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与怀旧(四题)
梅 赞
梅赞,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银行职员。出版有散文集《远去的凉亭》、诗集《为你而歌》《黎明的雨点》。在《长江丛刊》发表中篇小说《贺老师》、散文《渐远的凉亭》等。
三月,东风吹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鸭子在坝上戏水,燕子归来,低回在堂前檐下,点点嫩绿从土壤中冒出尖尖的脑袋。缱绻温软的春天来了,有很多东西在这三月痒痒地发芽、生长。
比如梦寻、比如怀旧……
于是,在几位朋友的邀约下,我有了回乡梦寻与怀旧的机会。
早上八点从武汉出发,沿京珠高速南行至咸宁北再折向咸通高速与杭瑞高速相连,大概二个多小时,就到了崇阳白霓。穿过白霓古镇西行至油市岭,就到了闻名遐迩的古堰湾。古堰,其实就是石枧堰的代称。堰者,拦水的堤坝也。石枧堰,最早兴建于何时,已不可考。有记载的是后唐天兴年间,原为木堰,后屡废屡建,现在所见到的陂堰,已是青石砌成,朝代也已进入宋,迄今有千年的历史。石枧堰,陂长48丈,陂宽1.3丈,陂高1.5丈,为崇阳第一陂堰。
刚到高堤河边,就见一平坝拦于河中,与之不远,另一弧形坝亦拦于河中。丰水际,两坝混为一体,水少时,两坝一览无余。坝均为条石,印着的青苔,黝黑色。坝上,两处平展的水面如两片明镜,波澜不惊,一碧百倾。平坝流出的水幕如瀑布,淅淅沥沥;弧坝的水流似狼奔豕突,声洪如磬。坝下,乱石被水冲刷,突兀如竦立的山岛,嶙峋如怪。其间,水清澈见底,激湍流觞,一泻千里,滋润着堰下的沃野田畴,养育着堰下的万千子民。
岸边,桃花刚吐出红蕊,柳条抽绿,油菜花已灿烂得金黄,已有蜜蜂和蝴蝶在嬉戏,真是花开蜂自来。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一抹赭褐,正是沃土。近处,农人们正开始春耕,石枧堰的水正欢快地汩汩流向水田。
此时,刘老板的腊肉已炖好了,刚冒出尖的青笋,嫩芽般的香椿,还有江南乡间遍地的地米菜.....都端上了桌,喷香得与如梦般美好的古堰浑为一体。勾起我们无边的食欲,我恨不能把这美景与美食伴美酒一起饮下。
酒足饭饱离开古堰,回到白霓古镇,虽然知道石板街已被破坏,但依然忍不住还是想去看看,就当怀怀旧。当我把车泊在医院门口时,白霓桥的石板街已映入我的视线。只是街口一座炮楼似的房子直入云天,那个古朴得有点憨憨的街巷突然像日本兵张牙舞爪般的闯了起来,将我活生生的惊呆了。进入那熟悉的老巷,除了窄窄的街道还仿佛只原来那么宽外,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都翻了新或正在翻新。偶有极少没翻新的,还保持着朱红的木板门和青砖黛瓦。我们在这狂拍,想把历史的脚步留下。可是,脚下的石板已没有了,裸露出沙砾来,那几百年留下的印迹被短短几十年消殒殆尽。时光真是把杀猪刀啊。我耐着性子走完了已不复存在的石板街,到了原来廊桥的地方,廊桥早已换成了俗不可耐的水泥桥。桥下的大市河的水流也细成了一条线,变成了圳,全然没有了原来的汪洋肆虐和清澈灵动。垃圾充斥河道。看到这,我的心很难受,很无奈。以后再也不会来了,那个古朴的街巷已经死了,不是你我能改变的。
在离开的那一霎那,我还是不忍般地回望了一眼。呵!美好总是在记忆里念念不忘,想寻找的是隽刻在时光里的纯真年少。曾经的青石板如氤氲缭绕油纸伞下一袭旗袍的女子,再见已如残枝上的枯叶被流年的风吹得千疮百孔。让文字记下初见的美好吧,把牵念存在心底随草木衰荣,无论繁花绿锦,凉风白雪,只是莫失莫忘心中那个三月的春天!
