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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者说
白敬一
独抒天下忧乐的范仲淹,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五言绝句:“江上往来人,但见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每每诵读此诗,不禁感慨万端,诗中出没风波里的情景,我曾亲历亲为,萦怀往事,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消遁,常常不经意地使我魂牵梦绕。
七十年代,我被下放到公安县一座渔场。每到秋末冬初,场里便开始忙碌捕捞渔事,主要捕鱼业司为丝网和扯网。捕鱼人的行话,往往在业司前面加一个“打”字,“打丝网”、“打扯网”。打丝网两人一条船,船头下网的叫头工,船尾划桨的叫艄公。一条条丝网在水中连成一道道长长的屏障,若干条丝网船联合起来可以摆成各种拦鱼阵式,比较适宜在湖汊作业。网阵摆下之后,在领头师傅的指挥下,用木棍敲击船板,发出类似于鼓乐队的有节奏的轰鸣声,鱼儿逃窜时触网缠身就擒。丝网船每船必备一柄五齿钢叉,有些鱼儿很滑头,比如弯刀样的翘咀白,不慌不忙地顺着网衣缓缓地游动伺机逃跑。这时,鱼叉便有了无可替代的作用,使钢叉的高手,可以在十米以外飞叉杀鱼,如果离得近了,翘咀白便会“嗖”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越网而逃。收工时,抬着鱼筐上岸,“哎嗨、哎嗨”的号子声,谁喊得最高吭、最嘹亮,必定就是谁打的鱼最多,那是劳动者对收获的炫耀,累并快乐着。在我的回忆中,出没风波里的劳苦似乎全然淡忘,只留下凛凛然站立船头“白蛇吐箭”甩网姿式的潇洒;手持钢叉寻觅漏网之鱼叉无虚发的快意。
场里的另一种捕鱼业司叫扯网,又称大网,是一种既古老又古怪的业司。两条足可以装载数吨货物的大渔船结成一对,下网时两条船上的大网联成一体,象一条长围巾在水里围成一大个园圈,收网时又逐渐分开成两个独立的小圆圈,网放在水里,上无摭拦,下无底兜,就这样一拉一扯便将活蹦乱跳的鱼儿扯上了船。扯网船每条船三个人,船头上的称“头工”,有资格胜任这个位置的,绝对是能打得死老虎的超级棒小伙,凭他的一双臂膀要将深潜水底缀满铁网脚的脚纲,一把水一把泥的拉上船,中途不容许片刻的停顿,人人都说这是“吃人饭使牛力”的活儿。站立中舱的是“腰桨”,腰桨比头桨稍稍轻省点,他负责的是漂浮于水面缀着木浮苞的“苞纲”,不过头桨只管下蛮力,腰桨却还要承担抛绳、结网配合头工收网等项操作,腰桨既要有彪悍体格,又必须身手敏捷。头工、腰桨上船,都必须穿上生制牛皮齐膝靴,还要系上雨衣布料的围裙,拉起网来又是泥水又是魚涎,不全副武装不行。在船尾手持一柄长桨的是“艄公”,艄公与前面两位不同,既不用穿靴,也不用系裙,艄公可以一副休闲打扮,讲究的甚至穿一双白操鞋,一天渔事下来,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片鱼鳞都不沾。两只船上的艄公必有一正一副,正者统领全局,副者默契配合。在扯网船的操作过程中,居正的艄公每一句话都是命令,他隨时发出诸如“脚纲上劲”、“苞纲小心沉水”、“大鱼上网,紧赶一把”之类的简短指令,头工、腰桨都必须无条件执行,否则,误了鱼情是要挨骂的。打鱼的人有句口头禅叫:“鱼头生火”,打的鱼越多,劲头越大,从来沒有打鱼多了嫌累一说。打鱼的人最怕打空网,寒天冷冻脱了棉衣下牛大的力,网象放在水缸里,一网下来不见几条鱼,这种时候,所有的人都象皮球洩了气,恨不得立马收兵回营。倘若遇上红火场面,网网丰收,而太阳又向西打偏了,艄公师傅则会破例征求大家意见:“伙计们!还搞不搞一网?”虽然劳累了一天,但是鱼头火正旺着,大家齐声说:“搞!荠菜姑要娃儿抱,还是要搞的!”这是一句荤口头语,荠菜姑指的是未结婚的姑娘,此话在此时说出,特别的煽情。于是,扯网船又重新摆开陣式,捡网就现鱼,鱼头火催生了每个人的潜在力量,兴奋度节节髙涨,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上晕头抛腦地翻来滚去,艄公在后面用脚跌得船板“咚!咚!”响,振奋人心的“哦嗬!”声响彻湖面,数不清金灿灿、银亮亮的鱼儿被扯上船来。
按说打扯网是轮不上我这样的秀才胚子,可是那一天,头工小胡家里订了日子要去相亲,缺了人手,生产任务很紧,于是场里安排会计小高和我两个顶一个上了扯网船。开始我俩信心满满的,迎着朝霞下湖时,兴奋得不住口地唱歌:“洪湖水浪打浪……晚上回来鱼满仓!”仅仅只打了两网,我和小高就真切切知道锅是铁打的了,我俩虽然是轮换拉网,可仍然累得气喘吁吁。太阳还没有偏西,我和小高就搞得大汗淋漓、腰弓背驼、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艄公师傅还数落我俩“慢得象秀蜈蚣、笨得手象脚、跑的鱼比捞的鱼多”。最后领班师傅开恩下令提前收兵回营,望着对面搭裆船被满船的鱼压得快漫舷,而我们船上船舷却掉得高高的,我和小高象两只打霜的茄子,灰溜溜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架子网在湖中作业,先由两条大网船下网,另外四条小船放架子,为了防浮水鱼跳网,专门备有一种特制的竹木结构架子,等距离绷在网纲上。下网完毕,打鱼的人们戴上皮腰套、套上竹腰绊,倒退着往岸上拉网。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是人们最企盼的好天气,天冷鱼儿活动减少,容易扎堆,每网鱼的收获甚多。这种天气拉网,每拉一把,滿手的冰碴子直往下掉,拉网是不能带手套的,一双手套用不了一两天就会烂掉。湖边冬闲的农民袖着手在一旁看热闹发感叹说:“你们打鱼的好遭孽喲!”这也难怪,“渔、樵、耕、读”自古以来就被列为四大苦事,“渔”则居其首位。有时,架子网放的距离很远,目标是捕获湖中心的大鱼,就得在两边的网上加系棕绳,架子网上叫做“逃绳”,逃绳一放就是好几十米,两边的大网船上各安装有一套绞收逃绳的木架,类似于农田里的水车架,两个人并排坐在架子上,不停地用脚踏。有一天我和年轻的小毛坐在一副车架上绞逃绳,小毛忽然大发感慨说:“好舒服哟!象坐办公室一样的”。我扭头瞅了瞅一脸稚气的小毛,他哪里知道这两者之间是没有半点可比性的。我是坐过办公室的人,“一杯香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是许多坐办公室人的真实写照,只享受舒适、享受待遇、却不创造价值的坐办公室的人,该有好多!而我们这些出没风波里的劳动者,每日的劳作环环紧扣,根本没有空闲这个概念,整个扑捞季节,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一心只想出色完成上级下达的捕捞任务。回顾那个年代人的敬业精神,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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