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夫谣
刘青梅
儿要亲生,田要深耕,这是我爷爷叼在嘴上当旱烟叭的农谣。
就这一句农谣,把爷爷的一生栓在了犁头上,岁岁年年陪他的是牛,是一辈子耕不完的田。
土里刨食,是庄稼人的狠劲。无论土薄土厚,田肥田瘦,一家之主要养活老的小的,靠天收会饿死人。在殷家坪高山的冷浸田里,爷爷和他一样憨厚的牛,把犁头当战刀,硬生生架在土地爷的脖子上,种出籽粒饱满的粮食,把一大家人养得桃红柳绿,爷爷就成了殷家坪的狠人。
从小到大,爷爷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幅忙耕图:冬播或春播前的田野上,一人一牛一张犁,偶尔有竹鞭子在空中啪啪的响,新翻过的泥土在阳光下腾起丝丝雾气。我挎一小竹篮,沿着犁沟在翻过来的土块中找漏收了的洋芋,有时也能找到茅草玉白的茎,掐一节下来,放在嘴里,清甜清甜。我家的一群小鸡更爱凑热闹,跟在爷爷身后,啄食犁沟里圆滚滚的乱弹乱跳的蚯蚓,叽叽喳喳的你一口我一口争抢。有时还跳到犁铧边,爷爷停住犁头,轻轻的叱一声,看着它们张着小翅膀满田飞,慈眉善目地笑。白云蓝天下,不声不响的是拖住犁头往前奔的牛。那一刻,耕牛、爷爷、我,还有苍山、夕阳,飘荡的炊烟,勾画出一幅和煦的耕耘图。
爷爷下田,总是先拍拍牛的脖子,小心地将犁套摸来摸去,生怕有砂子土粒磨伤了牛脖子,打刷干净,才将犁套套上,右手按住犁把,把犁尖插进土里,左手握住边绳,一扬鞭,响亮的一声吆喝:嗨着,上!牛就绷紧了身子往前走。那时,爷爷在我眼里是一个威武的将军,在广袤的田野里征战。看着爷爷与牛的那份默契,那份裹在泥巴土块里的快活,我一度萌生念想:长大后一定要像爷爷一样做个耕田的好把式。
爷爷得意时也跟我讲一些耕田的要领,如何耕得深犁得直,怎样靠经验避开地下的树根、石块。还讲待牛如待人的道理。可当我正儿八经要实际操作时,爷爷却板着脸吼我:一个姑娘家耕什么田,要好好读书。祖宗讲耕读传家,你爷爷只会耕,不会读,爷爷把田种好,你们啊把书读好就行。
爷爷耕过的田像弯弯的月亮边,这边是潮湿疏松的泥巴,那边是长着野草和玉米兜的板田。半亩田耕下来,爷爷总是先把牛牵到树荫下,取了木枷,拍拍牛背,说,伙计,歇会儿,我去给你找点口粮。他便到沟边坎头扯几把青草拿去喂牛。等牛嚼得满口青汁,爷爷才蹲在田埂上喊我,孙宝宝,来我抱哈。看他半身泥巴,我才不要他抱呢,趴在他背上,他卷好一根旱烟,我就帮忙点火。爷爷吧嗒吧嗒的吐着烟圈儿,我就摸着爷爷下巴上的胡茬,问爷爷,这么多田,你要耕好久哦。爷爷笑笑说,爷爷要耕一辈子呢。
牛在一边有滋有味的吃着青草,尾巴欢快地摆动,吃饱了就向我们望过来,像是在催爷爷下田。爷爷说,不急,工夫手上赶,你多吃几口吧。牛听得懂爷爷的话,低下头,伸出大舌头一卷,又是一大口青草。我盯着它的嘴看,惊奇地发现牛没有上牙齿。问爷爷,牛怎么没得上牙齿呢。爷爷笑呵呵的说,那是被孙猴子的金箍棒打掉了的,当年,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过火焰山,孙猴子偷芭蕉扇被牛魔王吞进肚子里,出来时一通乱棒,把牛魔王的上牙打光了,牛就没有了上牙,吃的草料要回嚼才能消化。我又笑了,指着爷爷的嘴说,你也没有上牙了,是不是也是孙猴儿打掉的?把爷爷笑的接不上气。
爷爷对牛的好,在殷家坪出了名。他每天耕田回来,一身水一身泥,顾不上自己,先把牛牵到门口的溪水边,挽把草刷子边浇水边刷,给牛舒舒服服洗个澡。牵进栏里,和一盆杂粮,打一桶清水,汗涔涔的站在栏门边看它吃好喝足,再上几把新鲜的草,这才回屋望着奶奶喊这里疼那里也疼。奶奶唠叨着,你只要牛好就行了,你疼个什么疼。奶奶嘴里埋汰,一盏热乎乎的茶己递到爷爷手里。
