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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3751
■马桂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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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如山

  ■马桂凤

  

  马桂凤,中国石化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电影家协会会员,现任江汉油田文学刊物《源流》编辑。电影剧本《挤月亮》获湖北省文学剧本征文“评委大奖”、2014年获湖北省第九届楚天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创作并完成拍摄微电影《戒尺》《微语心声》《梦想起航的地方》。《戒尺》被推选报送北京首届检查机关微电影比赛获二等奖、最佳创意奖,《微语心声》获湖北省总工会微电影大赛二等奖。出版小说集《匠人袍》等。

1

黄亦路从大立柜的镜子里看到棒槌爹的那张相扑似的面孔,从心里泛起一种厌恶感,这种厌恶令他的目光散发着幽幽的寒光,他敢肯定那是一道令人生畏的幽光,要不然棒槌爹没有那么快就条件反射地转过身来,那么快地被这道寒光击中。黄亦路好像看到棒槌爹还不由地抖动了一下他那铜褐色的肩头。

  黄亦路在棒槌爹的抖动中,心里居然升腾起些许的不忍。

  棒槌爹回转头来双目怒视着黄亦路,那两道地中海裂痕似的皱纹,挂在他的前额上,仿佛能射出一道雷电,又一次击撞黄亦路的心灵。

  棒槌爹这个在自己只有五岁时就进入他生活的继父,带着这道雷电般的冲击力正一步步靠近,黄亦路也猛瞪着眼睛,他用这两道光束直愣愣地盖在棒槌爹铜褐色的脸上,同样也盖在棒槌爹那两道从来也没有舒展过的褶皱上。

  这刀疤一样的皱纹,黄亦路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正视过。

  棒槌爹索性走过来了,他顺着黄亦路的两道光束走了过来,像黄亦路五岁时那样,棒槌爹径直冲过来时带来一股阴风,扑在黄亦路的脸上,让他不由地眯了一下眼睛。这次,棒槌爹奇怪地把目光主动放软,转身走了。不像十年前棒槌爹从五屉柜上强行抱下黄亦路,有点儿强行地不由分说的霸道,死命地用他那有力的大手,掰开黄亦路捏在手心里已经一撕两半的棒槌爹和妈妈的合影照片。

  然后,发狠地、迅雷不及掩耳地把照片抢过来,抓在大手里一口气撕的粉碎,然后,把撕碎了的照片,抛向了空中。

  照片碎末像雪花一样,散落在棒槌爹的四周,被他踩在脚下。

  黄亦路放声大哭起来,他当时真的很害怕,他害怕妈妈不在家时,棒槌爹会因为自己撕掉家里唯一的照片而杀了自己。

  他向后退去,退到大衣柜时,没有了退路,他就把脸儿贴在镜子上,闭着眼睛不敢看棒槌爹,一直都不看。

  棒槌爹“碰”地一声关了门,走了。

  他去了哪里,黄亦路不知道。只是在棒槌爹走后,他靠在镜子旁坐了下来,没有再哭。

  黄亦路痛恨他的地中海裂痕,这两道裂痕是隔开他和他妈一种正常亲密的裂痕,他疏远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似乎也为棒槌爹一天到晚板着脸而摸不清方向。

  儿子你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妈总是在他耳边唠叨这句话,妈让他独自去上街,独自睡觉。

  黄亦路清楚地记得,在棒槌爹推着三轮车出门,那车叮铃咣啷的声响渐渐小了以后,妈会跑到他的房里,腻呼呼地亲他的小脸儿,妈嘴里的腌菜味儿,他闻着特别香,妈却吐了。

  妈是跑到屋外吐的,黄亦路从床上下来时,妈已经吐完了,脸色煞白。

  棒槌爹回来时,听说妈吐了,还乐。接着就叹气。他听到棒槌爹说,还是把这个做了吧。做了就不吐了。

  妈却哭了。

2

棒槌爹。在黄亦路的眼里继父不过是个棒槌,黄亦路在背后一直都这样称呼他是棒槌,在妈面前也这样称呼,妈听到他这样称呼棒槌爹就不往下说话了,接着就发愣。妈在想什么,黄亦路从来不去猜测。有什么好想的。黄亦路每次看到妈这样就转身走开。

