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提醒我们在作品面前,不再执着于视觉感官的好不好看,像不像,而是关注精神上的意义审美,则能通向对一些奇趣风格的理解。关注“为什么画成这样”,可以到共情的效果。艺术作品中承载的精神内容,有个体的主观情志、群体性的宗教情尚,还有抽象而真切的情感、情绪。
一、强烈情感的主动表现
提到不以美为美而将情感的表现推向极致。我们不难想起挪威的画家蒙克。他一生遭遇不幸,本人一直体弱多病,而父亲在他青年时期就去世,另一个兄弟和蒙克最喜欢的姐姐苏菲相继早逝,另一个妹妹在小时候就被诊断出患有精神病。在他的五个兄弟姐妹中,只有兄弟安德烈结有幸成家,却在大婚不过数月时过世。眼见至亲继踵离开,蒙克受到深度的精神折磨。因此,死亡、恐惧和焦虑深深烙印在他年轻而敏感的心上。这正是蒙克的作品普遍呈现出压抑和悲恐的原因。蒙克曾在晚年提到:“病魔、疯狂和死亡是围绕我摇篮的天使,伴我一生。”忧郁和不安就是他的创作的原动力。蒙克通过创作打开自己幽闭的情感,渲泄自我(没有原文所说“宣泄五内”这个词语,因此改动)。精神几近崩溃而无法寄托时,他忧郁、孤僻、绝望,到了非表达不可的程度,他要呐喊,要作画,要画出那种生生浸入他每一次呼吸里的痛。他最著名的《呐喊》和他所有的作品一样,画面变形而夸张。画中人物形似骷髅,张嘴捂耳惊恐万分,尖叫着站在一条不见首尾的公路桥上。远景是海湾和落日景象,天空滚动着血红色云波,整个世界恶梦般地在血泊中翻滚。
关于创作冲动,有记曰:“余与二友游,日暮西山,倏而悲催切割。友继行,唯余茕茕。水天混沌,血火流光,惧怖无状。似闻远嚎,天旋地转……是绘之云血淋漓之景。”画面动荡,天与水的扭动缴裹,与粗壮直挺的斜向延伸的桥形成对比。整个构图在天旋地转的节奏中,所有形式要素似乎都为了传达那一声刺耳尖叫的声音。画家在这里可以说是以视觉的营造来传达听觉的感受,把凄惨的尖叫变成了可见的震荡。这种将声波图像化的表现手法,让我们想与梵高的《星空》中那种翻滚的力与能量的图像化表现相联系。蒙克将那由尖叫所产生的极度的内在焦虑,转化为一种令人信服的抽象的真实。
蒙克极富动感的画面,是对真实而强烈的感受进行主动地、刻意地、直观地表现。相较,中国书法所承载的情感,有时则是未必是刻意的表现,而是自然的流露。那是另一种真挚。
二、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
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是一件国宝级的作品。在书史上,它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仅次于《兰亭序》。而在2019年1月的东京的颜真卿大展,标题上甚至说这是“超越王羲之的名笔”。这是颜真卿对在安史之乱中遇害的侄子颜季明的而写作的诔文。安史之乱中,颜杲卿时任常山郡太守,贼兵叛乱进逼,太原节度使却拥兵不救,以至城破,颜杲卿和儿子季明罹难。当时的颜真卿没有能够祭奠两人的尸首。而后来,又再派长侄泉明前往善后,却仅仅寻找回来颜杲卿的一足、季明头骨,乃有〈祭侄文〉之作。时年五十岁的他面对着侄子季明的头骨,悲痛欲绝。
通篇使用了一管微秃的毛笔,笔法圆健。由于是真迹,根据墨色的变化可以清楚看到自然书写的节奏,每一次起笔与醮墨的过程。本卷的确是草稿,从其中删改涂抹的痕迹,正可见颜真卿为文构思的过程。如,第一次蘸取墨汁一气呵成写了将近三行,其中第二行当中开始交代自己的身份,本来是写了平日用语“从父”,后来更改为更为具体正式的“第十三叔”;当描述到太原节度使拥兵却不救时,可以看到,先写下贼臣拥众,又将拥众划去,写下不救,变成贼臣不救,后又把整句贼臣不救连同删去的拥众一起划去;重新要写贼臣拥众,再次写到拥时,又犹豫、划去,重新写下不救。对于颜杲卿遇害一事而言,贼臣拥众不救要如何安排进与全篇行文语言一致的四言四言的句式中,我们可以看到颜真卿在这两个令人愤恨的字眼中斟酌。在愤恨与更加愤恨中斟酌,是万分痛苦的。文章始末情怀起伏,胸臆的流露了无掩饰,文章的第一行还基本是较为端正字字分明的行楷。当写到文末的“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时候,字体已经是连绵歪道得不像样子,可见情感力度震荡,以至于根本无暇顾及形式构成的表面效果。
