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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野与《南怀花》——纪念碧野先生诞辰100周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5327
宋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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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野与《南怀花》
——纪念碧野先生诞辰100周年

  宋致新

1939年,是中国抗战最艰苦的年代。这一年中国作家出版的长篇小说为数极少。根据刘高权先生所编《中外小说年谱》记载,1939年中国的长篇小说,仅有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贺宜的《野玫瑰》、罗洪的《激流》和碧野的《南怀花》等四部。

  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是作者于1938年至1939年旅居巴黎时用英文写成,1939年出版英文版,后来翻译到国内,如今已影响甚广;相比之下,贺宜的《野玫瑰》、罗洪的《激流》等,在国内抗战烽火硝烟中创作并出版,不仅困难得多,知名度也小得多。

  至于碧野的长篇小说《南怀花》,至今尚未发现这部长篇小说版本的存在——即是说,《南怀花》仅保留了一个书目,还没人见过它成书后的“真容”。

  但在碧野的自传中,长篇小说《南怀花》却是被反复提到的一个重要长篇。1993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碧野文集》四卷本,卷末附有“碧野创作年表”中有:“1940年,25岁,写了长篇小说《南怀花》,短篇《灯笼哨》等。”由于是作者自报成果,长篇小说《南怀花》的书目被广泛收入各类《小说辞典》也就不足为奇。

  于是疑问出现了:碧野写于1939年的长篇小说《南怀花》究竟写的是什么?为什么作者会对它念念不忘?而它为何至今无影无踪而仅仅保留一个书名?

  首先让我们来看碧野本人的叙述。他在长篇自传《人生的花与果》中,记述了自己于1939年春来到洛阳,被聘为第一战区《阵中日报》副刊“军人魂”编辑后的经历。由于报社不坐班,碧野就住在洛阳西郊一个叫西下池的村里,除了每周到城内送两次副刊稿外,其余时间,便坐在窑洞前的一棵大树下,伏在一块大石头上潜心创作。

  碧野在《阵中日报》的日子过得并不顺畅。不久,他因“年轻气盛”,“退过第一战区政治部少将秘书长的旧体诗,又不肯去给干训团政治处少将处长吴渤海的夫人生日拜寿”等原因而招致祸患,1939年冬,他被吴渤海非法逮捕,关入狱中。

  碧野对《南怀花》的创作极其投入,虽身陷囹圄,仍不忘写作,他回忆说:

  事隔半月,一天清早,忽然干训团政训处派来一个副官,告诉我处长找我谈话。我预感到吴渤海要逮捕我。我带上一支蘸水笔、一瓶墨水、长篇小说《南怀花》和一卷稿纸,就跟着副官走了。

  ……

  我第一次坐监狱,心中愤懑,但是一个流浪汉出身的人,什么艰难困苦的日子没有熬过?我虽然不习惯这种铁窗生活,但还能安静克制自己。黑夜,窗外的灯光映射到我的草铺上,有眼睛在监视我。作为一个作家,即使落难,也在执著地追求文学事业。白天,我坐在地铺上,以膝当桌,铺开稿纸写我的长篇小说《南怀花》的下半部。

  碧野的这些回忆,把长篇小说《南怀花》上、下部的写作地点都谈得很清楚。即是说,长篇小说《南怀花》是他于1939年在《阵中日报》任编辑时写成的,无论是工作之余,还是被捕入狱,他都没有放弃对这部长篇的写作。

  那么,这部倾注了作者巨大心血的长篇小说,后来去向如何?究竟出版没有?碧野回忆道:

  隔年,我把稿子寄往香港给楼适夷,曾获得他回信评为“压卷之作”的嘉奖。(《碧野文集》第4卷“人生的花与果”,第232页、233页)

  

  青年碧野

  楼适夷(1905—2001),左联成员,抗战时期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1939年在香港任《抗战文艺》及《文艺阵地》编辑和代理主编,碧野把《南怀花》的手稿寄给了楼适夷,然而,这部书究竟在香港出版了没有呢?碧野并不知道。因为在他投稿后不久,即1940年春,碧野得知国民党“劳动营”又把他列入黑名单,就决心逃离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他通过孔罗荪的弟弟、第一战区苏联军事顾问翻译孔柯嘉的关系,乘上了苏联军事专家柯留耶夫到湖北老河口第五战区的卡车,一路顺利,成功地逃到老河口第五战区去了。