  黄亦路能够得着橱柜顶的时候,就把棒槌爹搁在厨房碗柜上每天都要用的刮胡刀,放在水泥地上刀口朝下使劲儿地磨磨后,吹一口气,再放归原处。

  把棒槌爹成捆的自行车辐条抽掉几根,在石头上磨尖了,到后面河沟里去戳泥鳅,有一回还真的戳到了一条翻塘的鲢子鱼,晚上,妈回来烧了一大碗鱼汤,棒槌爹吃的吸溜溜的香。

  黄亦路想好了,哪天把棒槌爹每天敲轮毂的木槌,拿去打螳螂球。他们玩的螳螂球,实际上就是把乒乓球放在画好的格子外,格子里从军营到到司令部都要棒槌推着乒乓球穿过去,对方在格子里用棒槌护卫他们的兵营和司令部。几个半大的小子在一小片空地上,画上格子可以玩一整天,不喊累。

  没有棒槌的小朋友,只有在外围当拉拉队。嗓子都喊的嘶哑了,手却痒痒的不行。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天下大雨,棒槌爹听着雨声大,摆摊子肯定是不可能了,借着这机会赖在床上打呼噜。黄亦路听听家里没其他的动静,就在棒槌爹的木箱里拿走了那个木槌,柳木的。

  他知道韩虎牙就有一个柳木的棒槌打螳螂球,谁的棒槌也敌不过他的棒槌,磕磕碰碰的一个印儿也没有,在手里捏着轻便而又灵活,几个回合就进了司令部。

  他拿着这个被棒槌爹捶的坑坑洼洼,还满处是机油印子的棒槌,悄悄地藏在了门后的杂货堆里。

  第二天他早早的起来,把棒槌放在书包里,等到下课,他把棒槌拿出来玩时,同学们都笑他这个棒槌真是个棒槌,根本兜不住球儿。谁也不愿意跟他一伙。

  徐晓乐推一把韩虎牙说,我跟黄亦路一伙,打不死你们。

  徐晓乐是黄亦路他妈表姐的儿子,人长的高大,可能跟他妈在街边开面馆有关系,天天有骨头汤喝、吃肉丝面,一个拳头伸出了比黄亦路的大一圈,年龄也比黄亦路大两岁,蹲了两个年级,谁也不敢欺负他。

  他拿过黄亦路的棒槌,穷追猛打,还真的进了大本营。黄亦路站在格子外正得意洋洋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抓在徐晓乐手里的棒槌怎么掉了一块,将原来四方的角儿本来就不好推球,用劲儿过猛磕碰一块掉了下来,这棒槌就更不好推球了。

  徐晓乐也发现了这个棒槌豁掉了一块,可能有力过猛了,刚想跟黄亦路解释时,上课铃突然响了。黄亦路把这个豁了的棒槌捏在手里,拿回了教室。

  晚上回来时,黄亦路把棒槌爹的棒槌放回了原处。

  棒槌爹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黄亦路看到棒槌爹在他的木箱里看到棒槌时,还露出了惊喜和疑惑的表情。

3

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大人们,早早洗了睡了,孩子们也匆匆把作业在微弱的灯光下写完。黄亦路其实一点儿也不困,他的作业在学校就写的差不多了,回来一会儿就写完了。他想到隔壁韩虎牙家去看电视,他们家有24寸的彩色电视,机器猫正在热播,突然韩虎牙他妈的哭声传了过来,他妈的哭声是黄亦路听到过的最让人受不了的哭声,那种哭声能让人把皮都被她哭胀开了后,噶然收住,不知多久才接着放出第二声。

