把酒戒了,大家还怎么跟你联络感情?王学民越是推辞,陆总越不安。他由一个小有资产的个体户变成民营企业家,这其中,王学民功不可没。没有银行的贷款,就没有他们这些民营企业家。
陆总,真的不用,我晚上吃过饭了,现在一点也不饿。还有,你那个贷款,我已经提交给分行,正在审批中。
王学民想回家,无奈陆总拉住他不放手,最后王学民不得不转换了方向,跟着陆总走出了小区。
王学民居住的地方与吉庆街只几步之遥。这地方,以前常有客户带他来这里消费。客户们一片好心,知道酒驾查得严,为了方便,专挑王学民家近的地方吃饭。在别的酒店吃饭,王学民偶尔会带上安静怡一起出门,但在吉庆街不行,因为这里插诨打科的段子太多。那些弹着吉他的男女,他们随意更改歌词来迎合客人,他怕安静怡接受不了。
秋风送爽,转弯处的一家酒店专做时令菜肴。陆总拉着王学民就往里闯,嘴里还大大咧咧地,安老师不在家,正好填补一下这几天的亏空。
也许是抹不开面子,也许是晚上真的没吃饱,王学民听从了陆总的安排。菜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客人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老一套的吃法开始了。在一群客人中,王学民往往会坐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但是,王学民做到了一点,那就是今晚滴酒不沾。白总一语道破天机,行长今天不喝酒,你这是在做给谁看?是想不再跟我们玩了么?
王学民今晚没喝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坚持?如果安静怡在一旁,大家会以为是做给她看。可是,现在鞭长莫及,就算想表现一下,她也看不见。王学民发现如果不喝酒,就可以让自己与喝酒的人脱离开来,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看他们称兄道弟,看他们痛哭流涕,看他们交头接耳,看他们捶胸顿足。正当王学民为这一发现而自鸣得意的时候,手机响了,哦!是安静怡打来的。
你不在家里?
这女人长着千里眼,怎么知道他在外面跟人吃饭。为了以证清白,王学民嘻嘻哈哈说,我没喝酒呢!
你打开话筒跟我说话。
这就是安静怡嘛!王学民习惯了听安静怡带有命令的口气说话,这证明她很在意他。
打开就打开,反正他们在喝酒,我没有参与。
王学民打开了话筒设备,桌上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在跟安静怡通电话。这时候,醉眼朦胧的白总站起身,拉住身边抱着吉他的女子,不,应该是女人。这女人腰身圆润,成熟都像一颗桃子,胸前的两堆肉就如同桃子的核,随时会由里面爆裂出来。
美女,唱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
白总浑浊的声音飘过饭桌,飘过那些红光满面的脸庞,飘过被酒精渲染的视线,就这么轻悄悄地飘进了王学民手机的话筒里。
你混蛋——
桌上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都听到了安静怡在骂人。王学民清醒了,原来男人犯糊涂,并不只是喝酒的时候。
七
离婚,这绝不是安静怡的本意。
酒店楼下的酒吧里,因为多了这样一批远道而来的客人,原本的冷清被热闹取代。安静怡悄悄地坐在酒吧的一角,因为不会喝酒,服务生随意上了一杯红酒,算是给了她一个台位。安静怡盯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空发呆,她在想王学民这会在哪里?是不是跟副驾上坐着的女孩在一起胡闹。她在想,婚姻终生制是一个高冷的笑话。
别憋着,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这里是黄冈,不是武汉,没人会在意你的故事。一只玻璃杯轻轻地放在安静怡面前,里面不是酒,而是一杯白开水。周文川在安静怡对面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瞧——周文川扭转脑袋向身后看去,一群女编剧们正高举酒杯碰杯。
编剧们喜欢跟导演聊天,无非是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安静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的剧本写得一般,但做人很骄傲。所以,周文川离开了一群女人,而来到一个女人面前。
这里空气不好,我想出门转转。安静怡站起身想离开,当她走到门外的时候,发现周文川一直陪在身边。她试探问道,我想去遗爱湖走走,你想去么?
