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死了,我哭了,热泪横流。父亲死时,我却没有哭出眼泪。
父亲死时,我还小,被一群大姨大婆的按在父亲灵前,并叮嘱道:“快哭你爸。”于是我便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和一屋子乱哄哄忙活的人营造着悲伤欲绝的气氛。我并不是不难过,我只是在思量着我这样柔弱瘦小的小男孩,怎样承担以后的风风雨雨;我只是在担心已经成为一摊烂泥的母亲会不会一蹶不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坚强,我不要别人看到我悲伤欲绝的样子。我那时并不知道,释放痛苦就是解脱痛苦,而是一味的倔强的把痛苦压在心里,压得很深很深。
外公死了,我哭了,很伤心的哭了。
母亲说,外公不爱孩子。小姨还不会走路时,坐在祖传的竹童车上哭,外公嫌烦,一脚就把童车踢倒,扬长而去。外公那时是村里的队长,因为特别老实厚道,从不占公家一丝一毫便宜。再深得群众爱戴的同时,却深得家人痛恨。那时正是困难时期,食粮紧缺,外公一心忙公家的事,家里的事倒烂了。小舅子饿失火了,偷了队上几个玉米棒子,被外公一顿毒打,几天不敢回家。那次换届选举,群众齐刷刷给外公举手,母亲站在群众中间说:要选选你爸去,我爸不当这烂队长。外公听了,怒火万丈,一鞋底扔到了母亲身上还不罢休,撵着母亲还要继续教育。母亲在群众的掩护下才算全身而退。母亲最后感叹说:“你外公呀,现在老了,脾气也好了,孙子咋哭咋闹的,小手到脸上挠,揪你外公胡子,你外公呀,光知道嘿嘿傻笑。”
外公是老了,一米八的个头因脊柱的弯曲矮了十多公分,头上仅有的十几根白发老长不长。可外公走起路来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干起活来还是那样有板有眼。因为父亲的不幸离去,外公成了我家的忙工,并手把手下定决心要把我培养成个行家里手。一边在场里摊麦一边对我说:麦捆要抖开,摆在那儿看着整齐,碾不匀称;翻场时又对我说:叉上带着火哩,多翻一遍多碾一斗麦呢;扬场时也对我说:不要急,一次挑半木锨,扬上去用劲一抖,麦糠跟麦就自然分开了。我有搭没一搭地听着,酸痛的四肢跟着外公机械的动作着。外公要一边干活一遍解说,喘气的频率急促而响亮,我非常于心不忍,就说:“外公歇会儿。”外公说:“趁这会儿风好,先把大麦出出来。”
婆在家里肩负着做饭的重任,吃饭时,婆一边看着外公吃饭一边说:“他大哥,你吃好。看把你整的,这么大年纪了,为儿为女的操心。”外公说:“嫂子,你也去吃吧。”婆说:“我不急。”外公吃完饭,婆冲着外公的背影说:“老不死的,吃了个多。”我瞅着婆蠕动的嘴唇,脊背凉飕飕的。婆其实是个好人,一辈子挺刚强的,唯一的儿子早逝,她依然坚强面对,精神状况倒比母亲好的多。可这样背地里说外公,到底是何居心。我思来想去,无非就是勤俭节约惯了,对粮食有些特别偏爱,也可能有那么一点阿Q意识作祟吧。说归说,人面前婆永远做的是热情似火,客气周到。这时,外边已响起外公“刺啦刺啦”的磨镰声,妈说:“爸,你歇会儿。”外公说:“很快就磨好了。明儿你跟娃把那二分麦子一收,我下午看了,能收了。”
第二天接近正午,我和母亲把第一架子车麦子拉到了场里。在卸麦捆的时候,母亲说:“刚在地里抱麦捆,我忽然晕了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差点把麦捆扔了。还好,很快就过去了。”我说:“那你这回就别去了,我一个人拉去。”母亲说:“你一个人能拉得动?”我说:“行。”母亲说:“平路还行,软地里你能拉出来?还是我跟你去吧,没事,也就剩一回了。”说来也怪,在地里绑麦捆的时候,我忽然也晕了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还多亏手里拽着绳,没倒下去。我没给母亲说,心想:也许是老天让我也体验体验同甘苦共患难的感觉吧。
我现在已记不清外公在我家具体当了几年忙工,但外公劳作的身影却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记得有一次刚回到家,母亲说:“你外公在地里平地呢,你去送些水去。”到了地里,我看到地里是两个人。另一个人比外公年纪轻一点,是个哑巴,是外公村里的,被外公叫来帮忙。外公把水递给哑巴,哑巴“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又递给外公。外公“咕咚咕咚”扫完剩下的半瓶,用袖子揩揩嘴,把空瓶子递给我说:“给你妈说我们干完,就随便回去了。”我说:“你跟我叔回去吃了再走。”外公说:“叫舅哩,外家那来个叫叔的。”我就冲哑巴喊了声舅,哑巴“咿咿呀呀”比划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外公说:“你舅说你个子很高,就是太瘦。”顿了顿外公又说:“叫你妈别做饭,吃了饭就晚了赶不回去。我明儿还得给你哑巴舅帮忙拾掇地呢。”
外公直到干不动了,才结束了在我家的忙工生涯。时间不长,外公就站不起来了,只能躺着。母亲就去服侍外公。关于外公临死前的消息,大多是母亲回来告诉我的:这几天吃得少了;这几天不知拉撒了;这阵儿又轻了点;这阵儿有些糊涂……久病床前无孝子,母亲免不了回来抱怨舅和妗子的种种不是,抱怨完了又说:“要不是你外公那几年帮咱,咱能挺过来吗?我不管咋样,要把你外公好好服侍服侍。”我那时干庄稼活虽没有外公那样有板有眼,可样样也能弄个八九不离十。因单位上事多,一直到外公闭上眼睛我都没能顾得上去看外公一眼。母亲说,外公临走时,对大舅二舅留了一句话:把你大姐和孩子多照看着。母亲被外公的离去又弄得撕心裂肺。我赶到外公身边时,外公穿着崭新笔挺古怪的老衣(葬服)躺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安详而沉默。没人再按我的头,没人再说叫我快哭,我跪倒在外公旁边,放声痛哭,嘴里喊着外公,心里却叫着父亲。
外婆死得早,村上挪了公墓地点,外公的坟因此和外婆的坟两地分居。乐声阵阵,孝服翩翩,火影烛光,尘土飞扬的壮观里,外公告别了他平凡的一生,告别了他洒满汗水和热情的黄土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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