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话语
对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文学言说
——评方方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林江岳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从连载以来,在大学生群体中引起了很大反响。在如今这样一个价值观多样、阅读取向多元化的社会,能取得如此多读者的一致认同,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面对小说取得的成功,方方说:“我写这篇小说时,并未考虑这是不是一个社会问题,或它是否会引起人们的反响。我的写作从来不去考虑这些。这也不是我这种职业写作者需要考虑的事。我所想到的只是:我要写一个叫涂自强的人,这个人他将怎样经历他的人生。他怎样在这个貌似平静温和但却充满凌厉尖锐的社会中去努力实现自己的一个微笑梦想。”虽然方方强调,贴近社会热点的取材并不是自己写作的出发点,着重表现涂自强的人生才是她写作的重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部小说所反映、折射出来的社会问题,例如,大学生就业难、分配不公、城乡差距大、城市生活压力大等,都能让读者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对涂自强的悲惨遭遇感同身受。尽管贴近社会热点的取材方式是小说成功的一大助力,但是细读文本之后不难发现,小说的悲剧性主题才是小说之所以能大获成功的深层次原因。方方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虽然仍然以写实为主要的创作特征,但特别注重现实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直面现实,直面人生。作家立足于个体的生存现状,放弃了对人生意义的正面阐述,大量描写各类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以罗列琐碎的生活片段和细屑的感性经验的方式,为读者呈现了真实的个体“生命”故事。在涂自强的个体“生命”故事中,存在更深层次的小人物生存悲剧,小说的意义也因此向小人物生存困境的层面延伸。
亚里士多德曾说,“一位极好的主人公失败,这对我们来说实在不可思议,因为它违背或然律”。这里面隐含着一个前提,即大家都认为好的人应该有好的结局。当故事的发生与人们的心理预期发生冲突、扭转时,悲剧诞生了。《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利用读者对于涂自强这种“好人”形象的期待视野,令小说的悲剧情节来得尤为突然,让读者感到措手不及,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利用读者的心理期待与小说情节之间巨大的落差,方方塑造了一个真实可感的悲剧故事。“期待视野”是指接受者由现在的人生经验和审美经验转化而来的关于艺术作品形式和内容的定向性心理结构图式,是对于文学接受客体的预先估计与期盼。对于涂自强这样具有自强不息、乐观孝顺等“好人”品性的人物,读者往往希望他拥有“好运”。所以,小说的前半段花费了大量的篇幅描绘了一幅符合读者期待的图景:山村的孩子涂自强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考上了大学,带着整个村里所有涂姓人家凑的钱踏上求学路。在徒步去武汉求学的路上,他都遇到了好心人:在山里的人家讨饭吃,受山里主妇的指引来到镇上的工地打工,在襄樊得到街边牛肉面馆素不相识的老板娘的热情招待和介绍工作。到了学校,老师为他找了一份食堂勤工助学的工作,解决了吃饭问题。在寝室里,同学们关系和睦友爱,几乎没有花钱,涂自强就拥有了室友淘汰下来的电脑、手机。涂自强自身的优秀素质,加上一直受到周围的人的关照,际遇相当不错。
然而,涂自强的好运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在铺垫了大量涂自强的好运,满足了读者的心理期待之后,小说情节的发展急转直下。在看似涂自强就要步入成功的正轨之时,迎接他的却是突如其来的悲剧。先是考研受阻,大学最后一年,涂自强为了更好的前途选择考研。可是,就在临近考试的关键时刻,父亲意外身亡,使涂自强最终没能按计划参加考研。从此,涂自强的前途一片黯淡,世道的残酷将他摧毁得体无完肤。到后来,毕业时他四处奔走,只找到一份薪水低微的工作,辛苦一年却落得年末老板逃跑,提成奖金泡汤。之后乡下老屋坍塌,被迫接母亲一起漂泊城市,为了照顾母亲不得不放弃异地开拓事业的理想。涂自强毕业后的艰难困顿,与读者的期待相聚甚远。最后,涂自强积劳成疾不幸患上癌症,满腔的热血和理想都付之东流,留下母亲一人孤独于世。一个美好善良的年轻人在人生刚起步时就遭遇不测,读者所有的美好期待都被无情摧毁,所能体会到的只能是涂自强短暂一生里无尽的悲伤。