周文川点了点头。
在遗爱湖畔,安静怡第一次向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打开了心扉,她太压抑了,她太焦虑了,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再不倾诉出来,那股气会直抵她的胸膛,让她与灵魂一起毁灭。在宾馆楼上,她打开窗子透气的时候,仿佛自己是一片云,随时可以跃出窗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她的困惑绝不是酒驾那样简单,关键是副驾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很年轻,而且是黄头发。她不相信王学民会爱上这样肤浅的女人,但是他们会做爱。是的,他们会做爱,男人喜欢与这样的女孩子做爱。她们狂野,奔放,她们无所不能,又无所畏惧。她们不在乎输赢,因为她们有时间纠正错误。安静怡说这些的时候,仿佛她自己已经站在湖水中,她的身体出现空灵,她在水中自由的游动,自由的呼吸。当晚风带着寒气吹来的时候,安静怡的身体出现颤抖。
静怡,你听我说,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糟糕,也许他就是顺路带带那个女孩。周文川这样说,是想给安静怡混乱的思维一丝慰藉。
关键是——他为什么不配合警察做笔录,非要把副驾上坐着的异性改成同性。安静怡有些眩晕,但说出的话并不混乱。
黑暗中的周文川有些惊诧,他没想到简单的问题也有跌宕起伏的高潮。他猜不透王学民的做法,作为男人,这时候他必须给面前的女人安慰。
有可能,是你老公害怕你知道实情,产生误会。其实,如果是这种情况,你应该引以为傲,证明你老公很在乎你。还有一种情况,就算你老公车上有女人,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但都没有实施,这就不算过错。人是情感动物,谁没有思想恍惚的时候。
周文川自信他这番话已经分析得很透彻,可是,还是把安静怡引入死葫芦里。安静怡说,他应该属于后一种,绝对是。这都不算过错,那什么算是?
下雨了,湖面传来滴答滴答的雨声,安静怡的泪水合着雨水在脸颊上流淌,周文川脱下外套披在安静怡身上,她并没有察觉。安静怡喃喃道,周导,我在想,身为女人,配偶开这样的小差,是我的失误,还是男人的本性使然。
周文川没有回答,只有雨点不断地坠入湖中,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雨点密集起来,在周文川的要求下两人重新回到酒店。
安静怡与周文川分别住在两个区域。打开房门后,安静怡肆意地躺在房间的贵妃椅上。淡淡的烟草味,合着男人的气息,在空气里流淌。安静怡直起身四顾打量,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周文川的那件外套上,正是这件衣服在传递着另一个男人的存在。把香烟当雪茄抽,而且坦然自若,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周文川独特的抽烟姿势,已经深深地镶嵌在安静怡的脑海里。床头柜上的座机响了,周文川来的电话,想来房间拿回他的衣服。
按惯例,安静怡是不会轻易答应一个男人进自己的房间,她认为楼下的咖啡厅是最好的交流出处。她有些害怕孤独,她需要有人开解。就譬如,在湖边,周文川一直为王学民辩护,她需要这种力量来支撑,这样她可以解脱,她甚至希望事实就是他分析的那样。
你呀!就是生活太安逸了,才会胡思乱想。
那个深夜造访的男人,丢下这样一句话离开,让安静怡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们的缘分仅此而已?
八
安静怡的女儿名叫菲儿,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精灵古怪的孩子。菲儿由父母的电话中听出了火药味,但又找不到源头,所以这孩子决定亲自回家查看。原本出门散心的安静怡只得提前回家。
餐桌圆盘上堆满了杂物,卫生间里有王学民换下的衣服,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兵荒马乱,这就是安静怡每次出门回家后看到的场景。菲儿搂住妈妈的肩头说,以后没重要的事情就别出门,别把我爸变成糟老头子,到时候别说你不爱,我都不想爱他。
安静怡在厨房里收拾,王学民提着包好的春卷进门。他去菜场刚回来。
妈!你得表扬一下我爸,他都知道去菜场了。
菲儿特意为父亲邀功,是想制造一点和谐的气氛。安静怡走神了,她在回忆今天上车时候,周文川对她说的一番话。
无论你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回家一定要好好吃饭。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大不了重新再来。周文川说完后,还当着司机的面拥抱了安静怡。那淡淡的烟草气息随风飘来,安静怡的眼泪在眼眶中闪烁。周文川又拿出一本书,静怡,这本书很有意思,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翻翻。
《爱在落日黄昏》这本书安静怡很早以前就看过,她想起了里面的经典句子——欲望本身不是坏事,只要你不在意得失就好。
欲望——这时候,我怎么会想起周文川?
