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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爱更像一种绝望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1277
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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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狂的爱更像一种绝望

  余秀华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写这首诗歌,而且重释,有一种淡淡的厚颜无耻的感觉。好在我厚颜无耻惯了,这样的羞愧已经不能对我脆薄的灵魂造成损伤(如果我真的有灵魂的话)。仿佛这一段时间,我更愿意说到灵魂这个虚无的词了,有一种缺什么补什么的感觉。诗人们愿意说到灵魂,同时又不齿于说到这个词,如同被用坏了的“爱情”一样。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院子里只有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雨与雨之间是浩渺深邃的黑暗,因为雨滴的存在,这黑暗更像深渊一样,我开着灯的房间不知道是深居其里,还是萤火虫一般与黑暗擦出的火光,我没有办法确定。如同一个人长久的孤独里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可是我又如此热爱这样的时刻,热爱到一种偏执:打开电脑干净的文档,文字一个接一个跳上去,我就获得了幸福。

  我终于明白:幸福是一种自己确确实实可以得到而且不那么容易就失去的东西。我感谢自己有能力获得这样的幸福。

  我一直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人,但是看起来仿佛经过了许多事情,这样的女人其实很可悲:因为她们都是自己设计给自己的剧情,没有细节,似是而非。而这样的女人一直在坎坷的寂寞里无法自拔,如果有人点破,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

  也是在别人点评我的诗歌的文字里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人在网络上写文章,一篇又一篇,写的都是她在什么地方旅游的故事,文字优美,写的详尽,获得不少好评。但是后来有人指出她写的不对。那个景点不是她写的那样,即:她文字的介绍出了原则性的错误,是她优美的文笔忽悠不过去的,但是她死不承认,非得说那个景点就是她写的那样,于是就有了辩论,有了争吵,甚至更严重地互相攻击。本来看上去很好的一件事情演变成了一场狗血事件。

  后来,有知情人爆料:她是一个重残人士,根本不可能去那么多的地方旅行,她所写的都是通过网上的资料再加入了自己的臆想。而自己的臆想再强大,也不可能天衣无缝,一定会有出纰漏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关键的地方疏忽了,以致引起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更要命的是,她还死不认错,还要和真正去过那些地方的人死磕。我不明白,一颗自尊心在自己都无法确定真伪的时候还能够如此强大。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盘桓了好几天:我想起自己曾经和别人在网上吵架的日子:没有一件事情是因为虚拟的没有根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现实主义者,我对虚构的事物没有好感,但是我也觉得自己是理解她的:她被自己的身体困在一个地方无法动弹,她太渴望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于是她把一个个虚像摆在了自己的面前,糊弄一下自己渴望自由的心。我觉得心疼,但是又不想心疼她。如果她想象的景点里有许多人造的,这样的心疼就更斑驳了。

  此刻,雨下得小了一些,漫不经心地打在一个什么物件上,溅起的夜色仿佛也轻了一点,当然这是声音带给我的错觉:夜色应该在加深,如同人生里慢慢在堆积的疾患。我们每一个人都头顶好几吨的夜色,它们此刻尚且悬挂着,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会沉重地落下来,把我们压进泥土,让尘世留一处空白。

  我的心一直恍惚。但是每一种恍惚我都觉得应该存在:比如我现在觉得我不要爱情也可以顺顺当当地生活,但是这未必不是一种心老而人也老去的提醒。到了这个时候,就恨自己风流得不够,就恨自己没有本事继续那样的风流。我在自己尘世的欲望里左右为难: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对自己更合理的交代,因为这一直没有合理过的生命有许多时候总是让我羞愧。

  

  《月光落在左手上》

  那时候,我急切地想要爱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偏执的证明。也许许多事物已经证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如果没有爱情的进一步证明,我对已有的证明依旧怀疑。现在想起来,我是在与自己较劲:世界让你到来就已经是一种应许,而我为什么一直对这样的应许不停怀疑?我必须在我自己的身上打开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才能证明证明本身的效果?