前文说到过,作者利用读者的期待视野塑造了涂自强的悲剧故事。然而,之所以读者对于涂自强这样“好人”的结局有着美好的幻想,归根结底是因为中华文化中“好人有好报”的文化心理,是“德福一致”理念的一种外化。而涂自强的“好人”形象,最为核心的部分是他身上所具备的良好的品质与性格。涂自强满足人们对好人性格品质的一切要求,自然而然希望他能够“行好运,得好报”。然而事与愿违,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在没有公平法则秩序的社会里,不精于人情世故,不钻研人际关系,没有社会人脉资源,只是一味努力拼搏,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不仅如此,好人还会因为自身的性格品质,落得悲剧的下场。德福不一致成为了一个好人无可避免的悲剧宿命,是小说悲剧主题中最为深刻的部分。
小说里的涂自强显然是一个被纯化处理了的、带有漫画特点的扁平型人物形象,与现实生活中遭受生理、心理多重毁损、不同程度发生畸变的蚁族大学生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在他身上有着三大核心品性,即孝顺、乐观、自强,但是这三大核心品性却导致了他短暂而悲剧的一生。
先是孝顺。百善孝为先,在传统文化的语境下,孝顺是最为宝贵的,也是一个“好人”必备的良好品性。《礼记·祭统》有言:“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养则观其顺也,丧则观其哀也,祭则观其敬而时也,尽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涂自强深爱父母、尊敬父母,为二老养亲、送终,身体力行这一千古的礼训。对于父亲,虽然两人平时交流不多,但是在听闻父亲出大事之后,涂自强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考研的一切事宜,回家看望父亲。对于母亲,涂自强更是呵护备至。乡下老屋因为大雪而坍塌,孤身在家的母亲差点遇难,于是涂自强决定与母亲相依为命到城市生活。但是,城乡文化的巨大隔膜,城市生活经验的极度缺乏,让年迈的母亲在城市工作的每一步都碰到钉子,闯了祸,但涂自强只能为母亲的无心之失到处救火。但可悲之处在于,命运对于涂自强孝顺的回应却是:为了看望父亲而失去考研的宝贵机会,这成为涂自强命运最为重要的转折点。为了照顾母亲,涂自强放弃去外地发展的机会并且两次丢掉工作,由此承担了巨大的生活压力,最终不幸患上癌症死去。显然,对于涂自强而言,孝顺成为了他的负担,好运没有眷顾他。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方方著
其次是乐观。小说中,方方有意让涂自强的乐观自信挑战接二连三的困难和不幸,让广大读者把目光投向现实社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活的百般磨练没有让他消沉低迷,他乐观地承受着。乐观的性格贯穿涂自强的一生,在他眼里,没有命运不公一说,穷苦出身也没什么可抱怨,世界上到处都是好人,只要他努力拼搏就能赢得城里人的幸福。考上大学并且能在食堂帮厨吃上饱饭,他就会因此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住在不漏雨的大学宿舍就会极为满足。虽然他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也只是羡慕一下而已,他安慰自己每个人的人生本来就都是不一样的,让自己不去抱怨生活。即便毕业回国后的赵同学一个月的工资比他半年的还多,他也会很快释然,认为这就是上天的安排,上天给自己的和给赵同学的就是不一样。甚至是生命将尽远行前他留给赵同学的遗书,语气一如既往的淡定平静,认为这样的结局只是他个人的悲伤,不必伤感。但可悲的是,乐观的性格没有给涂自强带来任何学习或者事业上积极的帮助,甚至有在苦难时刻“精神胜利”一般自我安慰的嫌疑。在乐观的背后,隐藏着是涂自强在世间遭遇的不公待遇与苦难辛酸。
最后是自强。从涂自强的名字我们就能看出方方对他自强品性的暗示,《周易·乾》中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按理来说,涂自强身上自强不息的品性对于一个青年人而言,是尤为可贵的,这样的青年人理应取得成功。但是,在社会不公的大环境下,自强也只能沦为“徒自强”。涂自强从农村来到城市,想在城市里体面地生活下来,他想通过个人努力奋斗获得城里人的幸福。因此,对于同宿舍同学、公司里的女孩给予他的关于世态人情的“教导”,他并不认同,甚至还会振振有词,进行辩解。但室友赵同学的话却点明了涂自强在不受世俗污染的自强信念之下的结局:“现在的社会,没有人际关系,个人奋斗到死,也没什么用。”在城市奋斗显然与富贵相连,有富贵那就有用,否则就是没用。奋斗靠的是人际关系,这也是小说要反映的社会现实,人际关系直接攸关奋斗结果,决定成败。所谓的奋斗,就是要走通各种关系,打通各种关隘。涂自强毫无人际关系,也不是天才,还抱着单纯奋斗可以赢得幸福的幻想,注定他是不能适应现在的城市生活,他的命运早就已经预设了。
小说讲述了涂自强短暂而悲剧的一生,这个故事是小说真正在诉说的内容,它虽然属于小说,也可以属于现实世界。虽说故事是虚构的,但是却有着非常坚实的现实土壤。涂自强的个体悲剧是时代病症的一个缩影,反映出了一个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但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希望我们的生活可以少一些“徒自强,徒伤悲”的故事,让平凡人、小人物都能靠努力和奋斗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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