外婆到田心来
1976年9月,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全家又从崇阳县大市中学搬到了位于田心黑桥的田心中学,在那里,外婆从老家来小住了一段时间。说起外婆到田心来,还有段故事呢。
一天下午,天下着蒙蒙雨,虽然不大,但也足以打湿衣衫。父母正在家里批改着作业,突然,黑桥附近陈家的老杨跑到我家,对着父母大声说:“梅老师,滕老师,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喜讯,您妈妈来了!”父母听后,连忙放下手上的活,都站了起来,惊讶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老杨,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吗!”老杨重复了刚才的话。父母急急地问:“你怎么知道?她老人家现在在哪?”老杨是你急他不急,只得让他慢慢道来,原来,他到田铺办事,遇见一老太太,说着外地话,问着什么。当时这穷乡僻壤的,外地人极少,老杨心里想,会不会是中学梅老师家的客人?于是凑过去,一问,还果然是。本来,老杨是要让老人家和他一起回黑桥的,无奈老太太不愿意,只让他带个口信。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消息证实后,父亲急忙拿起雨披就出了门。一到田铺就见着外婆坐在别人屋檐下,父亲连忙把外婆搀扶了起来。外婆一双小脚,要在泥泞的山路上走五六里,那可不件容易的事,这期间还要过一条叫黑桥的小河,河虽不宽,但正是涨水季,河水湍急,而且河上仅有一线独木桥。父亲想趁天黑前赶回家,索性就把雨披给外婆系好,背起外婆就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黄泥巴路上,成了那天山村小径的风景,很多田心人今天都还有印象。过黑桥河的独木桥时,外婆打了个喷嚏,父亲还差点跌到了河里。好在有惊无险。回到家时,天刚擦黑,我们都放学回家了。父亲已是全身湿透,还好,外婆是一丝雨也没淋倒。母亲见到外婆,高兴得拉着外婆的手问这问那,我们兄妹几个(姐姐在白霓桥上高中)只是望着外婆,一个劲地笑;外婆也一个个指认我们,除了我,要是在外面,弟弟妹妹是不认识外婆的,或许会“笑问客从何处来”,当然外婆也不认识他们。母亲问外婆:“姆妈,您怎么来了呢?怎么也没写个信来?”外婆笑着说:“汽校(我姨夫单位)有个便车到崇阳,我就来了!”原来是这样。我们围着外婆,吃着外婆带来的米糖,那种甜直到今天还在回味。其时,崇阳乡下物质生活是相当贫困的,家里可供吃的食物很少,当晚给外婆吃了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吃过晚饭后,母亲把我喊到另一间屋子,给了我5元钱,让我到附近村子里去买些鸡蛋回来。我领下任务后,犯了难。当时的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厉害得很,喂鸡的也不多,即使有喂鸡的,那也是全家的希望,他们全年的现金收入全都在鸡屁股上,不是有“鸡屁股银行”之说吗?当然,鸡蛋也是少之又少。退一万步讲,就是有鸡蛋,想卖也不敢啊。要是被生产队里的民兵抓到了,可是要上公社的社会主义教育培训班的,那里白天劳动,晚上反省挨斗的滋味没几个人受得了。但外婆,疼爱我们的外婆来了,我不去谁去呢?