  一部耗费巨大精力、呕心沥血创作的长篇小说,就这样不知所终,不能不令人扼腕而叹。

且不管长篇小说《南怀花》下落如何,我们再看看它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南怀花,望文生义,仿佛是一朵奇异的花,抑或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但多年来,笔者通过对碧野的创作道路与抗战史联系起来考察,发现“南怀花”其实是指一个地名——“南怀化”村。这可不是普通的地名,而是抗战初期“忻口战役”的著名要塞——1937年10月,中国军队在山西对日作战的“忻口之役”,敌我双方反复激烈争夺的204高地,就在南怀化村。南怀花,蕴含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蕴含着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英勇杀敌的故事。

  为此,我们不妨来回顾一下这段抗战史。

  1937年抗战爆发后,日本侵略者迅速占领了华北、绥远,日军首领板垣征四郎沿着平绥铁路迅速占领山西北部,狂妄喊出“一个月占领山西,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口号。为了保卫山西,保卫川陕大后方,在山西大地上,出现了八路军、国民党中央军、阎锡山的晋绥军联合抗战、共赴国难的宏大场景。

  忻口距山西省会太原仅90公里,是阻止日军攻取太原的最后防线。1937年10月中旬,忻口战役在这里打响。这是抗战初期中国军队对日军规模最大、战斗最激烈的一次战役。中国军队以伤亡10万余人的代价,歼敌2万余人,沉重打击了日军嚣张气焰。

  战役从1937年10月13日打到11月2日,历时21天。当时国共两党已建立统一战线,忻口战役由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朱德、卫立煌共同指挥,以阵地战配合游击战,共同抵御沿北同蒲路南下的日军。10月19日,八路军陈锡联团3营营长赵崇德带领全营战士潜入日军阳明堡机场,炸毁日机24架,有力地支援了忻口作战部队。

  在忻口会战中,中日双方争夺最激烈的是忻口西北侧的南怀化(204高地)。1937年10月13日,日军主力在战车、飞机配合下,采取“中央突破法”,猛攻中国军队防线的中路——南怀化、红沟等地,中国军队顽强抵抗,白刃搏斗,阵地多次失而复得。

  由郑廷珍率领的独立第五旅,本是由卫立煌直接指挥、担任司令部的警卫任务的。10月15日,驻守南怀化的第9军第54师请求援助,卫立煌立即把独立第五旅的614、615两个团派到南怀化增援,让他们编入第9军,归郝梦龄指挥。

  独立第五旅的防守阵地在南怀化东南小高地上,战斗异常惨烈,郑廷珍旅长亲临前沿指挥,不幸中弹牺牲。郝梦龄当即决定由614团团长李继程代理旅长,当日李继程亦阵亡,独立第五旅长又由615团团长高增级继任。

  1937年10月16日,中国第9军军长郝梦龄在红沟西北高地督战时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第54师师长刘家麒不顾生死,抢救将军遗体,也壮烈殉国。

  短短两天内,独立第5旅旅长郑廷珍、代理旅长李继程、第9军军长郝梦龄、第54师师长刘家麒等相继殉国。“官兵闻此噩耗,无不痛哭失声,大家一致表示,誓与将军报仇。”

  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继任独立第5旅旅长高增级改变了打法,以防为攻,确保阵地。他要求前沿阵地全面修筑工事,战壕连通。经过3天苦干,加固了工事,之后打退了敌人多次进攻。

  从10月15日起,独立第5旅三换旅长,在忻口鏖战18个昼夜,直到11月2日,独立第五旅接到中国军队全线撤退的消息,才经太原、交城等地撤到侯马。

  在忻口战役中,独立第5旅共伤亡官兵1300多人。在守卫南怀化的阵地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勋。(见《正面战场·晋绥抗战》第71页、80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

  这就是忻口战役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1939年碧野创作长篇小说《南怀花》时,无疑是选取这一重大题材作为小说的内容。

  年仅23岁的碧野,敢于以“南怀花”作为自己笔下的题材,体现出作者非凡的胆识,同时显示出这部长篇小说沉甸甸的分量!

