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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悟生死化蝶成蛹——略论非虚构文学《重症监护室》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2675
王均江

  参悟生死化蝶成蛹——略论非虚构文学《重症监护室》

  王均江

  作家就像一个狙击手,他选定的题材是他的狙击位,他用的体裁则是他手中的狙击枪。他的成绩就在于,他的狙击位选择是否有利,他是否完全发挥了枪械的性能,以及他最终斩获的敌人数目。

  但这个比喻用于周芳和她的《重症监护室》,似有一种严重的违和感。她那里歌颂生命,我却在这里大谈杀戮。然任何比拟总是有其局限,取其相通之处可也。

  我们先检视一下狙击手周芳:她选定重症监护室这个生死场作为狙击位,狙击枪为非虚构文学,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我渴望着成为生死边缘里,和病人、和家属,和医护人员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因为,“活着,如此司空见惯,我麻木了”,她渴望在尽可能近的距离之内,经历生死。这个杀手不太冷。

  为了配合非虚构文体,她使用的是日记加补记的方式。日记侧重现场描述病房内的所见所闻,补记侧重她内心的感受及与之相关的在病房外发生的事情。这就同时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两个世界,一个生死悬于一线的异常世界,一个常态的日常世界。没有活人经历过死亡,也很少人亲身体验过死神恶狠狠的敲诈勒索与威胁。作者决定充当翻越这两个世界的使者,替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活在日常世界里的人去尝试那种痛苦与撕裂。

  首先要说到是作者极强的描述能力。详细记录汪东坤开颅手术的文字几乎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能力。从医生用红色记号笔画手术线,到切头皮,翻皮瓣,直到在负压吸引器的作用下露出白生生的颅骨,“电锯哧哧地响,一个小拇指粗的洞钻出。二个洞,三个洞,四个洞。血溅到手术单上……”,这样的文字直接引发生理反应,简直让人窒息或呕吐,让我们切身地感受到什么叫血肉之躯,什么叫人的脆弱!

  作者非常善于提炼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在重症监护室这样一个背景之下,当眨眨眼晴动动手指畅快地呼吸一口气都成为一种奢侈的时候,处于日常世界里的人就算是身在天堂了。

  这里是对生命进行现象学反原的最好场所,把生命还原到这个境地,日常生活就显现出盎然蓬勃的生机与诗情。作者用她敏感的心,很好地抓住了这些诗意的瞬间。比如刻画那个从工地八楼摔下来,肝脾肺膀胱都摔破了、身上需要同时插着十根引流管的小伙子,二十多天过后,他终于醒过来,一根根管子拆掉,终于可以自己主动吃一点食物了。“一床刘浩云一边大口地吞咽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在叫着快一点,快一点。他用手焦急地指向嘴巴,示意我喂快一点……这碗清水面条出现在刘浩云的口腔里,就像爱情出现在他的青春里,再合适不过、再美满不过了。它总共只有一个意味:吃吧,活下来。”这碗面条简直就像海德格尔在他的名篇《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描绘的构筑神庙的石头,在神庙建筑中,石头的承重、不朽、光泽等等特性才能充分显露出来,而在这里,一碗少盐无油无任何佐料的面条的价值才能得以充分显现,食物与水才有了它们原本的品性,甚至足以让人敬畏:“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一粒粮食,甚至粘在棉签上的一滴水,它们就是这世界最本初的样子。”

  再如,作者对声音的还原:“这房间里从早到晚都不缺少声音。营养泵的声音,输液泵的声音,微量元素泵的声音,气垫床的充气声,呼吸机声,氧气瓶声,空调声,对流层声音。在这些声音里,我倾听着心跳声,呼吸声,叫骂声。这一切,都来源于活着的人。刘小萌,如果这一刻你朗读课文,一定是世间最美的声音。”刘小萌是一个患重症心肌炎加恶性心律失常的高二女生,学习成绩很好的乖乖女,她妹妹小时候患与她类似的病已经夭折了……作者作为母亲,同时作为医院里暂时的医护人员,对这个孩子极度不舍,她自愿加班来病房守夜,在极度担忧与焦灼中倾听着病房里的各种嘈杂,耳中幻听一样想到了这个病危女孩的读书声,真的,在那一刻,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声音比它更美?书中经常溢出的这种充满爱与真的质朴诗情,照亮了我们苍白而脆弱的生命。