我攥着布袋子出发,先到黑桥陈家,偷偷敲了几家的门,一无所获。然后转到杨家,仍然是颗粒无收。但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孙家有。可孙家是地主家呀,门上挂着“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黑牌牌。平日大门紧闭,时不时还有调皮小子向他家扔石子。他会卖给我吗?我又敢去吗?实在没办法,我还得登门去。于是,我轻轻地踱到孙家门口,更是轻轻地叩着他家的门,我害怕别人看见啊。敲门声响了半天,才有人来开门。一看就是孙家的妇人,我连忙说明来意,她没听完,头就摇得像拨郎鼓似的:“冒得,冒得。”一副要关门的样子。我央求道:“你家有的,我外婆来了,卖些我吧!”妇人叹了叹气,还是不松口。这时,男主人寻声过来了,他黑着脸问了我几句。得知我是中学梅老师家的孩子,便让我进了屋。他对妇人说:“把鸡蛋拿出来吧,卖给他吧,要多少给多少!”妇人愕然,手有点颤抖。他接着说:”中学梅老师两口子是好人,只有他们不歧视我们,咱们的孩子也在中学读书呢!”妇人听了,没再说什么。便从一间屋子里拿出一竹篮鸡蛋让我挑,我买了100个,5元钱。他硬是要少收我1元钱,我可没答应,买卖要公平,我不能占他们的便宜。他只好作罢,但是送了我一把青菜。我连声道谢,一路小心翼翼,满载而归。
外婆在田心的这段时间,父母照例忙着他们教书育人的工作,没时间陪外婆。给外婆做一日三餐的任务全落在我身上,可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一小男孩乎?菜品太少了,只能在鸡蛋上做文章:煎鸡蛋,炒鸡蛋,煮荷包蛋,蒸鸡蛋,打蛋花……此时顺着来,彼时反着去,阵阵不离“穆桂英”。鸡蛋,鸡蛋,能搞出几多花样呢?终于,有一天,我又给外婆一碗饭,煎两个鸡蛋,平时十分和蔼慈祥的外婆脸有愠色,抑或是腻了的难色。但即便这样,外婆也是只轻到我刚能听见地叹息:“怎么又是鸡蛋呵?君辉。”我尴尬地望着外婆,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而今,物质如此丰富,外婆却早已不在了。每每和母亲说到这,我们都难过得掉下伤心的眼泪。
到乡间吃美味去
有人说:“乡间多美味”或“美味在民间”。虽然我很认同这句话,但不知是不是很准确?直到去黄陂农村吃了一顿后,觉得此言不虚。以致回来几日,还在回味。便写下小文以馋众老饕客。刚从市州回省城工作时,一帮吃货朋友们在闲聊时说到有这么一吃处,食材绝对环保绿色,味道绝对正宗地道,且食客众多。但问他们具体在什么位置时,其实他们也不知具体叫什么地方,只知在黄陂城区往木兰山方向一个叫研子的农村小集镇上。而且还把“研”读成了“碾”,在手机导航地图上怎么也搜不到。即使在那家小集镇上,这家小吃处也是没有招牌的,门脸也实在是不起眼,就在家里摆上几桌。据说,一餐不会超过三桌。但做的菜却让食客们念念不忘,什么红烧狗肉、蒸狗肉,什么红烧土甲鱼,水煮白鱼……而且,这些美食的食材好,方圆数十甚至上百里都是老板的采购地。说者眉飞色舞,听者如我垂涎欲滴。还说,这家吃处的老板行伍出身,曾在北空首长家当过几年大厨,一身好厨艺就是那时炼成的。还说,去这个地方吃饭得预约,你不预约,会因为没位置而吃闭门羹。这吃处的老板性格有些怪,他准备了什么菜,你就只能点这几样,点其他的他没有,就只能请你他就。也难怪,他的店面不大,食客大多预约,他就不可能备很多的菜。而且,他的食材都是绿色的,每天每餐就不可能千篇一律。因为野生的甲鱼不是每天都能碰到,木兰湖的大白鱼也不是每天都能打捞得到的......听着朋友们说多了,心里的向往就越发的强烈。
一日临下班,朋友小严对我轻声说:“晚上有活动么?去黄陂吃狗肉去!”我一听,很兴奋地问:“是去你们说的那家么?”他说,是啊。听后,我便欣然允诺,本来我是要去办别的事的。但现在,有机会去一睹那家让他们赞不绝口的小店的芳容,饱饱自己的口福,我是不会坐失良机的。
下班后,我收拾好办公桌上的文件,就坐上小严的爱车出发了。在车上,我还是有一点担心,以前也和朋友们去过一些食店蹭吃蹭喝的。在没去之前,也是听他们吹得神乎其神,但去之后吃罢,感觉不过尔尔。这次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就在我还在心中嘀咕时,飞驰的汽车已过长江二桥,上岱黄高速,一会儿就到了黄陂城区,沿着花木兰的跃马雕像,折向木兰山方向,很快就到了研子镇。车速放慢了,突然在一栋二层楼房前停了下来。“哦,这快就到了?”我问,小严说:“是的,可以享受美味了!”