哐当一声,咖啡壶在放回消毒柜的时候摔碎了。父女俩第一时间冲进厨房查看情况,看安静怡没事后,两人又重新回到客厅看电视。
不行,今晚必须让王学民给一个解释,一刻也不能等了。安静怡不想继续漫游在不着边际的世界里,她下定决心,哪怕丧失尊严,也要王学民给一个解释。
都一把年龄,还闹离家出走,我妈羞不羞,不就是酒驾吗?又不是婚外情。父女俩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到厨房里。
这话你对你妈说去。安静怡找到了菲儿突然回家的原因,王学民恶人先告状,指使女儿跑回家劝架。
妈妈,你不许生爸爸的气。他这一次失误,换来终身戒酒,这是多划算的事情。爸爸至少可以多活十年。女儿用撒娇来替爸爸求情,安静怡没理由当着菲儿的面向王学民发火。
晚饭后,菲儿出门找同学玩,说是把时间留给爸爸妈妈过二人世界。家里只剩下王学民与安静怡的时候,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副驾上坐的谁,说吧!给了你几天的时间,想必故事已经编得很圆满。安静怡直奔主题。
你听那警察瞎说。我想你早点回家,是想让你把车子给提出来。我们家的车子至今还押在交通大队里,车主是你,需要你的身份证。
我问的是副驾上的女孩——
副驾上的女孩是一家公司的文员。那天,碰巧在一家酒店吃饭,然后顺路,就带她回家。
为什么没叫代驾?
那天酒喝多了——所以——
所以你欲望膨胀,以为是天赐良机,找到了放肆的机会——
安静怡如此说,对王学民是天大的冤枉,但这种心思一般男人又千真万确存在过。王学民曾经为找了一个有思想的剧作家而自豪,现在,他才感觉这是危机。王学民自嘲般冷笑说,嫣然就是个孩子,跟我们家菲儿差不多大。
连名字都记得,看来这不是第一次。
这样好不好,我马上叫嫣然给你打电话,让她讲讲那天的过程。
王学民真的掏出手机翻电话号码,安静怡睁大眼睛,还真想看看副驾驶上坐的是何方神圣。似乎一切都很逼真,王学民在打了一番电话之后,报出了安静怡的手机号码,随即,安静怡的手机响起来。安静怡有些愕然,她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切,王学民真的放下尊严,让那女孩子给自己一个解释。这对于把面子看得比生命还宝贵的男人是一种挑战。
安静怡的手机一直在响,但她并不打算接通。电话铃声停止以后,有短信提示音进来。是刚才的电话,机主自报家门后,并没有抱歉,而是嘲笑安静怡的虚弱。
大姐,别不自信呀!无论出了什么事,我敢保证王总心里有你。男人嘛!不喝酒还是人?这就是短信的全部内容。
王学民,这就是你要给我的解释?安静怡颓废地坐在椅子上,颐指气使说道,你瞧瞧,你都认识的是一些什么人,整个一小太妹。我们离婚吧!
王学民看了一眼手机,他没想到当今的女孩是如此的不懂事,拿着青春当资本,而且还肆无忌惮。不行,这事得找老魏出面说清楚。
九
有些事情根本说不清楚,如同绳子上的结头,越想解开越找不到头绪。
菲儿那天回家,看见父母的卧室已经熄灯,以为他们已经和好,第二天,她乖巧地背起背包北上,是安静怡开车送的行。在车上,菲儿跟妈妈讨论,现在爸爸不能开车,要不要为他请一名司机?