  作者写重症监护室,却不局限于重症监护室,而是以重症监护室为 望孔,把笔触伸到了生活世界的各个角落,写出许多动人的故事,记载了很多令人难忘的人物。在病人中,那个一辈子强势的铁人张爹爹与到老依旧沉醉于与老伴你侬我侬的张玉芬婆婆,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前者到老了才发现生命中还有个比他更强的对手叫病魔,它让他丢尽了脸,然而张爹爹却毅然决然用两次自杀来维护自己的尊严。鉴于第一次喝药被抢救过来的教训,第二次他采用了先喝药后投河双保险的措施,投河前又用绳子把自己拴在树上以免儿子找不到尸体而在乡邻面前贻羞,这份自尊、这份体贴令人心痛到内伤!

  但总体来说,多数病人在重症监护室基本上就是手拿黑色镰刀的死神待收割的庄稼,自我表现能力有限,而监护室外的病人家属才占据着更大的表演舞台。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到全书的一个华彩乐章,即对刘菊秀家属们的描绘。得知刘菊秀去世的消息,一家人哭成一团。从刘菊秀的大姐、二妹到她的挺着大肚子的女儿,再到她伉俪情深、悲痛欲绝的老公,强自隐忍终于泣不成声的年迈高堂,都有极精微动情的细节描写,作者可谓赚足了眼泪。但相对来说,作家想赚眼泪总还是容易的,让人吃惊的是篇末的补记:

  “3天后,10月25日早上,我在外科大楼见到了刘菊秀的爱人,他提着两个开水瓶,匆匆忙忙从外面走进来。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生了,生了。大人小孩都好。七斤八两。他声音响亮,满脸带笑。这个既当外公又当外婆的男人脸上,几乎看不到三天前的阴影。”

  这段不长的补记简直字字珠玑。它让我想起了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县城医生》。小说里,医生给猎人治完病,莫名其妙地讲起了他一生最难忘的一段生死恋情,极其沉痛,极其动情。讲完了,却又若无其事地缠着猎人打牌,最后赢了几个小钱,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是的,爱又如何,爱得死去活来又能怎样?其后,还不是得柴米油盐平平淡淡地,该怎样就怎样过日子。正如作者所说:“这世上,从来没有停止过垒上新生的坟墓,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生产出新的人。生的生,死的死,各行其是。一代过去,一代又来。”这可谓是醇厚而深刻的生命感悟,不到一定年岁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因而,这一篇日记加补记虽只有短短四面,仅就表达的意蕴而言,甚至可以说抵得上屠格涅夫的那个短篇小说了。

  人生体悟之外,作者还写到形形色色的社会问题,令人感慨,发人深思。王佳璐生病前是当红美女,人长得漂亮职业也不错,傲娇得给老公戴上一顶又一顶绿帽子,后与老公离婚。可惜好景不长,得了重症肌无力,连喘气都成问题了。情人们一时作鸟兽散。前老公却既不能原谅她,又不能眼睁睁看她生病不管,就以前老公的身份瞒着家里人打工挣钱给她治病,一坚持就是十几年,只是不肯复婚。人间竟也有这样的情义!

