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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0324
朱 雪

  村庄的树

  朱 雪

  树是真正的汉子,一生下来就站着,死后若是人、野兽和大风没动它,它依然站着。它长期站着,不会腰肌劳损、脚趾麻木。站着交谈,站着喝水,站着听歌,站着接太阳。它别无所求,站着很舒坦、很满足。它的好身材,是站出来的。站着,它就顶天立地,分外有胆量、有气魄。它站高了、站老了,不改初心。

  树只想过相安无事的日子。只不过,它居高临下,太过强壮,而且队伍庞大,谁都眼红。首先妒嫉它的是土。土不比树少,偏偏总是在它的脚下,没它风光。土太委屈,认清楚了自己才会想,树再优越,没有土爷爷还不行呢。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把树脚越抱越紧,让它在自己的身体里扎深、扎牢。这般做法,土是聪明的,树长得好,自己功劳大。但是,别人不会因为喜欢一棵树而奖赏土,土看重的只是自己的献身。何况,树懂得回报,没什么好礼物,就让落叶陪伴土。

  人对树只有那么一股馋劲儿,要么砍伐,要么吃树上的果子。鸟除了游览和找吃的,会把家建在树上。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村里有个什么风声,它的消息最灵。它为人们提供方便,为鸟提供方便,还会为兽物营造一片住所。

  树应该是有爱的。它的梦呓里,有可能是一只兔?兔来到树下,抬起头对它笑一笑,然后搔搔痒,躺下来守着它。一旦兔走了,它会想念它。它深沉而又感性,也许我无法明了它的心思。它高兴起来是一个儿童,会欢呼、会流泪;烦闷起来像一位老人,沉默寡言,不问世事。有一次,我听到了一棵树悲天悯人的哭声,想竭尽全力地读懂它,想冒一次险爱上它,可又发现它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它也许是因为把暖意给了别人,另一面才只剩冷漠与孤傲。晴空下,它的身影与山峦、河流相融,构成水墨画,建起大地的丰碑。它在秋天穿上华服,既有武夫的豪放,也有智者的风度。它在黄昏里,像只大雄鹰,脉络丝网般攀爬在霞光上。它成长的足迹,刻在肌肤上,血痕斑斑,是一部史诗。它的脆弱,应该与黑暗和光明有关。它有星星一样的眼睛,父兄一样的手掌,海洋一样的胸膛,山坡一样的肩膀。它的激情,是奔腾的火焰。它的高贵,在于被人在乎,被人仰视,只要它站在面前,就有威慑力。它冷静的时候,别想打动它。它穿过黑夜的门、生活的迷雾,穿过喧嚣与浮躁的气流,挺立着,把巨大的悲伤,藏在时间下。它对爱的表白,我从未听到过。它付出爱,不通过声音,只在于行动。

  在季节分明的我们村庄,树最喜欢的应该是春天,最不喜欢的大概是寒冬。长大了的树,在春天会有重新回到儿时的喜悦。随着天气回暖,它的胳肢窝、肩膀、胳膊、脖子、脸盘、额头、鬓角上都会长出新的手掌。嫩手掌,让它不仅怀念从前,也看到新的希望。它的整个身体沐浴在春光中,阳光给它补钙、补铁、补维C,雨水给它补血、补水、填肚子。它的心情舒畅,时常发出爽朗的笑声。相反,寒冬是对树的摧残。冷风刺骨,刮一次,它要掉一把头发,衰老几岁。直到头发掉光,它完全成了老头儿,还得挺着。它没有衣服,赤身抗寒,面容枯瘦,只有体内的脉博还跳动着。过一次冬,树便受一次严刑拷打,掉几斤肉,经受一次历练。

  树在秋日的花哨劲儿,并不弱于春夏。秋上,树叶子染上岁月的风霜,火艳艳的,黄橙橙的,紫溜溜的,煞是好看,若谁深入树的心境,就知有多苍凉。它的果,能安慰它。

  在我们村庄,树只能长在山上。树接受上苍的安排,也仿佛它与山峰结缘,才能活出自己。它们长在石旮旯儿,长在地头,长在路边,长在家门前,高高大大。尽管土不肥沃,它们也紧紧地握住。有的树独根儿,有很多胡须追随,深埋下去,很牢稳;有的树长了好几根粗长的脚趾头,在土里四处伸展,与对手争抢地盘;有的树脚实在扎不下去,就如蛇一样在地面爬行,并不放弃生命。如此顽固,多年的老木,已经成王、成仙了。我仔细掂量了一番我们村的树,有资格称为树王和神仙的,非柿子树莫属。