我们中国书法的赏评向有字如其人之说。颜真卿是中国书史上书如其人的第一人。美国学者Amy Mcnair 曾用“正直之笔(The Upright Brush)”来作为自己研究颜真卿的专著的标题。所谓正直是一个双关,一来指颜体书写的技法一改东晋以来侧锋妍媚的追求,而援篆隶之中锋,行笔时笔杆直立;二来指颜真卿刚正不阿的心性品格。
三、情绪的营造与传达
当然,书法中所寄寓的情即可以有《祭侄文稿》这种自然流露,还可以有类似于蒙克那样主动的营造、表达。在中国公元8 世纪前后,出现了一种看似连绵不羁,可谓极度抒情的书体——狂草。张旭和怀素是这种书体的代表。在他们的同时代,有相配合的以文学为形式的艺术理论。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写到:“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这就是说,张旭的所有情感都在他的书法作品中表现出来。这样的创作,打破了许多常规的形式——字势连绵,大小不一到了极致。创作时往往进入一种犹如神迹般的癫狂状态。传说张旭会以头濡墨而书,而怀素则“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快速留下书写时的情绪状态。但是有些瞬间的感觉可能来了又走,难以捕捉、难以延续。于是,为了进入这种非日常的状态,书家往往会借助酒精的作用。怀素的自叙帖中,所摘录的描述他创作状态的草书歌诗句:“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
这种“醒后书不得”放任画笔的自由在西方叫做“精神自由主义”,在形式上的尽量抛弃形式的控制是为了更多地体现精神层面的价值。无独有偶,在数百年后,在地球的另一端,一位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说了类似的话。他曾对自己的妻子说:“当我画画时,我并不知道在画什么,只有以后,我才看到我画了什么。”
他是美国画家杰克逊·波洛克。《1948年第5号》是他的一幅作品。2006 年11 月2 日《纽约时报》称这幅画被大卫·格芬卖给大卫·马丁内斯,价格达1.4亿美金,成为世界上最昂贵的画作之一。这位非“科班出身”的画家,独创了滴画法,以其对抽象表现主义画派的贡献而闻名。可是当我们要来好好欣赏天价的作品时,却发现无从看起。画面上滴满稠密的颜料杂乱无章。这些抽象画用色彩,线条,形状,笔触这些抽象的元素来表现情感。
“滴画法”其实就是抛弃画笔,把颜料滴溅在画布上,有的时候也会用砂石、碎玻璃掺和颜料在画布上摩擦产生绘画效果。随意挥洒,不受拘束规划,以反覆的无意识地动作创作一幅作品,这样一种方式又被人称为“行动绘画”。他的创作有时也伴随着酗酒的行为,不同于中国的狂草,他的创作不受任何先前规范的制约(原文为:“先约的规范”),完全放任手中的颜料听凭情绪的驱使。而与书法相通的意味在于,他们作品都是“笔”墨运动的痕迹化呈现。预与其说这种作品承载了情感,不如说它更多地凝固了作者在创作的每一个瞬间的情绪波动起伏。
四、结语
我们看到变形和扭曲是表现内在感受的方式,而自然书写也能流露真挚情感,而势不可挡或几近癫狂的创作是情绪的痕迹。这些伟大的作品,不论是刻意的夸张、变形的丑化,还是不经意的涂涂抹抹,似乎不符合我们对“美”在精致、完善层面的理解,却鲜活而生动地展示了视觉艺术在传达人类共通的情感方面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