  王四红也是,老公成了植物人之后,她给自己改名王美丽,给老公改名高兴,以病房为家,要美丽着高高兴兴地过这种日子。当然她也有她的泪水。泪水流过了,还是要过日子,因为日子终比泪水长。

  

  《县城医生》

  有有情就有无情。赵老太出车祸后被子女们遗弃在病房里。铁人张的二儿子比起爱老父亲,更爱惜他自己的子女和钱财。

  这些道德与情义是亘古的论题,是古典文学的意义核心。但好的作家尤其是当代作家,不会仅仅纠缠于这个维度。当代作家必须看到社会问题的历史性层面,乃至人性的哲学层面上的问题。

  王桂香老人一家赤贫,病有治好的希望,但拿不出重症监护室对他们来说的天价费用(每天3000元),犹豫再三,最后也只好眼睁峥地拔掉呼吸机上的管子去死。“姆妈,姆妈,我们没钱了,没钱。女儿趴在床沿上嚎啕大哭。”“过年了,我给你坟头上烧蛮多钱。老伴低声说道。”作者不动声色地描绘了一场人生惨剧。

  与此相对应,离休干部晏楚林已不需要住重症监护室了,但他的子女们因不愿意花自己的钱请护工照顾老父亲,硬是死赖着不肯搬离重症监护室,反正花多少钱都是国家买单。更有甚者,有子女为了多拿一个月的老父的高工资,竟贿赂医生无论如何都要让老父活到下个月的第一天。

  还有,住福利院的傻子被火严重烧伤,是否值得花100万把他救活?这可能是个无解的哲学问题。但现实的版本是,家属与福利院达成协议,剥夺了傻子的被救治权。

  作者也记录了宗教在我们这个国家重新兴起的迹象。植物人汪东坤的老母亲在基督教中得到了她需要的安息。除了神,谁能安慰她呢?

  相对于病人与家属,对医护人员的描绘就逊色多了。医生“一脸佛相,一股祥和之气”,每个人都被要求散发出“祥和宁静的光”。还有墙上的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说实话,如果作者不写那些医生被患者监控,患者要求医护人员出示用过了的装昂贵药物的小药瓶这些揭示紧张的医患关系的细节,我会认不出这是在我们自己国家的医院。我这么说有些刻薄了,我也不是不信医生会有如此修养,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是作者所见闻的医生形象的全部。我也理解作者不能或不肯说出全部真相的原因:她受到了非虚构文体的限制。

  非虚构文学据说是以“事实”、“亲历”、“诚实原则”等为特征的一种文体。但我认为,虚构与非虚构文学的最大差异,在于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不同。对于虚构文学来说,读者面对的是作者虚构的世界,作者隐藏在这个世界后面;而对于非虚构来说,读者直接面对作者感受并描述出来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读者直接面对作者的心灵世界,作者躲藏的空间与余地都更小,他(她)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这一点在周芳的书中表现得非常明显。

  书的开篇已经按照非虚构文学的要求,标明地点是孝感中心医院,作者是医院系统内部的人。这实际上已经注定了作者不可能放开手脚随心所欲地去说出全部真实了,尤其是关于院方的真实。况且作者还是一个那么敏感,那么懂规矩的人,“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外来者,我的一举一动都得听医生和护士的,我不能给他们制造任何麻烦。”作者就连差点被车撞死发几句牢骚,也会马上反省到:“这有攻击车辆保险的嫌疑。”作者和我一样,被教化得多自觉多老实多知道规矩。我们不该说的就坚决不说。

  最后还是回到作品本身好了。作品以佛教的《无常经》开头,以基督教创世纪式的一切充满活力的被创造物都是好的结尾,中间引用弥尔顿满怀悲悯的诗歌前后呼应,事实上将全书置于一个超越性维度去思考生活与生命,视域宽广,笔力遒劲,贯穿全书。很自然地,作者在经历了这些人生的生死之后,悟到了不仅在人前光鲜亮丽、翩翩起舞的蝶是美丽的,那在黑暗污秽中蛰伏的蛹更加伟大而值得赞美。作者不是化蛹为蝶,而是化蝶成蛹了,对人性的挖掘通向了更加深邃那个或许在世俗眼光中不洁不净、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层面。

  这是作者思想的沉潜与升华。感谢作者,我作为读者,也有幸分享了这生命智慧的苦杯。

  另外,文学从虚构到非虚构,是不是也是一种化蝶为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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