  好一部《南怀花》啊!

  

  忻口战役中殉国的第9军军长郝梦龄

读者不禁会问,年轻的碧野在抗战中怎么会跑到山西的?《南怀花》的题材从何而来,究竟是作者听说的故事呢,还是他本人亲临战争现场?

  

  2004年秋碧野摄于家中

  在此,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碧野抗战前的生平经历。

  碧野(1916—2008),原名黄潮洋,广东潮州大埔县人,出身贫苦,自幼随父母四处漂泊。父母靠给人烧窑、挑担为生。他靠半工半读读完小学,在亲邻帮助下,上了当地最好的中学——金山中学。广东是革命发源地,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后,红军从江西南下打到潮州,碧野年少时就接触过“大刀上系着红绸的红军纠察队”,滋生了强烈的革命思想。1935年初,碧野在上高二时,因带头闹学潮,遭到学校当局的通缉,只身逃往北平。

  碧野在北平流亡期间,与十几个同乡青年住在“潮州会馆”,他们奋发进取,互勉互励,经常到北平图书馆读书,到各大学旁听,并尝试文学创作。碧野以父亲为模特儿的处女作《窑工》,就是在谷牧任编辑的左联刊物《泡沫》上发表的。此后他参加了北方“左联”,结识了后来主编左联刊物《浪花》的中共地下党员魏伯。

  魏伯是北京大学西语系学生,在“一二·九”运动中,是首先敲响北大罢课校钟的人,碧野和“潮州会馆”的伙伴们,也组成“街头支队”,加入到游行的行列。1937年抗战爆发后,碧野随着平津流亡学生一起,奔赴抗日前线。在河北行唐,他参加了冀察游击队,写了《滹沱河夜战》,发表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1938年第1卷第3期)上,茅盾称赞说,“《滹沱河夜战》已经显示了作者的才能”。1937年12月下旬,碧野与黑丁、曾克等参加了181学兵队,在豫北一带奔走,不久豫北沦陷。

  1938年,碧野来到武汉,参加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他住在武昌“两湖学舍”中,奋笔疾书,把自己在冀南和豫北抗日前线收集的素材及时写出,一连出版了《北方的原野》《太行山边》《在北线》等三个报告文学集。茅盾对碧野的《北方的原野》给予高度评价:“这是从前线带来的礼物,表现在这本书里的是血淋淋的斗争,作者是参加者之一。”

  1938年10月,武汉即将失守,碧野为了继续留在抗日前线,不惜长途跋涉,从武汉到郑州,再到渑池,渡过黄河,来到晋南垣曲中条山前线,找到他在北平左联结识的朋友、正在卫立煌部队任宣传队长的魏伯。

  当时,中条山被日军称为攻不破的“盲肠”,守卫中条山的是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前敌总指挥卫立煌,抗战初期,他与共产党人保持友好关系,其机要秘书赵荣声,就是中共地下党员。魏伯是卫立煌的“战地工作团”成员,此时,任独立第5旅宣传队长。魏伯“一身戎装,矫健勇捷”,碧野跟着魏伯,经常一起骑着马到晋南前线体验战地生活。

  碧野与魏伯合写过《五行山血曲》、《射击手》等小说,自己创作过《被凌辱了的十字架》、《儿童队员之死》、《黄河的奔流》等。值得一提的是他俩共同署名的《五行山血曲》(《文艺阵地》1938年第9期)是一曲激昂悲壮的战歌。“五行山”隐喻中条山,小说写从忻口退却下来的一支小分队,在经历失败、屈辱后,最后奋起与日军作殊死搏斗,以11人对300多个敌人,最后全体壮烈牺牲。1939年,《五行山血曲》被收入香港谊社主编的纪念抗战最初两年斗争的文学作品集《第二年》一书,其中收的都是当时抗战文学中最有影响的作品。

  碧野是1938年秋到中条山的,而忻口战役发生在1937年秋,他是怎么了解到忻口战役的真实生活呢?原来,碧野当时在中条山密切接触的部队,正是独立第5旅,他们是从忻口血战中撤下来的,在南怀化战斗中殉国的第五旅的旅长郑廷珍、代任旅长李继程,都是他们的前任长官。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第五旅的将士永远不会忘怀。碧野从独五旅的战士那里听到了很多亲历者的讲述,加之本人也经历过战争,参加过战斗,于是生出创作《南怀花》,展现宏大历史画卷的雄心。

