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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干校的童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1767
钱道波

  我在干校的童年

  钱道波

  钱道波,女,武汉大学行政管理学院本科毕业,曾在湖北省图书馆工作,1985年调入湖北省作家协会,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创联部主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散见于《长江》丛刊、《长江文艺》、《湖北作家》等刊物,短篇小说《为什么情到深处却是离别时分》被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爱的选择》收集,散文《彩云南》被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纸上光阴》收集等。

  

  在干校的童年生活早已镂刻成心版,四十三年过去,一次故地寻访,我的心幕砉然开启,往事纷至沓来。

  那年我七岁,在武昌阅马场小学读一年级。突然间,所有省直机关单位都关闭了,几乎所有干部职工都要下放到干校。父亲是省文化局副局长,首当其冲地列在了劳动改造的第一批名单中。就这样,我随家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沙洋“五七”干校。

  童年的沙洋是遥远的,但童年的心充满想往,倒是喜欢沙洋的新奇。沙洋,顾名思义,沙的海洋。满地深灰色的沙子细腻柔软,走在上面如同踩在羊毛毯上,特舒服。随便下点雨是不用穿胶鞋的,雨水落下来马上被沙土吸收了,布鞋的鞋帮也不沾一点儿水气。常常看到的情景是,人们戴着斗笠,穿着布鞋,行走在雨中。

  沙洋除了当地百姓,既是好人改造的地方,也是坏人改造的地方;好人住干校,坏人住劳改农场,两处没有太多区隔。刚到干校时,有一部分劳改犯还没来得及迁走,他们在机耕队大晒场上晒花生,一次,我随父母从那儿经过,一个犯人突然伸过手来,吓我一跳,慌忙躲到大人的身后,探头去看,原来他手里抓着一把花生要递给我,我们谁也不敢接。这之后,妈妈交待我们姐弟几个,不能要他们的东西,离他们远点,以防拉拢腐蚀。童年的心里从此就多了一分警惕。

  跟文化局干部同时去沙洋的还有省文联的叔叔阿姨们,同样拖家带口。大家作为文化战线的人编在同一个团里,起初他们是六团九连,我们是六团六连,后来统一合并成二团二连。合并后,学校和食堂也随之搬到二团二连,我们家离连部多了小半里路程。

  干校是简陋的,大部分干部及家属住在用芦苇杆搭建的草棚里,少数家中有老、弱、病、残者的,可照顾住进砖瓦房,我父亲是爱国民主人士,也属于照顾对象,所以住进了砖瓦房。砖瓦房是红色的,一排两栋,共有四排,第四排房子后面有一片小毛竹林,公共厕所在毛竹林的外面。我家住一排一栋,左边紧挨机耕队,那里有一个大仓库,仓库前面就是那个晒花生的大晒场。晒场周边有好多个垛子,花生藤的,麦秸的,棉杆的,就像一个个大蒙古包,我们常在垛垛之间躲猫猫。砖瓦房右边是一口两级台阶的水井,水井旁放着一只打水的吊桶。用吊桶打水是一门学问。有一天,我去井边打水洗鞋,水桶怎么都沉不下去,急得不行,一位过路的叔叔见了,上来帮忙,只见他娴熟地将绳子摇晃两下,手用力一抖,三两下就拉起一桶水来,让我很是惊讶。接着,又发生了一桩令我至今想起来忍俊不禁的趣事:这位叔叔一边往我的盆里倒水,一边问:“倒满吧?”我说:“我是道波,道(倒)满是我弟弟,您认识他?”我的回答让他茫然愣住,而我即刻意识到了误会,连忙说:“倒满倒满,谢谢叔叔!”