  听的人一口气被憋着,打嗝也打不出来。

  黄亦路那时候还小,没有抵抗力,每次韩虎牙他妈一哭,他就腹胀,然后拉稀。他妈总以为他消化不良,吃痢特灵后,再加酵母片,吃了后尽打空屁,不起作用。还没等好透呢,韩虎牙他妈又开始了。奇怪的是韩虎牙从来也没出声,连个嗝儿也不打,在他们这片出租屋外成天叮呤咚隆地跑得乱响。玩弹珠子,甩朴子吵得人不得安宁。

  妈说了,这家子人呐,就是会闹腾。

  黄亦路有一次在韩虎牙他爸的水果摊前看到他爸把红的透亮的苹果,笑眯眯地送到对面摊煎饼的女人手里,顺手还捏了那女人一把。黄亦路听韩虎牙他妈骂过那个摊煎饼的女人是个母耗子,偷吃了他家的水果,吵了、骂了,那女人索性接着苹果,用手里油腻腻的麻布揩揩就啊呜一口咬了一大嘴,然后看着韩虎牙他爸笑时,推开韩虎牙他爸那只不安分的手。韩虎牙他爸看着她甜甜的笑,笑得邪乎极了。

  黄亦路想今天晚上自己的肚子肯定又要发胀了。提早就跟他妈要药吃,他妈摸着他的头说,儿子,是不是药吃多了。

  棒槌爹在旁边捧着下巴不阴不阳地说,他要吃就给他吃呗。

  妈横了棒槌爹一眼,棒槌爹头也没抬。

  黄亦路从今以后不在棒槌爹面前跟妈说自己的欲望。好歹不说。

  韩虎牙他妈有一天突然到家里来了。像是走亲戚,要出远门儿。她手里提着很少看到她用的一个咖啡色的女士坤包,头发也不知啥时候被卷弄得松散在后面,人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进了黄亦路家的门,好像是常来走动的左邻右舍,又像是到姊妹家串门一样熟套。拉着黄亦路妈的手说了半天,黄亦路听不出有什么要紧的话,就出门找徐晓乐玩去了。后来不经意间,他听到妈小声儿跟棒槌爹说起才知道,韩虎牙他妈敢情是让妈给她当监督员,留心韩虎牙他爸。这几天韩虎牙他妈要回川西娘家去几天,说是她在上海当老板的表哥回来了。韩虎牙妈自己去的,却把韩虎牙送到他在汉口的姑妈家去了。韩虎牙他爸说正好是个寒假由着他们去吧。

  韩虎牙他们一走,这几栋出租房一下子静了下来,韩虎牙他爸是什么时候开锁进家门的谁也不清楚。只是偶尔他出门时,顺着关门的风,把门带的山响,其他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黄亦路这几天却突然有种机灵劲儿,一点动静就让他睡不着,耳朵也不经意间竖了起来,深更半夜的,大脑会在片刻之间非常清晰,然后开始失眠,胡思乱想起来,不知熬到几点后,才浑然入睡。

  他看见爸。爸身上穿着一件旧T恤,颜色是铁锈红的,只是被洗的掉了颜色后,泛着白,像是没有洗干净的一块抹布,松垮垮地挂在他消瘦的肩上。一双眼睛被烟熏得总是有点儿像是含着眼泪。站在黄亦路的门口,十分冷的样子,紧缩着。说话也不敢放开声儿说,总想凑到跟前来。黄亦路说,是有点寒了呢。爸你怎么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这都是啥季节了。爸冲他摇摇手,做出别出声的架势。他是怕吵着妈,他知道妈要提早起来去扫夜市的垃圾。

  爸把黄亦路拉到门外向四周看看,说我是打这儿路过,打这儿路过的。黄亦路一惊。爸,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件衣服。不用,儿子。爸就是舍不得你……转身要走时,脚下一滑,居然摔倒在地。