  

  1939年11月23日至24日《阵中日报·军人魂》发表碧野的《塞上》,副标题注明为“长篇的序曲”

  1938年底,由于国共统一战线遭到破坏,魏伯通过中共地下党,准备以陕西秋林为跳板奔赴延安,他带着碧野,同乘一辆卡车准备到延安,到三原时碧野病倒了。魏伯安顿好碧野,继续北上延安,碧野在三原县一个老乡家住了3个月。大病初愈,他只好回到西安。不久他来到洛阳。洛阳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碧野通过报社的招聘,同时通过赵荣声的关系,被第一战区的军报——《阵中日报》录用为文艺副刊“军人魂”编辑。从1939年春到1940年春,他一直在洛阳编报,《南怀花》就是这段时期写成的。

  ……

  1976年,当碧野60岁生日时,茅盾专门为他写来长诗《丹江行》表示祝贺,长诗概括了碧野的生平创作,其中有:“四十年前绿鬓郎,铅华小试便名扬。”“八方风雨寇氛急,祖国召呼赴战场。登车北上飘然去,三寸笔锥五尺枪。”对碧野深有了解并一直给予热情支持的茅盾先生,在诗中写出了碧野在抗战中勇赴战场,对抗战文学作出的杰出贡献。

碧野在晚年自传中说:“《南怀花》写的是国民党军队从抗日前线一路溃退,沿途奸淫掳掠的罪恶故事。我身居囹圄,更能体验到国民党的反动本质。”——这固然是《南怀花》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并非《南怀花》的全部内容。在国统区抗战成为禁区的时代,作家对自己过去的创作,或多或少会有选择性的遗忘。

  笔者近年细读了碧野1939年至1940年所编的《阵中日报·军人魂》,发现碧野在文艺副刊“军人魂”上发表过《塞上》、《奖章》、《山村之夜》等三个与《南怀花》有关的短篇,另一篇《回归见亲娘》发表在《抗战文艺》上。若将这四个短篇组合在一起,可以大体看出出长篇小说《南怀花》的轮廓。

  1939年11月23—24日,碧野在《阵中日报·军人魂》连载的短篇小说《塞上》,副题为“长篇的序曲”。作者以铺排浪漫的笔触,详细描写了南怀化村的地理位置,自然生态,风俗人情。他写道:

  南怀花生长在这吕梁山脚,它带着塞上姑娘风尘中的娇羞,密密地缀生着杂色的灌木,绿色的林叶,像一幅轻纱,罩住了南怀花的脸孔。南怀花,在这荒凉的北塞上,不能不说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村庄。村的周围紧紧匝护着吕梁山的支脉云中山,每个突向蓝空的山峰,都像是一头狮,一只虎,静静地盯望着远方的荒野,像神话中的故事一样,护卫着这美丽的神女。

  这一切,与接下来发生在这里的惊天动地的激烈鏖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接着说:

  是东方的魔王,用它的血蹄跨过了海洋,它的乱毛丛生的鼻子,闻到了这中华母亲大地胸脯上的土香,它贪婪,它不顾一切,用它的腥臭而笨重的血蹄,踏遍了这块和平而温暖的土地。

  ……

  为了逃避战争,年轻人携家带口地逃到了更深的深山——吕梁山,而恋家的老人,不愿离开故乡,便一一告别了亲人们,留在自己的故乡。

  1939年12月15日,碧野又在《阵中日报·军人魂》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奖章》,这是《南怀花》的断片之二。

  这时,忻口战役已经打响,南怀化成为敌我双方争夺的战略要地,守护在南怀化的,是独立第五旅的战士们。碧野把南怀花比作“吕梁山的喉珠”,说“这喉珠如果被敌人夺去,那整条险峻的吕梁山将变成一条死蛇”。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开始了…

  南怀化村是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为了奖励保卫南怀花的战士们英勇杀敌,司令部颁布命令,制作一百枚金质“南怀花”奖章,奖励作战有功人员。

  《奖章》详细描写了“南怀花奖章”奖章的模样:

  奖章是五星形的,制造得异常精致。五个角尖,镌刻着五枝上了刺刀的枪,中央有三个字:“南怀花”,字迹有力而挺秀。那黄勉的河流是代表云中河,那重叠的山峦是代表云中山。总括的意思是“保卫南怀花呵!”