  起初,干校里没有我们小孩子的学校,大人们一时忙着为我们搭棚建校,我们玩得不亦乐乎。在这个新天地里,一切都让我们欣喜。很快,我知道花生是生长在土里的,棉花里面还有籽粒儿,大片大片的绿苗不是韭菜而是麦苗。我们还学习电影《小兵张嘎》成立了儿童团,拿着自制的红缨枪站岗放哨,防止阶级敌人(劳改犯)搞破坏。每次我都要带着弟弟玩,他比我小一岁,虽然口齿不清,但他非常聪明可爱。为了做一杆红缨枪,他把妈妈的红手帕剪了当红缨,把家里的晾衣竿锯了当枪杆,妈妈严厉教训他时,我缩在一旁,替他辩解说: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差点没把妈妈气晕过去。不久,小学教室搭建好了,松散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开学了。弟弟依旧跟着我,上学也不例外。在新草棚教室里,没有课桌,我们每个人从家里自带一个大板凳和一个小板凳当桌椅。弟弟带去一个小板凳,我上课时他就坐在旁边看小人书。老师都是从干部中临时调来的,很随和,有时弟弟会去老师的办公室画画,他画的不是国民党军官就是解放军战士,课间休息时老师们就逗他玩,指着国民党军官问这是什么,他立刻伸出小拇指说“坏的”,如果指着解放军战士,他就伸出大拇指说“好的”,他的奇特发音和童真惹得老师们捧腹大笑。

  第一批到干校的孩子不是很多,学校让一年级新生和我们这些一年级老生合并在一起上课,加起来也就20多人。一年级老生在武汉上过半学期学,课堂上讲的内容都学过,大家就开小差,不是低头玩沙子,就是抠糊在芦苇墙上的泥巴,有时互相交头接耳讲小话、彼此逗逗打打,整个教室里闹哄哄的。我干脆趴在大板凳上画小娃娃。有一天,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我抬起头,一下子傻住了:一位年轻女老师站在我们面前,白净秀气的脸庞,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一对长辫子很随意的垂在肩的两旁,自然卷的发梢,穿一件蓝底白花的上衣——好别致好漂亮啊!这位漂亮老师就是我们班新来的吴芸真老师,教算术课。以后,只要是吴老师的课,教室里总是异常安静,同学们都听得非常认真。一次吴老师启发式问1+2等于几、2+3等于几,大家异口同声地答对了,接着问3×3,同学们稀稀落落地回答等于6,吴老师一顿:“嗯?我说的是乘3,不是加3,等于几?有哪位同学知道?”我平常最怕被老师点名的,这次却把手举得很高,希望被吴老师点名,吴老师看到了,高兴地让我回答,我起立后不太自信地小声说:“等于9。”吴老师鼓励道“别怕,大声地告诉同学们。”我便大声说出:“等于9。”记得这堂课之后,吴老师亲自复写了20多张乘法口诀表,发给大家,要求每个人背得滚瓜烂熟。

  莫名的,自从见到吴芸真老师那一刻起,她的漂亮就印在我的脑海里,拔也拔不走。这是一种怎样的美,那么让人着魔?后来,我一直相信那是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是由内而外的。也就是从那时以后,这种美一直生长在我心里,遗留在我的生活中,以至于对蓝底白花衣也情有独钟,我姐曾送给了我一件旧的蜡染的蓝底白花棉袄,我拿它当宝,穿了几十年,褪色了,露花了,也舍不得扔,至今保留在衣柜里。

  在干校小学,教我们语文的是张忠慧老师,也是一位令人羡慕的漂亮女老师。吴芸真老师和张忠慧老师当年都是《长江文艺》的编辑,后来,当我讲起我的启蒙老师时,有人说我的起点高,也有人开玩笑说:那是高射炮打麻雀呢。幸运的是,若干年以后我居然跟吴芸真、张忠慧两位老师成为了作家协会的同事。当年跟父亲一起去干校改造的,还有文学界德高望重的徐迟、碧野、骆文、洪洋、欣秋、刘岱、田野、吴耀崚等前辈,自然后来我也是他们的同事,并在工作中为他们服务。他们的优秀品质和工作作风值得我一辈子学习。

  其实,在“干校”那些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家中只有我们姐妹仨(三姐、小姐和我)。父亲下放“干校”不到半年,又被送到省委统战部参加学习班,我妈既要照顾我父亲,又要照顾我们姐妹,常常是带着弟弟在沙洋武汉两头跑,有时跑不过来,就给我们姐妹仨寄10块钱生活费。家中的大小事务就由14岁的三姐掌管;小姐10岁,负责养鸡种菜;我8岁,承包“三臭”——臭鞋子、臭袜子、臭痰盂。