  爸……

  黄亦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喊出了声,身上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踢到了床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吱呀”一声,打破了夜里的寂静。韩虎牙他们家的门打开了,黄亦路把耳朵贴在和韩虎牙家共用的一个房子的隔墙上。他们家和韩虎牙家实际上是三间房子共用的,中间一间被房东用苇子隔了一下,这样,大人都睡那一整间,孩子就睡着隔着的这半间房里。他们家像进了一个大耗子,有悉悉索索吃苹果的声音,也有耗子叫的叽叽的声音,这一宿黄亦路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是在心里念叨,天,怎么还不亮啊。

  棒槌爹偏偏这个时候起床撒尿,弄的床板吱吱作响。黄亦路一来气,坐了起来,把棒槌爹吓了一跳。

4

棒槌爹的自行车修理铺有一天来了个人,棒槌爹后来自己回来跟妈描述时,只说是人家是来做电动车生意的。妈说这做电动车生意到你这做自行车修理的摊子上来,他有啥瓜葛。

  棒槌爹抱着下巴抽烟,不紧不慢地说,他说想让我做电瓶车生意。

  妈一听,就来劲了,啊。那这么说,我们可以卖电瓶车,那利润可大了,我听说街西面就有一家开电瓶车店的忙不过来,把他家里的小姨子都搬来了。

  棒槌爹说,那只是个传说。

  妈说你就别闷着了,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棒槌爹说,哪有本钱啊。

  妈指手画脚的手悬在空中,半天也没落下来。

  黄亦路抬头看看棒槌爹,切!黄粱美梦。转身进了里屋。走出去好远,耳朵却还在伸长了想听他们的嘀咕。

  这事儿就像风一样吹了一下而已。

  早上是家里最忙的时候,棒槌爹天黑了才收摊,回来后,他很平静,除了偶尔被吸进去的香烟回流时,呛一口,他咳嗽几声,几乎听不到他的其他什么声音。棒槌爹这个四十多岁才遇到妈的鳏夫。好像生来就只会沉默。这使黄亦路也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摆弄出一个架势,让人琢磨不透。

  妈在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游离,是唯一能把这沉闷的空气搅活的分子。

  腊月了,妈把300块钱当着棒槌爹的面递给了黄亦路,你去买件像样的羊毛衫吧,翻年就穿着它上学啦。再买条像样儿一点的牛仔裤,不要到处都是洞的,这好好的裤子,买回来就有洞,真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买有洞的裤子。可别学坏,啊。

  这跟学坏有什么瓜葛。黄亦路心里嘀咕着。

  妈又补了一句,剩下的再添一双鞋。

  行了妈,300块钱,还要说那么多,韩虎牙花700多块钱买一双阿迪达斯的篮球鞋。

  棒槌爹不失适宜地突然咳嗽起来。咳的居然还上气不接下气。

  妈就是这样,你就什么都当着他的面,这就是坦诚吗。黄亦路亲眼看到棒槌爹前两天才给妈的300块钱,捂了两天妈就给了他。不咳才怪。黄亦路在棒槌爹的咳嗽声中,拿着钱走了。

  黄亦路知道,他一走,妈就会给棒槌爹搓肩揉背的。他这身子骨被妈一揉就好了。不咳了,妈再给他汤壶小酒。

  妈要是对爸也这样,爸兴许不会……

  每次想到这里黄亦路就有点儿埋怨妈。

5

门前的煤炉又燃起来了,到处弥漫着青绿的煤烟。这肯定是韩虎牙他妈又在煨汤了。韩虎牙他妈煨汤那是一个绝活。他爸喝着他妈煨的汤,脸色总是那么好,眼睛放着光,他的这光亮总是随着街上的女孩子扭动的腰肢不停地闪动。

  徐晓乐说,前两天听说小区来了一个爬墙贼,爬到三楼时感觉有什么气流在他的背后点了一下,就像被谁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一样,让他马上感到岔气,憋的脸儿铁青,手脚发软从墙头上掉下来,摔得肋骨断了两根,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你说这会气功的会是谁。