下车后,我仔细端详这被传得声名远播的小吃店。果然十分不起眼,既没招牌,也没幌子,门脸就一个档。老板见我们来了,便热情地迎了出来。同来的鲁大侠,原来来过,和老板是老相识了,顺手便递给他一根纸烟。他接过烟,用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口。笑咪咪地说,还是整上次吃过的菜?鲁大侠爽朗地说,好咧!只见老板五十好几,头发微卷,身材适中,显得很精干,像个当过兵的。与鲁大侠寒暄过后,他便转身进了厨房,我也跟了过去。厨房紧靠着马路,简陋,但四个炉子很是显眼。他一进厨房,就把已经准备好的狗肉倒进锅里,开始焖了起来;剁好了的土鸡也进了另一口锅;还有一锅红烧土猪肉已喷出浓浓的香味,我真想拣一块放到嘴里。剩下的一口锅空着,我问老板,那口锅准备做什么?他说,烧甲鱼。说着,他便开始杀甲鱼。只见他先将一只甲鱼放进木桶里,然后倒进一壶滚开的水,甲鱼被烫得脑壳缩进去了。泡后不久,老板便用火剪把甲鱼翻了几翻,然后铗了出来,用手细细地理着甲鱼周身的一层薄薄的白衣,直到完完全全把那层白衣去尽,才开始剖开甲鱼。其时,甲鱼还是活的,能看到它还在蠕动。我不忍看这血腥的场面,走出去了。再回来时,甲鱼已散发出阵阵香味。老板不停地在四个锅间翻炒。我很是吃惊,他一边娴熟地操纵着四口锅,一边轻松自如地和我对着话。
他说,他这里就是食材好,其他的没有外界说的那么神。我恭维地对他说:“大家都说你做的菜好吃,我是慕名第一次来的。”他一脸笑地说:“不敢当,别听他们瞎吹。”不过,说起他的食材,他还是挺自信的。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只要有好的食材,他都会骑摩托车去收,而且价钱出得比别人高,渐渐地,好的食材都能汇集到他这里了。有了好的食材,再加上他的厨艺,就形成了独特的美味。
从和他的谈话中,我没有感到他的古怪,反而感觉他是个直率的人。他是七十年代中期的兵,那时的农村孩子,能当上兵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可到了部队,却成了一名炊事兵,用当地农村话说,是“瞄锅底的”的伙头兵。他硬是好久都没抬起头来,不敢和同去的老乡兵一起聚会,连回家探亲也从没说是做什么的。而今的媳妇,也是结婚后才知他当的是伙头兵,虽然很是生气,但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也只好作罢。然而,就是这个伙头兵让他后来尝到了甜头,当时正是文革期间,粮食不够吃,不是有一个说法吗?当兵的吃饭,第一碗少盛点,很快吃完,第二碗盛得满满的,否则就吃不饱。而他当的是炊事兵,就不存在这个问题,近水楼台怎么也能先得月嘛,不仅能吃得饱,而且让他练出了一身好厨艺,后来竟被挑选到首长身边当厨师。复员后,在武汉一家大酒店里当过大厨,收入不菲。后来,便自己开了酒店,再后来年纪大了,把酒店交给儿子打理,自己便回乡,开始也没准备开这个店,只想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但每每有原来的伙伴前来,他便在家随便炒几个菜,喝几口小酒,招待发小们,大家吃了都啧啧夸赞,让他在镇上再开个餐馆。于是,他就开始在家里随便做几桌饭。没想到,食客盈门,回头客特别多,而今竟遐迩闻名。
夜降临了,灯掌了起来。一盘盘香喷喷的珍馐端了上桌:红烧狗肉、红烧排骨、红烧甲鱼、红烧土鸡、水煮白鱼,白菜苔,红菜苔、糍粑......色香味形,样样激起我们无边的食欲。我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挟起一筷子红烧狗肉,入口,狗肉的香味浓浓的,真是“闻到狗肉香,和尚也跳墙”,“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那个鲜啊,没得说,味蕾顿时打开,风卷残云,一盘红烧狗肉转眼就荡然无存。再呷一口老酒,那个惬意啊简直无法形容。甲鱼是用高汤烧的,什么佐料都不放,那种滑嫩的、带胶质的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排骨、土鸡带有浓烈的乡土味,全然不似工厂化养出来的;青菜全出自老板家的自留地,不必担心农药和化肥;黄陂三鲜就不谈了,现在满武汉都在卖……各种肴馔荤素搭配,不油不腻,咸淡适宜,营养均衡,味道正宗。我们食欲大振,在推杯换盏中,一盘盘菜蔬就这样被一扫而空。不知不觉中,酒足饭饱。下楼时,我们个个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真是不醉不归啊。
出酒店时,夜色更浓了,小街已掩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中。告别老板,驱车回城,大家意犹未尽,尤其是我们几个首次前来的,均感慨,名不虚传,不虚此行,没有一丝的失望,真正体会到了“美味在乡间”的真谛。进城后,还一再相约有空再去!