  干校的不幸和惊恐不安是我必须独自隐瞒一个“污点”——

  一天下午,我经过那片房子后面的毛竹林,发现林地里长出许多小细笋,不由联想到小时候去咸宁姨妈家,表哥带我上山挖竹笋的情景,好兴奋的,就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竹条刨起来,然后一支支掰掉……忽然,林子外一声大吼:“好哇,终于让我抓住了,你是谁家的小孩?哪个班的?你这是破坏公共财产,是犯罪知道吗?”一个中年男子将我手里的竹笋夺下,抓住我的手就往外拉:“走!找你家大人去,我还要告诉你们学校,把这件事记在你的档案上,让你走到哪儿,这个污点就跟到哪儿!”我一下子吓蒙了,连哭声都没有,只知道死死拽住一根竹干不走,带着哭腔央求:“叔叔放过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这里的竹笋是不能掰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千万不要告诉我们学校……”那根竹干帮助我坚持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快黑,那个叔叔才放我回家。

  回家后,我不敢吭气,闷闷不乐地傻呆着,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一直想着:那个叔叔万一告到学校,怎么办?那些天,真是吃不香睡不安,整天蔫不拉唧的。妈妈以为我生病了,带我去校部医院看病,我不敢说出自己的“污点”,只好跟随,结果还真瞧出了一点毛病:可能是因为受到惊吓,多日没有好好休息,医生说我肝脏稍微偏大!肝大要多吃糖,妈妈破天荒给我买了一斤奶油硬糖。要是在平时,这就是因祸得福,肯定让我高兴坏了——我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糖果的!但是,这一次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嘴里含着糖,一点也感觉不到甜味,因为每天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老师单独找去谈话。

  为了洗清“污点”,我在学校拼命表现,由于每次课间广播体操都做得非常认真,老师表扬了我,还选我在班前做领操。积肥劳动也很积极,我拎着箢箕,到处寻找鸡粪、猪粪、牛粪。弟弟道满像侦察员一样,帮我到处侦察,发现路边有头牛正在拉屎,就大叫“好的”,如果遇上别的同学为了“表现”去抢,我就向老师讲过的先进人物那样,赶紧用手去捧。

  有一次,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到农村听老支书讲革命家史,在屋场上,各班级同学席地而坐,我所在位置正好有一滩溏鸡屎,本想挪动一下,又怕被同学看见,心想前面的“污点”还没洗掉,又加上一条“资产阶级思想”可怎么办?正犹豫着,突然听到老师点名,吓得我一屁股就地坐在鸡屎上,一动不动。听完革命家史,接着吃忆苦饭,很多同学连一个粗糠野菜团都吃不下,而我一口一口地猛咽,硬是吃了两个,噎得直翻白眼。这天列队回去的路上,我身后的同学因为总是掉队被老师点名批评,而我心里知道,他是闻到了我身上的鸡屎臭味呢。回家洗裤子可苦了三姐,打了三次肥皂,用开水烫了两次,还是去不掉鸡屎的臭味,气得她说我真是“三臭”又加“一臭”。

  臭味总比“污点”好,我得继续努力。不久,学校组织野营拉练,每个人背着背包徒步行军十几里路,路上还要不时搞防空演习,警报一响全体卧倒,这时老师就抛出一个用粉笔灰做的沙包,沙包落在谁身上,谁就是伤员,接下来用担架抬着走。沙包不曾落到我身上,但我每次都会抢着去抬担架。那时我个子小,抬起担架得弯着胳膊往上提,一会儿,胳膊无比酸痛,时间长了,手上又快磨起水泡,好几次想放弃,但一想到“污点”,总是咬牙坚持住。最后一次次卧倒时,我感到头重脚轻,生怕站不起来,在心里默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终于硬撑着站了起来。