  谁。

  还会是谁。

  黄亦路说那你不会怀疑是韩虎牙他爸吧。

  徐晓乐神秘地看了黄亦路一眼说,你还别说。我真的怀疑是他。

  你没注意到啊,韩虎牙他爸天不亮就在他的水果摊前,运丹田练气功了。

  是的,黄亦路也看到过。只是他真的有没有那功夫,黄亦路不敢苟同。

  徐晓乐说,我们哪天也去拜他为师学气功吧。这年头,要有点儿真功夫。

  黄亦路说,我们哪是那块料啊。

  徐晓乐用胳膊肘拐了一把黄亦路,眼睛眨巴了一下,鬼兮兮地说,别小看你自己里面的那个自己。

  门前的青烟越来越浓了,黄亦路从青绿的煤烟中跨过时,感觉自己也被烟熏绿了。韩虎牙他妈跟他打招呼时,他发出的声音有点儿嘶哑。但不知怎么地他转身就唱起了同住地球村,歌声沙哑的像阿杜。还别说,用阿杜的沙哑唱刘欢的歌,还别有味道呢。

  他突然想到了徐晓乐说的话,别小看你自己里面的那个自己。

6

有人在身后嘻嘻地笑着,听得出来是一种闷着甜蜜的笑。黄亦路竖着耳朵听着分辨时,这笑又嘎然停止了。

  黄亦路。唉,真的是你哦。

  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这寒冬腊月的,谁会在这个时候也跟他似的到了腊月二十几了,还慌着买衣服呀,性急的,把新衣服都穿了一水了。

  黄亦路不想把光溜溜的脖子伸长了,就连着脖子扛着肩膀一起转过身来,这一看不打紧,他的脖子立刻伸长了。黄朝霞,这个初中同桌的同学,模样还是照着原来样子长的,只是非常好看地舒展开了,眼睛也变得通亮,脸颊上的红晕,让人心里有点发颤。让黄亦路更吃惊的是她身边贴的那么近的居然是韩虎牙。

  韩虎牙眯着一双小眼一笑,嘴咧的像个大裤裆。

  黄亦路,还出去溜达呀。啊。韩虎牙的底气十足。

  对。去看看还有没有高考资料。黄亦路自己说这话时都觉得是瞎雌黄。脸忽地红了。他用眼梢扫了一下韩虎牙,韩虎牙胖嘟嘟的脸,被冻得有点儿泛青色。

  这时候恐怕书店也早就关门了。黄亦路分明是在韩虎牙面前得瑟自己的成绩呗。韩虎牙和黄朝霞俩都只读到初中就回家挣钱去了,黄亦路知道韩虎牙学习是怎么地也学不下去了的。但黄朝霞不同,她的成绩在班上总是和黄亦路前脚踩着后脚跟的。只是她们家的孩子多,她爸妈要让她早出去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她不得不辍学了。

  韩虎牙也听得出来黄亦路是在得瑟,笑,僵在脸上。在后面扯了下黄朝霞,说我们走吧,我爸肯定把飞鸽自行车买回来了。

  韩虎牙连推带攘地把黄朝霞拉走了。

  黄亦路就是想早点儿考出去,早点儿离开这个家,省得天天看棒槌爹成日里老着的那张死脸。

  看着韩虎牙扯着黄朝霞的背影和黄朝霞老远还不时地回头看他的眼神,他觉得黄朝霞像是被掳走了一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儿。

  黄亦路觉得自己更加寒冷了,他把脖子往领口里缩了缩,冰凉。

7

转眼,还有几个星期就要高考了。黄亦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天天抱着书本啃。居然有一天还来到了棒槌爹的地摊前,棒槌爹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样子,满手机油的竟有些不知所措。这给黄亦路增添了信心,他觉得棒槌爹把自己个儿当大人了。