安静怡说,这事情让你爸做决定,我们不干涉。
看妈妈已经放下心结,菲儿也安心上了飞机。按理,安静怡这时候该回家,但她没有,而是调转车头去了王学民的办公室。
安静怡是第一次出现在王学民所在的银行楼下。穿过那一排柜台,穿过那些在里面办理信用卡或者理财产品的人群。安静怡发现,在这里她也就是一名普通妇女,而不是行长的妻子。她跟银行管理层见过面,楼下这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她并不认识。安静怡小心翼翼地来到楼上,楼上新来的前台以为她是客户,热心地把她带到了王学民办公室门外,说要进去通报。安静怡做了一个打住的姿势,说等会再进去。
里面有人在说话,王学民正在跟下属商量事务。
谈话的大致内容是以分行的检查为主题。王学民忧心忡忡,存款上不去,贷款还不上,要钱的企业多如牛毛,但银行却不敢随便放贷。行里以检查为由念紧箍咒,给业绩甩在最尾的支行施加压力。等到年底,如果一直没起色,分行会通报批评。工资下调不说,搞不好职务也没了。支行行长不好做,客户经理也压力重重。
里面的交谈没完没了,安静怡不想再逗留,转身往楼下走。前台小姑娘满眼是话,安静怡装作没看见,跑也似地逃回车里。
是的,安静怡是逃回车里的。她一直以为王学民活得太滋润,饱暖思淫欲,所以容易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她没想到,王学民随时都面临危机。不过,尽管这样,安静怡还是觉得,王学民现在面临的处境虽然值得人同情,但不足以抵消他所犯下的错误。
婚迟早得离。安静怡启动车子离开的时候,这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跳跃。
计算着菲儿回家还有段时间,安静怡把自己的枕头抱到了女儿床上,她要用分居的形式来向王学民挑战。然而,王学民被工作上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除了第一天坐在女儿房间请求安静怡搬回去,后面他似乎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每天早出晚归,几乎没时间跟安静怡对话。
下一个周末来临,王学民喝得歪歪倒倒,是白总与陆总一起送回来的。看见安静怡在家,白总与陆总丢下人就想开溜。安静怡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邀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再走。
白总头脑精明,怕安静怡把王学民醉酒的事情怪罪到他头上,他先说话了。
安老师,你知道么?行长最近装着一肚子的事情,工作上的事情逼得紧,酒驾的案子还不能了结。按法律程序,行长的酒驾行为是要收监判刑的。近段时间,我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努力,可事情并非当初想象的那般容易。最好的结果是免于起诉,最坏的结果就是判刑半年。判刑半年意味着什么?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行长压力大,今天没人劝他喝酒,是他自己要喝的,他说想一醉方休,好好地睡上一觉。
安静怡一直以为王学民有过天的本领,能摆平一切。原来,他也有能力不足的时候。看安静怡不说话,陆总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是呀!安老师,行长今天在酒桌上还提到你,说他现在是内外交困。你对他有误会,工作上又出了问题,还有酒驾的事情也没处理好。安老师,虽然我们这帮兄弟都跟行长有感情,但是,如果行长不在现在的位置上,还会有新的领导来帮助我们。而你就不同了,行长要出现什么状况,你——
你们走吧!白总与陆总今天送王学民回家是来讨伐的,不等陆总说完,安静怡毫不留情地截断了后面的话。
白总与陆总望了一眼瘫软得像一团泥的王学民,两人悻悻离去。安静怡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恨得牙痒痒,但又不得不起身去烧开水泡茶。半杯蜂蜜水喝下肚之后,王学民的魂又回来了,他拉住安静怡的手不松,似乎有话想说。
你都喝醉了,还想说什么?
你不理我,我不喝酒干嘛?幸亏王学民说话口齿不清,差点让安静怡认为他是装醉。
这就是男人,高兴也喝酒,不高兴也喝酒,那么他们在什么状况下才能离开酒呢?安静怡把王学民扶进房间,然后拿来热毛巾帮他擦拭脸颊。王学民含糊不清说道,今天,你就在这里睡。再闹,我真去找女人的。
是去找那个九○后黄头发女孩么?安静怡想这时候也许能听到一句真话。
扫兴——现在你能不能不提这事?