爷爷和他的耕牛,是殷家坪最早的打工仔。爷爷给别人帮忙耕田,工钱多少不讨价还价,反复念的是要把他的牛安排好,种田的人,是吃的牛的一碗饭。其实耕田是个技术活,关键在人,他把自己的那份功劳也记到牛身上。想把田种好,首先田要耕好。碰到岩壳田、兔儿泥,实在落不了犁,他就用锄头挖,他说收了人家的钱,就要把事做好,他耕的田平顺,疏松如新弹的棉被。
爷爷不在家时,奶奶常给我念叨,一季田耕下来,爷爷比牛辛苦。天气好,要耕田;天气差,牛歇气,爷爷却大担小担把圈里的牛粪猪粪往田里挑,他说女人出奶靠汤水,田地出产靠渣肥,你不伺候好自个女人,她给你养不出好崽,不伺候好田地,它给你产不出好粮。看着肩膀脱了一层皮的爷爷,奶奶心疼,有时抢着去割牛草,爷爷却指着牛吃剩的草料说:看嘛,剩得多呢,它只喜欢吃我割的草。奶奶就数落他:你活该累死!爷爷不生气,端着酒杯子笑:有你煨的包谷老烧喝几口,就累不死!有个深冬夜里,爷爷照常起床给牛上夜草,却发现下午给的精饲料一口没动,走进牛栏,摸摸牛脖子,滚烫滚烫的。爷爷慌忙走进寒夜里,赶二十几里山路请回兽医。等牛好了,爷爷却咳嗽不止,搞成严重肺炎,躺了半个月。一场病,耕牛恢复得毛色水滑光亮,爷爷却黄皮寡瘦了。奶奶跳起脚跟他急,爷爷反而安慰奶奶,你莫闹了,耕牛没事就好,这一湾的田,这一大家人的口粮,全指望它呢!
可是,爷爷心爱的耕牛却因为我而离开了他。那是我上水电学校的前几天,等我买好学习用具准备启程的那天,看到爷爷奶奶正挥锄挖田。我很纳闷,问爷爷怎么不用牛耕,爷爷欲言又止,奶奶抢着说:耕牛借给别人了。直到半年后我放暑假回家,发现牛圈里空空的,奶奶才告诉我,你上学差学费啊,你爷爷把耕牛卖了。耕读耕读,为读而耕,失去耕牛的耕者,一锄一锄的在土里刨生活,又需要怎样的坚韧?我想问爷爷,看着他更加佝偻的身子,一把泪抹下,不忍再问。我发誓,拿薪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爷爷买一头好使唤的耕牛。
等我攒够钱,给爷爷买回耕牛时,村里却有人买了耕种机。殷家坪早晚听到的是冒着黑烟的机器的突突声,再也没人请爷爷耕田了。爷爷不服气,跑去机耕田里左看右看,硬拉着村人抓起地里的泥巴比较,说机耕田的泥巴板结,耕的浅,不如牛耕的均匀、松软。还说,到收割时,你们不后悔才怪呢!
第二年,还是没有人找爷爷耕田。我劝爷爷把耕牛卖了,现在不用牛耕田了,喂着是个负担。爷爷生气地说,那我也没得用了,你把我一起卖了吧。一句话把我噎个半死。我再也不敢提卖牛的事。没田耕,爷爷却闲不住,成天把牛赶到水草好的山上放,还和它说话:伙计,这哈我们轻松了,我们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享福啊。
只有奶奶明白爷爷的心事。家里巴掌大一块边角地,她总是嚷着要爷爷去耕。爷爷把犁头一扛,身板挺得直直的,把耕牛牵起,有模有样地喊上一嗓子:嗨着,上!那声音在殷家坪上空回荡。
爷爷一直想把他耕田的诀窍传下来,他一辈子就这点骄傲的本事。可现在还有谁愿意去学耕田呢。我对爷爷说,传给我吧,我耕不了田,我会把您耕田的本事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说,好啊好啊,我终于找到接班人了!他高兴得像个孩子,端起酒杯叨唠:儿要亲生,田要深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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