  ……

  这样美丽的“南怀花”奖章,只有最勇敢的战士才能得到,而获得此项最高荣誉的战士,待抗战胜利后,可以享受周游全国各地,衣食住行由政府全包的待遇。这个奖励,使得战士倍受鼓舞,甚至做梦也梦见自己得了“南怀花”奖章。

  据史料记载,在激烈争夺南怀化的浴血战斗中,前敌总指挥部确实发出通告,要为英勇杀敌的将士颁发奖章。(见《正面战场·晋绥抗战》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65页)可见碧野所写的《奖章》,是以生活的真实为基础的。

  《南怀花》的第三个片段,是1939年12月28日、29日以“黄叶”为笔名,连载于《阵中日报·军人魂》上的《山村之夜》。在这里,碧野描写了驻扎在南怀化村中的一班战士,在激战前夜小憩的日常生活图景。

  

  1940年2月20日《抗战文艺》第5卷第6期发表碧野《回归见亲娘》,副题为“长篇《南怀花》的小片段”

  《山村之夜》中出现了蒙古战士海格青、河南农民“何二扁担”、广东青年“老猴”、知识青年“上士”等战士形象。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天南海北,风俗习惯、文化程度等方面都大不相同。例如,广东的“老猴”爱吃鱼,而蒙古青年海格青根本不沾鱼腥,河南农民“何二扁担”乱唱京剧,引起大家哄笑,而海格青讲述的“姑娘追”的蒙古民族风俗,是汉族战士闻所未闻的;他们生活条件异常艰苦:住在贫穷的人家,睡觉仅垫一层薄薄的树叶,用炮弹壳烧鱼汤,用尿壶泡茶。——如今,许多经历过抗战的老乡回忆说,那时的战士有时等到饭熟了,拿起老乡家的尿盆就盛饭,一碗饭还没吃完,队伍就要开拔。这类似乎荒唐的日常小事,在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活中,是司空见惯的。

  海格青是小说《南怀花》中的主人公之一,他来自蒙古,是乌里雅苏台城的勇猛骑士。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塑造蒙古战士的形象呢?

  自“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于1933年侵占了热河,并向华北与塞北逼近,不甘屈服的蒙古人民举起了反抗的旗帜。在忻口战役中,参战部队除了国民党中央军和八路军,晋绥军也是一支重要力量。晋绥军在忻口战役中先后投入60个团的兵力,共10万余人,撤出忻口后仅剩不足2.5万人(见《晋绥抗战·正面战场》)碧野在《南怀花》中塑造蒙古战士作为抗战英雄的形象,一方面,突出了蒙古人民对抗战的贡献,另一方面,蒙古辽阔的草原,旖旎的异域风情,和青年男女自由的爱情,为碧野的小说增添了绚丽多姿的浪漫色彩。这一创作特色,在他稍后创作的中篇小说《乌兰不浪的夜祭》中得到更好的展现。

  

  1997年山西人民政府在忻口战役遗址上所建立的忻口抗战纪念墙

  与《塞上》、《奖章》、《山村之夜》发表在《阵中日报·军人魂》不同,《南怀花》的第四个小片段《回归见亲娘》,发表于1940年2月20日发行的《抗战文艺》第5卷第6期上,这篇作品的副题已注明为“长篇《南怀花》的小片段”。

  《回归见亲娘》,从情节看,是继《山村之夜》之后的故事。它讲述了独立第五旅在高骠旅长率领下,由两个团——银花团和马风团,在战场上接应“反正”的千余名皇协军回归的故事。

  抗战中的“皇协军”,是伪军的一种,它是日本侵略军在华北扶植的、与“皇军”协同作战的中国武装力量。皇协军的兵源,大部分来自沦陷区的贫苦农民,他们有的是被抓兵,被迫给日本人当炮灰的。皇协军的上层,不少是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做事的,而底层的士兵,多是无奈的敷衍,不愿去打自己的同胞。