  黄亦路帮棒槌爹把一捆黑胶轮胎抬上了车,这几年的功夫,棒槌爹也真有点儿老了,腰不知什么时候也有点儿哈了,但脸上依然是古铜色,泛着红晕。

  妈说,那是酒烧的。

  黄亦路从街上回来时,遇到了黄朝霞。黄亦路问她怎么一个人,韩虎牙呢。黄朝霞愤愤的说,你怎么老把我跟他扯一块啊。黄亦路说,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吗。

  黄朝霞生气了。净瞎说。

  黄亦路有点摸不准了。徐晓乐不知啥时候在他身后捣了一下。人家黄朝霞早就喜欢你了。真是个书呆子。

  黄朝霞也不忌讳,是的。就是的,怎么啦。

  徐晓乐说,不怎么。那叫一个聪明。

  黄朝霞这时反而脸红了。一转身跑了。

  没过几天黄朝霞给黄亦路送来一封信,牛皮纸的信封口是开着的,里面装着一根红绳编的幸运手链。

  黄朝霞说,戴上这个会走鸿运。

8

韩虎牙他爸再不是人,对他儿子还是没说的。韩虎牙现在明摆着是有出路的人了。妈有时挺羡慕韩虎牙他爸有本事的。最近,他爸又在闹市区开了个不小的餐馆。把徐晓乐他们家原来开的面馆挤到小旮旯里去了。徐晓乐他妈找过棒槌爹。

  妈说,你跟他一个一棒子嗨不出一个屁的人讲,有个啥用。

  棒槌爹听妈这样说,拿眼看看妈。妈已经像个老油条似的,看也不看棒槌爹。

  徐晓乐他爸说,韩虎牙他爸把拱母耗子的那一套拿来,把工商局的人也给拱了。

  妈说,这年头要拱也得有钱拱啊,他那几个水果钱,能拱得了谁呀。

  徐晓乐他爸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把老婆搭上就可以了。哈哈……

  妈更不明白了,这怎么可能,就韩虎牙他妈。人家什么水灵的没见过啊,谁愿意拱她呀。

  徐晓乐他爸说,你们记得他老婆回四川看表哥的事不。

  妈和表姨妈都点头。记得。不就前一阵的事吗。

  徐晓乐他爸说,那表哥实际上一直是他老婆的一个情人,在汉口发了大财了,最近还在这里开了个分公司。

  徐晓乐他妈一惊一乍地说,怪不得好久没听韩虎牙他妈嚎了。

  妈说,就歪吧,歪很了,就会倒的。

  妈没多少文化、说话是不拐弯的人。但在有些比喻上还特巧妙。这不,妈说的话没过多久,韩虎牙他们家开的新餐馆还没开张呢,就倒了一面墙。

  韩虎牙家却很安静。

  黄亦路到徐晓乐家的面馆里来才听说了这事。

  徐晓乐跟黄亦路说这些的时候,手里还在扒蒜瓣儿,被水浸泡过的大蒜瓣儿,在徐晓乐手里这么一巴拉,一层皮就漂浮在水面上,徐晓乐肥胖的手指灵活地一个一个地一拧,白白胖胖的蒜瓣就出来了。黄亦路这次没伸手去帮忙,他不想把这一股子大蒜味儿带到考场去,他是从来不吃大蒜的。尽管棒槌爹连吃油炒饭都要咬一口大蒜,满嘴都哈蒜味儿。棒槌爹初到家里时,黄亦路也学着他咬过一口大蒜,辣的心口疼。

  徐晓乐把一把剥好的大蒜瓣抓了一把放在火锅底料里,红油浇的火锅底料沸腾着飘着香气。黄亦路从雾腾腾的香气中,看到徐晓乐他爸回来了。他爸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沙漠里捡到了和田玉,在徐晓乐厚墩墩的肩上用他的大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徐晓乐连锁反应似得耸了耸肩,朝黄亦路笑了笑。黄亦路心里挺羡慕他们父子这样亲热的一些小动作的。他没有。他跟他爸记不得多久没见面了,见了面也好像没有什么话题可讲了。他跟棒槌爹就更别提了,妈有一次给他一把剃胡刀,说是棒槌爹新买的,功能不错,黄亦路照着说明书使用,还是被卡了。他拿着摆弄时,棒槌爹过来给他点了一下按钮,他粗糙的肥手指挨到黄亦路的手时,黄亦路觉得特忌讳似的把手一松,剃胡刀就掉在了地上,外壳被摔掉了一个角儿。黄亦路赶紧地捡起来,棒槌爹到底还是没跟他讲清那个他想要知道的功能。