王学民说完把安静怡按倒在床,低头的时候,却发现两行泪水在安静怡脸颊上滚落。他清醒了一些,拿过靠枕斜歪在床上,点燃一支烟后说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十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情,怎么能随意向女人交代呢!就算想交代,也会说不清。
在这个城市里,街上有大大小小的高档酒店,但偏偏有人吃饭时喜欢家的味道,但又不是在自家。白天的时候,王学民约老魏吃饭,老魏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一家商业性住宅楼里,是一家私人会所,极为隐秘。车子停在楼下,就好像回到家一样。里面不仅能吃饭,还有床可供客人休息。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家每餐只做一桌。
老魏来了,嫣然也来了,他们是提前去的。嫣然看见请客的是王学民,老远就拉下了脸面,说这里饭菜不好吃。
尽管老魏向嫣然交代过,说他们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但这女孩才不管你们谈什么,她的任务就是负责撒娇,而且还向老魏抱怨王学民欺负人。王学民进来的时候,看到嫣然神情有点尴尬。而老魏来不及判断王学民是怎样欺负嫣然,所以想当然地认为,王学民招惹了他的女人。老魏这念头一旦形成,就注定了王学民今天的谈话有阻碍。
老魏是测绘院的一把手,公司的半壁江山都掌握在他手上。想当年,王学民在银行界一文不名,能引起老魏的注意是何等困难。王学民至今记得,他那时是银行的小职员,管理人事档案。安静怡写作的同时,兼顾着上班。对了,安静怡那时也是一文不名的诗人。两个没有多少背景的人在这座城市里按揭买了一套商品房,日子过得拮据。安静怡为了多挣钱,最后转行做编剧,当枪手给人写剧本。
日子似乎还过得去,每月的生活费加上按揭款,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都按时还款。安静怡没日没夜地写剧本,每次拿到稿费之后,就交给王学民让他提前交按揭。王学民不解,别人都想延期交,她为什么想提前?安静怡说,这样我可以在一个月之中,提前感受到无债的快乐。
王学民很听话,每次都按安静怡说的来做。当有一天,银行的电话打到安静怡手机上,说她们家房款逾期三个月时,她才大吃一惊。找到王学民之后,才知道钱被他用了,王学民想转行做业务。做业务就得拉关系,拉关系就得用钱,就是这么简单。最让安静怡失望的是——钱用了,关系并没有拉上。安静怡心疼钱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被花掉,她有些恨王学民,好好的办公室不坐,非要去做信贷,没尊严不说,工资还没保障。
王学民被安静怡训斥了一通并不甘心,他又打起了信用卡的主意。他在银行办了两张卡,每张卡信用额度为五万,两张卡轮流着刷。王学民在工作之余,就忙一件事情,把钱倒来倒去这样维持着平衡。这些钱,他都用在跑关系上。安静怡后来也知道一点,也懒得问。她知道,她的男人太想成功了。
王学民认识老魏是在一次饭局上。他同学是一家证券公司的老总,不能喝酒,把王学民拉来当陪客。那时候,老魏还是测绘院的副总,闲着的时候学炒股。喝得醉醺醺回家后,王学民突然意识到——老魏是他正在寻找的客户。可是,像这样的高端客户岂是轻易能搞定的?老魏炒股炒亏了,退出了股市。王学民拖着同学一连请老魏吃了几次饭,他都没有松口,说财务上的事情,他很少过问。王学民急了,左思右想找不到方案。当有天,他在同学的办公室查看了老魏的开户资料,一下子找到了头绪。他牢牢记住了老魏的生日。
那天,他买了一束花,还包了红包送到老魏办公室。去了后,才知道一切白搭。老魏办公室已经放了若干束鲜花。王学民拿着花不知道往哪里放,正进退两难的时候,老魏的秘书送材料进来,随意说了一句话——好花配好瓶,才养眼。也就是这句话提醒了王学民,他立马下楼四处寻找卖花瓶的店子。