  柿子树凤毛麟角,可以特殊地落脚在院子或地中间。不管它多碍事、多歇地,人们舍不得放它。这不是因为它的资历深和相貌好,而是舍不下它的果实。论大小和色泽,柿子的分数最高;论外形,不亚于桃和橘子、西红柿。一个个红球球、黄蛋蛋挂在树上,惹人嘴馋和手痒,得动作快,才抢得过蜜蜂、八哥和果子狸。它蓬头蓬脑的,像巨伞,人在树下看似也只有蜜蜂大。

  我看得出来,柿子树活着,一定让其他兄弟太压抑。若比身高身粗,梧桐、橡树、松树、梨树、杏树都不差,偏偏得叫它大哥、大王、大仙。这没办法,它们的修为没有达到它的程度。它们一定心里酸酸的,集体联合起来议论:比人家活得长,长得高生得粗有啥好呀?吹的风受的苦多,没个好。这样想,心理平衡了,各活各的。

  我思考着,树与树之间,是否心生善意和慈念,相互关照?有肯定是有,大家争夺土地、争夺阳光和雨水,比身高、体态、衣装,只怕没顾上想这个。倘若以曲为美,树胳膊、树脖子最能打动人的,还是柿子树。落光了叶后,它的骨架呈现歪歪曲曲的黑线条,那线条由粗到细交错在一起,人一大早起来好像看到一只多角兽,感到很悲壮。

  若论树叶子,不是以大为美、以小为卑。心形、卵形、扇形、针形、多边形各有秋千,叶大的不一定有叶小的稠密。树们省了布料,很在乎服装的颜色和薄厚。入了深秋,一不小心穿上红装和黄衫的,会羡慕还穿着绿衣的。冬天了,没有衣服穿的,看着有的树仍然穿着绿衣,会暗自伤感。虽然都是树,投胎不一样,就有了这种差别。不过,没有衣服穿的也会想,没就没了,不防事,没也能过,命大的死不了。倒是穿着绿衣的命薄,不信,谁把它的衣服剥了试试?只怕一命呜呼得比病猫还快。树也需要一种精神活着嘛。

  树们,只讨论自己?它们为自己斗殴。有个别树,也许会把身边另一位同胞当作心爱的恋人,它们在地下紧紧地拥抱,在树梢轻轻地牵手,耳鬓厮磨,相敬如宾,说着知心话。遇到豪爽的,尽兴时,击掌大笑,热吻不断。村里的事,树们也有看法。谁说了什么话,它们相互一传,就传开了。谁家老了人,谁家添了娃,它们也看得清楚。若是老了的人生前为人忠厚,它们会摇头叹气,可惜了。

  草的偶像是树。草为想变成树,会不断地向树讨教。于是,树按照自己的经验,悉习指导。树在草的面前,总是骄傲自满的,是有发言权的。草听,只是草努力一生还是草。

  最善长兵术的风霜雪雨,自己嘴巴不够用,就附在草身上喋喋不休,又附在树身上滔滔不绝。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会抓好机会多演讲、多商议。来的是暴风暴雨就糟了,树由爽快变为痛苦,在折臂或被拔倒的一刹那,它的世界暗无天日。因为它是树,可以大吼,可以狂笑,就是不轻易喊痛,流一大把汗,把舌头咬出血来,也只能对自己说,别怕。它是壮士,死也要笑着死。

  树最难受的时候,应该是被人故意斩首斩脚。嚓嚓,一刀一刀;哧棱哧棱,一锯一锯下去,那是剁它的肉,碎它的骨。人只有杀死树来烧饭取暖,来布置自己的窝子。谁家没有树的温度?树死了,依然活着。只是它换了一种姿势,活得更长远了。

  我这时靠在树下想,如果世界上没有树,是何等的无趣;如果山峰没有树,山就是贫血缺氧的患者。一个人只能生活在有树的地方,有树伴着。

  树是村庄的守护神。

  散文责任编辑:田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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