  黄亦路就要高考了啊。徐晓乐他爸绕过火锅底料的雾气走到黄亦路跟前说。

  黄亦路点点头。他对徐晓乐他爸总是不怎么言语,他爸原来是屠宰场的工人,矮矮胖胖的,人也特热心,说话嗓门大,但对徐晓乐他妈特温柔。妈总说徐晓乐他妈是前世修的好。

  徐晓乐他爸说,黄亦路要高考了,今儿个就算是预祝酒,晚上咱爷仨一起喝点儿酒。

  说完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了几个小瓶的白酒。这是从省城带来的。

  黄亦路忙摆摆手说,姨夫,我不会喝酒。

  徐晓乐他爸哈哈大笑起来,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啊。在姨夫这里喝了酒啊。准能金榜题名。徐晓乐也应和着说,这酒好喝。

  晚上徐晓乐他爸还真买些卤猪嘴回来,店里来吃面的人不多,徐晓乐咕嘟、咕嘟地给黄亦路倒了一杯酒。但徐晓乐他爸没过来喝酒,说是被韩虎牙他爸喊走了。

  黄亦路想这样还好些,他和徐晓乐两个还自在些。两人喝了点酒,精神头就来了。

  黄亦路说,我要是真考上了,妈说这几年攒的钱够我上大学的,但我不想要,省的棒槌爹心里不舒服,我要靠我自己的努力挣钱。我要去打一份工,挣钱。

  徐晓乐说,我知道,兄弟。你是个有骨气的人。

  徐晓乐其实挺羡慕黄亦路的。拿着酒杯挺像模像样地端起来。

  黄亦路,你要是争气考上了。你就是咱这打工仔里最有出息的人了。可别忘了咱在一起的日子。

  黄亦路叫他这么一说,心里居然泛起酸来,好像明天真的就要出发了。

9

高考这一天,天下着雨,细蒙蒙的,让黄亦路睁不开眼睛,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教室里灯光很明亮,尽管妈没时间站在学校外面陪着他考试,他没什么遗憾,但当他第一个走出教室时,在外守候的家长们的目光,他真希望妈在场能够看到。

  黄亦路刚走出学校警戒大门,哪些等待的家长们就“呼啦”一下拥到他跟前问,今年高考的题目难吗。有人问,屏蔽了吗?啥作文题目……

  黄亦路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的问题,有人在背后扯了扯他的衣服,他正想回头发脾气时,那人把他拖出了人群,他抓着黄亦路的手和他的手贴在一起时,黄亦路明显地感到一个像饼干大小的东西实实在在地贴在自己的手心里。

  黄亦路抬头一看是爸。爸。他喊了一声,喉头居然有些哽咽。

  爸把衣领竖起来,低声说,记住你妈的生日。说完,松开他的手就往靠在学校路边奥迪车跑去。

  一群学生家长又“呼啦”一下地包围过来,问这问那。黄亦路哪儿还有心思跟他们纠缠,在人群中,他踮起脚,伸长脖子,看着爸的车已经一溜烟地开走了。

  黄亦路烦躁地推开人群,丢了魂似的站在路中央,不知道走向那里。

  学生们渐渐地涌出了大门,像幼儿园接孩子的家长们,跑过去把他们的孩子接走了。

  黄亦路手里捏着卡,站在原地,他多么希望爸的车能转回来,多看他几眼啊。他把脚踮起来看一辆辆车从身边“嗖嗖”地掠过,没有一辆是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灰蒙蒙的天,好像要下大雨。下午还要考第二门的课,这个考场离家远,黄亦路到考场对面的小吃店去吃点儿东西。他走进了一家面馆,在等老板上面的时候,他把爸给他的那个卡拿出来看看。上面是中国建设银行龙卡通(储蓄卡)。想到爸跟他说话时的紧张,他警戒地抬头看看四周的人,四周桌子上的人都吸溜吸溜地吃面,聊着天,也有独自吃面的闷头吃着,谁也没注意这个让他心里发怵的举动。他迅速把卡收好,匆匆把面吃了。