  拉练解散,三姐让我回家拿饭菜票准备打饭,我回家后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什么时候,小姐的同学丫丫洗完头来找我,抓着我不停摇晃,让我起来帮她梳头,我睁开眼,感到房屋在旋转,头痛欲裂,禁不住放声哭了起来。隔壁腿脚不便的舒阿姨听到,拄着拐杖过来,见我满脸通红,连忙折回家拿了体温表给我量,量完一看,吓得惊呼:“妈呀,高烧42度!”就急忙让丫丫去附近水院医务室把杨大夫找来,向他求情,给我打了一剂退烧针,开了一些药。水院医务室平常只给水院的老师看病,不对外的,这回得亏了舒阿姨。三姐没等到我送去饭菜票,赶回家一看,见我病得这么重,顿时急得大哭。因为手头没有多的钱给我看病,三姐只好托人给临时回到武汉的妈妈发电报。妈妈还没回来,三姐既要上学又要照顾我,每天就含着眼泪背我去学校,将我放在二连收发室,托执班的夏伯伯临时照看,到了晚上再背回家。收发室有一张床,我每天躺在床上等三姐放学。那些天,我特别脆弱,想起身上的“污点”这么害人,委屈得默默流泪。夏伯伯以为我想妈妈了,拿糖哄我开心,可不管他怎么哄,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泪。直到有一天,妈妈出现在面前,我抱住妈妈放声大哭,妈妈摸摸我的头,见我已退烧,不知原由地说:“真是老话说的,孩子遇到娘,无事哭三场。”

  生病在家掉下十几天的课,再去上学碰上了默写新课文毛主席诗词《七律·长征》。下课后,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去,吓得我两腿打颤,浑身冒冷汗,心想准是掰竹笋的事被告到了学校。可是,当我磨磨蹭蹭地走进老师办公室,得知是我默写的课文全对,老师不相信,让我单独再默写一遍,不由暗自长舒一口气。我把《七律·长征》默写完了,交给老师,老师很高兴,摸摸我的头,问:“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我想,一定是老师看见了我头上的汗珠。几天后,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带病坚持自学的精神。我为此既窃喜,又窃忧,因为这首毛主席诗词在我上学前就会背诵的。

  开春了,学校响应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每个班都做一个“百宝箱”,同学们捡到什么东西,先交给老师,再由老师放到“百宝箱”里。那段时间,班上几乎每天都有同学捡到东西,不是硬币就是钉子,还有扣子和缝纫针。捡到东西的同学受到老师的表扬,还会在墙上的名字下贴一朵代表拾金不昧的小红花。两周过去了,眼看同学们的名字下都贴了小红花,有的贴了好几朵,而我一朵都没有,不由着急起来,心想别人怎么都能捡到东西,我怎么什么都捡不到?于是,每天上学或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低着头,瞪大眼睛,像雷达似的满地探寻,绝不放过每个角落。几天下来,仍没捡到东西,就转而跟在得到小红花最多的同学后面走,向先进学习。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终于一无所获,后来焦急地向先进请教,经先进提示,回家在抽屉里翻出一颗扣子,带去学校交给老师,总算得到了一朵小红花。不过,这事让我欠了三姐的一个人情,因为那颗扣子是她衣服上掉下来暂时放在抽屉的,要钉扣子时,她找遍了抽屉和床底下,怎么也找不到了,而我,当时必须向她隐瞒这个秘密。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老师推荐我第一批加入红小兵,我当上了优秀少先队员,还被同学们选为了班长。直到1972年,我将随抽回武汉的父母离开干校,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时,特意向老师问起我的档案,老师奇怪地望着我说:“小学生只有成绩单,哪来的什么档案。”那一刻,压在我心里的石头陡然落地了,我茫然无措,眼泪汹涌而出……好像要把所有的压抑和委屈都用眼泪冲走。这年,我11岁,上小学四年级。

  四十三年过去,往事记忆犹新。的确,当时我所有的表现,所有的坚持,只是想减轻压在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我在干校的童年一直面对着这块石头,它降临在童年的欢乐中,搁浅在童年的心头,而我,一直都在默默地跟这块石头战斗。我的努力或许本该不是这样的,但这样努力毕竟也是努力——因为它从来没有失去天真和向上!如今回首童年,那过去的都是亲切的回忆……

  责任编辑:文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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