王学民很聪明,知道送花已经失算,那么在花瓶上必须下点功夫。普通的花瓶,送去等于没送,要买就买有价值的。刚好临街铺面有家古玩店,里面摆了一些玲琅满目看上去还算高档的东西,但价格贵得离谱。老板看见王学民抱着鲜花走进来,向他推荐一只雕龙画凤的水晶瓶。王学民看了一眼价格,两万八。买是不买?两万八是他们家半年的房贷款。老板看王学民犹豫不决,准备放回原位。
王学民憋着一股气,由荷包里掏出信用卡,说,买。
老板说,不花大价钱,哪能成就大事。
然后,这只价格两万八的花瓶让王学民与老魏拉上了关系。那一年,老魏跟财务打招呼,放了六千万的存款到王学民所在的银行账户上。连续三个月,王学民终于完成了客户经理的业务考核。再然后,老魏成为一把手,把更多的钱放在王学民所在银行的账户上,还把测绘院的客户介绍给王学民。再再然后,王学民成立了支行,自己做了行长。当有天,不经意发现嫣然的手机屏保用的是那只雕龙画凤的水晶瓶子,王学民笑了。笑得惬意,笑得心酸。
安静怡是在王学民完成银行业务考核之后,才知道丈夫办理信用卡的事情。她有些心惊胆战,但又无可奈何。
老魏是王学民的一棵树,是他的庇护一路支撑着王学民的成长。这些年,王学民把他当长辈一样侍奉着。逢年过节,物与品,没有哪一样可以少。尽管这样,老魏也有不高兴的时候,譬如这次,王学民让他的女人不满,这让他很不高兴。
王学民这次要钱很急,他需要老魏调拨两亿到银行账户应对检查。嫣然吃了几只海鲜后,回房间去上网。老魏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我——我不知道。王学民有些口吃说道,也许是我老婆得罪了她,就是上次酒驾的事情。
哦!老魏松了一口气,如果为这件事情,那两人的交情还在,但是他必须惩罚一下他,他不仅要王学民敬重他,更要王学民的女人也敬重他。老魏吐着烟圈说,耳朵根子软的男人,很难成就大事,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得。
王学民半天都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一下也调剂不了两亿给你,先给你一个亿。老魏用一个折中的方式来惩罚王学民没有保护好他的女人,不对,他要替王学民教训一下安静怡。
这结果不是王学民想要的,一亿与两亿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两亿可以让支行顺利迎接检查,少一亿,代表支行没有完成任务。王学民太了解检查的意义。那餐饭王学民并没有喝酒,他喝酒是由私人会所出来之后,正好白总来找他汇报酒驾案情的进展情况。
进展不顺利,所托之人说正在风口上,不敢轻易答应。王学民心里极不痛快,他让白总把陆总喊来,说待会一起喝酒。
这就是今天白天所发生的事情。
王学民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真的很疲倦,他有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公事,家事,私事,聚集在一起爆发,他需要用酒精来解决睡眠问题。他睡着了,还打着鼾。
安静怡睡不着,她去书房写剧本,但一个字也写不进去。她起身在书架上找书看,《爱在日落黄昏》最先跃然于眼前。她想起了周文川,这时候,是不是可以找这个男人排解情绪。她一手翻书,一手拨电话。电话刚拨通,由书中滑落出一张名片。
王学民——
周文川怎么会有王学民的名片,这太意外了。一种不安的念头在安静怡的脑海里升腾——周文川接近她,是因为她背后有王学民。不可能,周文川不是那样的人。当电话接通后,安静怡才知道,她彻底失败了,她对周文川的美好期盼都化为乌有。
静怡,我正准备跟你打电话,恰好你先打来了。这周末,有家电影制片厂在武汉招商,我想请你与你先生参加,你有时间么?
你做导演?
嗯。
你为什么不直接联系王学民?