离开酒店时,我留了个心,拿了一个装餐巾纸的袋子。原来这家小店是有名称的,只是没有写在门楣上。名曰:陈三酒楼。
仙桃姨
那已是1970年的冬天,天格外的寒冷,雪细细且无声的落着,覆盖着寂静的校园,只有少数稚童在雪地里打着雪仗。学校已放了寒假,学生们大多离校了,但教员们却没有这样的好福份,揪黑帮的斗争正如火如荼。我的父亲不幸被揪了出来,成了黑帮中的一员。于是厄运降临到了我们家。那些雪下着的日子,父亲光着脚站在他昔日意气飞扬的讲台上,接受他的同事和学生造反派们颠倒黑白的批斗。父亲的头微扬着,始终不曾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这样的批斗持续了一段时间,结论下来了:开除党籍,遣送回原籍劳动改造。
遣送的车就要来了,父亲就要离开小城,回到江北故里。一家人在寒风中漠然的伫立着,父亲和母亲站在一起,细细地说着什么,仔细听,仿佛又只听到母亲的啜泣声。只见父亲一如往常,刚毅的脸上写着坚定。他相信自己,他并没有错(八十年代初彻底平反就是证明)。
车终于来了,分别的时候来临。没有人相送,除了我们一家人外。这也难怪,在那样风声鹤唳的年代,有谁敢沾上黑帮的腥味呢?就在父亲上车的一刹那,一位女学生的声音从寒风中扑来:“等一等,老师!”司机下意识地将刚发动的车停了下来。女学生已飞到了车旁边,拉着父亲的手,泪流满面,自然她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被管遣人员呵退下来。母亲连忙扶住女生,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她们紧紧的拥在一起,那一刻无需任何言语,两个女人的心深深沟通了,已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了,只知道她们已成为患难中的朋友。
那位女生名叫仙桃,是一位贫困山村的孩子。因为穷,以致她开始读书时,竟比许多同学的年龄大了许多,和母亲比也小不了多少,于是我们便称她作仙桃姨。她不大爱说话,即使和母亲也说得不多,只听她说,因为家里穷,她准备辍学,父亲知道这事后,走了几十里山路,终于做通了她父亲的工作,并替她交了一个学期的学费,使她能得以在学校里继续学习。当组织宣布父亲是黑帮时,而且还要被遣送到外地。她想,说不定以后很难再看到她敬爱的老师了。于是,一向胆小的她作出了大胆的决定,不能帮助老师,但在分别时去送一下,总应该还是可以的吧。这在她认为是最起码的做人准则,于是就有了先前的一幕。
从此,仙桃姨和我们一家有着几十年的情谊。有时,她从乡下来我们家,不是带来一把青菜,就是拎来一刀腊肉;不是帮我们缝缝补补,就是用她那灵巧的双手为我们量体裁衣;不是帮母亲煮饭淘米,就是浆浆洗洗……我们都把她当作家庭中的一员了,其实她早已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她看着我们家第二代、第三代的成长,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女们成长一样。
这些年过去,她也老了,但她的善良和爱心一点也不曾老,无论荣辱皆如此。于是我想,人的心地到了这种境界,是不是就出神入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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