  为防止皇协军哗变,日军只发给他们少量武器,“扫荡”时让他们在前面开路。这种尴尬的地位、屈辱的名声,使得皇协军中不少人心怀异志。争取他们“反正”,对于国共两党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据八路军战绩统计,抗战期间,伪军反正者有13万多人;国民党政府也有对反正伪军的优惠政策。在抗战史上,伪军有三次大哗变,向中国军队投诚。

  《回归见亲娘》描写的正是中国军队接应“反正”皇协军时浩大而惨烈的场景。一边是接应皇协军的独立旅,紧张地准备战斗,一边是“策反”皇协军的纳兰,在约定时间突然出现在山边,挥动白旗,带着千余名“反正”皇协军向我方阵地奔袭而来。残暴的日军不仅用炮弹轰炸、骑兵追击,而且动用坦克,把落在后面的人们碾压成肉泥。小说写道:

  纳兰在马上往上望了望,把手中的白旗左右摇摆了几下,就拍马往山凹那边飞奔了。后面的马队扑着大朵大朵的沙尘,也跟着往那边山凹追奔去了。

  “快跑啊,到山凹那边去!”山上的弟兄一起叫跳着,因为后面的坦克车快追上来了。

  人群在山底下的荒野上狂奔着,好像千万只蚂蚁朝右边的山凹聚集……

  两轮有着红闪闪的日星章的巨大的怪兽般的坦克车,把落后的几十个人碾压碎了!然而这一些尸血还饱不了这两只贪婪怪兽,它们碾压着,咆哮着,加快地望山凹那边追去……

  无论是宏观的战争场景,还是近距离的血肉相搏,在碧野笔下,都显得生动逼真,宛若目前。

  以上四个《南怀花》的小片段,既独立成篇,又相互联系,其中情节始终围绕着忻口战役展开。若将这四个残片整合起来,读者可以大体感受到《南怀花》的磅礴气势,以及作者对战争文学的熟练驾驭。

  值得注意的是,碧野注明为“长篇《南怀花》小片段”的《回归见亲娘》一文发表在1940年2月20日《抗战文艺》第5卷第6期上,而当时在香港主编《抗战文艺》的正是楼适夷。《抗战文艺》仅以一个刊物的篇幅,并不足以发表《南怀花》整部长篇。莫非楼适夷所说的“压卷之作”,仅指《回归见亲娘》这一个短篇?——由于重重历史尘埃的湮没,碧野的长篇小说《南怀花》是否出版,在哪里出版,至今仍是个悬而未决的谜。

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国统区抗战的文学题材成为禁区,这也影响了碧野在世时对《南怀花》作进一步追寻和说明。如今,当人们站在历史高度时,对国共两党联合抗日的历史有了新的认识。

  2014年,国务院所公布的80处国家级抗战遗址中,忻口战役的遗址位列其中;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的名录中,忻口战役中牺牲的郝梦龄、郑廷珍等也赫然在目。1997年,由民间发起、山西地方人民政府在忻口战役遗址上修建了忻口抗战纪念墙。在纪念墙背后的碑文《忻口抗战记》,特别记有:“我全体将士誓以血肉筑长城,连战连捷,屡挫敌锐。尤以204高地(即南怀化)战斗最为惨烈,一昼夜间敌我互易阵地达13次之多。”

  碧野的长篇小说《南怀花》,是中国现代作家唯一的一部反映忻口战役的作品。虽然《南怀花》从整体上已不存在了,但集合起它散落在世间的残片,仍呈现出洪钟大吕般的艺术美感,即使它是残缺的,也能使人感受到“残缺美”。它仿佛一个沧桑老人,曾亲临历史现场,向人们娓娓讲述自己年轻时代亲见亲闻的波澜壮阔的战争故事,活画出一群有血有肉、性格各异的勇士形象。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如今,随着抗战史料不断被发掘,被关注,《南怀花》的残篇也应得到文学和史学界的重视。它填补了抗战文学的一段空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独特的价值。

  

  宋致新,女,1949年5月生于河南开封,1953年随父母迁往武汉定居。"老三届"高中生。当过知青、教师、工人。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湖北省社科院文学所工作至退休。研究员。著有《文学论稿》《长江流域的女性文学》《袁枚的思想与人生》等书。2005年编著《1942:河南大饥荒》一书,2012年此书修订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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