我没他联系方式。
你有,名片就在《爱在日落黄昏》这本书里。
哈哈!我是说名片怎么找不到呢!原来在你那里——
电话挂了,是安静怡先挂断的电话。关掉书房的灯,黑暗中,安静怡向女儿的房间走去。月光由窗纱中挤进来,安静怡仿佛看见一张张嘲讽的面孔,是的,他们在嘲笑她的无知。隔壁房间的鼾声仍在继续,安静怡对着窗外张扬的树影发誓,王学民,我不要当傻子,我要跟你离婚。
十一
第二天早上,安静怡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离婚申请。她要离开这个家,要像风一样出门流浪。她被这个世界伤害了,她需要补偿。
滴滴地——家里的座机响了,王学民打来电话,说中午一起吃饭。
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
待会吃饭的时候,我让你见一个人。
算了吧!见你的朋友,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我做决定。
哦?一向很有主张的王学民居然向她求助。安静怡犹豫起来。这时候,不仅是安静怡很犹豫,王学民也在犹豫。他在长江边散步,他要辞职,他要离开那个用尊严与汗水拼搏过的地方。他累了,他的团队累了,他想休息。他在长江边徘徊,在梳理着一些零碎的记忆。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已经褪去了秋色,风猛烈地刮着,只为大树上还挂着几片零落的树叶。没有永远的成功,也没有永远的失败;也正如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有永远的冬天。王学民清楚地记得刚到银行业务部上班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每天天黑才回家。有天,他要找的单位在江夏,跟别人约定九点见面,而他五点半起床,六点钟就出门了,没钱打计程车,只有坐公交车。他要计算公交晚点的时间,他要比客人提前到,他还要装着很轻松的样子是顺路来找他。结果,他提前到达了预约的地方,而客户一个电话就让他垂头丧气,说他今天不去单位,让他下次再来。
还有一次,王学民在长江二桥桥头换乘公交车,一掏荷包发现只剩下五角钱。这座城市的公交车那时是一块钱起步,结果,为了那五毛钱,他硬是由二桥的那边走到这边,然后又沿着江边走回家。有多少人用脚步丈量过长江二桥的长度,王学民做到了,那天他的脚掌都走出了血泡。
江水顺着河床流淌,虽然浑浊,虽然藏污纳垢,但它们是自由的,而且方向明确。想想自己这一路走来,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没有。就仿佛道路两旁的树,只要冬天来临,所有的繁华都随风而散。做银行业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是至理名言。
走到东方明珠酒店门前,再穿过一条马路就可以到家。王学民觉得这时候必须见一个人,给安静怡一个交代,或者是一个尊重。他约老魏把嫣然带上一起吃饭,老魏答应了。
安静怡到达酒店的时候,有些内急,她没有去楼上的包间,而是去了大厅的卫生间。
五星级洗手间里一应俱全,有一个女孩子在里面化妆,金黄的头发,卷翘的睫毛,蓝色的眼影,惨白的脸颊。她梳完头发之后,开始给脸颊涂腮红。青春是好东西,它宛如一块五彩缤纷的调色板,把自己喜欢的颜料填得满满的,不管别人刺不刺眼,自己高兴就成。化完妆后,女孩子开始洗手。安静怡站在镜框前整理头发,保洁员进来做卫生,女孩子两手一甩,弄了安静怡与保洁员满身的水珠。女孩子昂首而去,保洁员极度不满,对着年轻的背影唠叨道,张扬什么,吃青春饭,有本事别依靠男人。
安静怡瞠目结舌,用纸巾擦拭完衣服上的水珠之后向电梯口走去。
电梯口,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子正依偎着一中年男人有说有笑。男人对女孩子说,嫣然,今天吃饭,少说话,多吃菜。
我怎么啦?不就是上次任性了一回么!
你终究是要长大的,这样下去,谁还敢跟你交往。
女孩子嘟囔着嘴巴说,那就不交往呗!
安静怡不紧不慢地跟在这一男一女后面,发现他们跟自己去同一个包间。转角处,王学民正在门前等候。安静怡止住了脚步。黄头发,九○后,嫣然,这不就是上次给自己发短信的女孩子么?安静怡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她要离开这里,她不允许自己跟这样的女孩子同桌吃饭。她是剧作家,她是有身份的女人。
酒店门口,安静怡回头张望了一眼旋转的大门,她准备离开。这时候,一个匆忙的背影在眼前出现,那个叫嫣然的女孩子由转动门里出来,脸上的颜色仿佛遭雨淋湿过,模糊一片。她哭了,脸上还挂着泪珠。
你怎么还没到?安静怡走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王学民打来电话。
我不过去了,说吧!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商量。
如果我辞职,你会怎么想?
安静怡没有回答,她在心里问自己,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周娴,湖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武汉市新洲区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没落的村庄》《荒诞岁月》《校长是好人》《三叔的婚事》等,发表于《芳草》《小说月报·原创版》《湖南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诗歌集《梦里牵着你的手》,出版长篇小说《售楼小姐》《出人头地》《帮夫记》《吕碧城情传》。其中,长篇小说《帮夫记》被改编成36集电视连续剧,电影剧本《小城大爱》2015年获得曹禺优秀剧本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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