  整个下午的考试,都没让他静下心来。

  一直挨到天黑,他到附近的建设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把卡插进去,点了妈的生日后,显示器上出现的数字,把黄亦路吓出一身冷汗。20万。这数目跟爸怎么可能联系得上。妈说过,爸什么手艺也没有,除了会赌钱,就是会找女人。照说他这两个技能只能花钱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晚上回到家里,棒槌爹回来的车篓子里,挂着卤得油亮的猪耳朵。妈在厨房里呲呲啦啦地炒菜。黄亦路一声不吭地坐在板凳上。妈什么也没问,拿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棒槌爹一眼,轻声说,吃饭。

  黄亦路吃了一点儿,就躺在了床上。

  棒槌爹和妈也老早上了床。

10

高考考完了,黄亦路反而病了,鼻塞、发烧,喉咙干涩、四肢无力。棒槌爹用他的三轮车把他拖到附近的医院看完病,妈和棒槌爹一边一个把他从三轮车上扶下来,脚跟还没站稳,家里进来几个警察,对棒槌爹说,你是前街摆自行车摊的吗。

  棒槌爹闷声闷气地说,嗯,是的。

  好吧,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妈上前拦住警察说,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他可是个老实人呐。

  警察哈哈地跟妈笑着说,大嫂。我们是把英雄请去做笔录,他可是我们抓盗窃贼的英雄啊。

  英雄,妈和黄亦路都懵了。

  棒槌爹铜褐色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他说,走吧。哪儿来的什么英雄。

  棒槌爹走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妈一眼。那眼神是黄亦路从来也没见到过的。里面闪烁的是自信和柔情。

11

妈说,好好歇着吧。这段儿也是太累着了。还有啊,就是考试那几天的雨给淋得。

  黄亦路说,妈你把电视打开吧,总睡着头昏。

  妈拧开了在二手市场买回来的长虹彩电,转身就出去忙她的去了。

  黄亦路拿着遥控器胡乱的拨着。突然,一则本市新闻让黄亦路一惊。本市昨天晚上破获一起抢劫案,抢劫犯黄文革已经供认抢劫账款28余万元,奥迪车辆一台,用于赌博5万元,花费3万,还有20万元下落不明。警方将尽快追回赃款,了结此案。

  黄亦路突然感到好冷,妈翻出箱子里下雪天才盖的厚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他还在瑟瑟发抖。

  他把压在枕头底下的银行卡拿出来,看了又看,换了一个地方死死地压住。

  头昏沉沉的,可还是睡不着,他从书包里翻出黄朝霞给自己写信的牛皮纸信封,拿出纸和笔刚写到:市司法部门负责人收。

  棒槌爹和妈一起抬着沉重的木箱子进了屋,他赶紧把纸和笔放进了被窝里。

  他们呼哧呼哧地抬着箱子,一定很吃力。放下来时,“嘭”地一响。要不是自己这几天发烧,烧的浑身发软,黄亦路肯定不让妈抬这重箱子。

  妈说,你还回去干什么,棒槌爹推着那个吱吱作响的破自行车说,棒槌丢在那里了。

  妈说,你就把那2万块钱押金交了,电瓶车销售点就归咱了,还要那棒槌做啥。

  棒槌爹边走边说,那钱是给黄亦路上大学用的。不能动。

  黄亦路一行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枕头上。他知道,自己的高烧一直都没有退。

  责任编辑:田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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