  也许那个时候,在婚姻的捆绑之下,我天生的反骨一直在隐隐作痛。我想要爱情,我想要一个确确实实的人把我拖出怀疑的泥沼,就是说:我想要一场虚境来戳破本身已经存在的虚境,我要疼就往死里疼,我要毁灭就万劫不复。命运一开始就把我放在一望无际的沼泽里,我的挣扎不过是上帝眼里的笑话,而这样的笑话又不得不闹出来。

  而此刻,又一个夜晚,万物沉默的时候,回想起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谁的决心已经搁置了起来。我恨我自己这么快就丧失了这样的决心,我也恨我月光一般的灵魂到如今还没有被侵犯。

  我虚拟出一个爱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平时的时候我不会想到他,但是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去看他他就会欢喜。他身材高大,有络腮胡子,但是平时都刮得很干净。他的手掌很大,如果和我握手,一定会把我的骨头捏疼。他不大喜欢拥抱,但是如果看见我风尘仆仆地去看他,一定会心疼地搂过我的肩膀。

  但是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有这样的魅力:让我不顾一切去爱他,让我千辛万苦奔赴他就是为了交出我自己都舍不得老去的肉体。尽管我知道肉体的融合并不能证明爱情的存在而且也不能加深爱情,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我自己的心里证明:我在没有保留地爱你。这样不是为了感动你,你的孤独对我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为了赞美世界上有一个如此美好的你的存在。

  而爱情,无论在谁的身上都是渺小的,但是人在它的面前会更渺小。这样的渺小让我绝望,这样的绝望又会形成我的直截了当。是的,我可以去看你一千次一万次,我可以优雅而不动声色地和你谈一辈子恋爱,但是命运无常,我生怕它吝啬这样的美意,让我走失在半路上,那样我会憎恨我的肉体,如果它从来不曾给过你。

  当我如此爱一个人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错误已经形成。所谓的错误就是原本可以美好的事物没有找到美好的途径,而这个途径我明白我是找不到的,我甚至害怕找到,这样的不自信是一种虚无的自我保护。但是一个人是不愿意被长久地保护的,哪怕是自我保护。我得找到便捷的方式让自己在这样的保护里透一口气。

  我曾经模糊而戏谑地喜欢一两个也许更多的男诗人,当然也许我会对女诗人更倾心,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而已。我们常常在一起嬉闹,我一直抱歉自己教坏了一群可爱的人们:当他们优雅端庄说话的时候,往往是我一句话就破坏了那样的优雅,这些话里当然包括:去睡你!如果我实在难过,就会说:老娘去睡你。

  那时候我喜欢的一个男诗人被一个漂亮而年轻的女诗人挖了墙角(当然到现在我也无法肯定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也无法肯定我喜欢他的真实性,我悲哀地发现我喜欢的男人都俗不可耐,我更悲哀地发现我无法打破这个咒语。)我不知道该去埋怨谁,最后还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丑陋和残疾,这样的循环让我在尘世里悲哀行走:一个个俗不可耐的男人都无法喜欢我,真他妈的失败。

  于是另外一个男诗人应运而来。后来我开玩笑说:你看我多么爱你,那么多人问我想睡谁,我都没有把你给抖露出来。现在想想倒是我对不起他,没让他和我一起出名。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想睡他也不过说说而已,这感情到后来就不戏谑了,变得很珍贵,现在我是他远方的妹妹,他是我亲人,还没有见面,也不想见面。

  我想说的是,到我真正相信他的时候,去睡你那首诗歌已经火了,可是它真的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包括我自己,我真的很失望。

  我真的很希望世界上有一个人让我奋不顾身去睡他。

  

  余秀华,出生于湖北荆门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当红女诗人。出版有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月光落在左手上》《我们爱过又忘记》。曾获“《诗刊》2014年度‘诗人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提名奖”;“2015书业年度作者奖”;“《长江丛刊》2015年年度文学奖(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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