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条狗过年
喻长亮
喻长亮,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安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短篇小说《老虾》获长江丛刊2014年度“苏马荡悦峰豪庭杯”文学作品征文奖;小说集《女人是阳光》入选湖北省作家协会主编的《湖北省青年作家丛书》(第三辑)。
一
进了腊月,就要过年了,湾子里却冷冷清清的。几只黄母鸡在宽阔的稻场上找食,不时咕咕地叫几声。一只红毛公鸡高昂着头,血红的冠子扬得高高的,不停地来回走动,像在说,别进我的地盘。
熊水车喜欢在这个时候到处晃荡。他两手插在裤袋里,漫无目的地从湾南头走到湾北头,又从北头绕到后山上去。一天绕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绕到哪儿去。湾里的人家大多都搬到镇上或者县城甚至省城去了。那些老房子都空着,有几间已经坍塌,露出腐朽的屋梁和椽子。湾里的能人刘忙生的房子空着,吴望生的房子也空着,好几年都没住人了。他们的房子是用火砖红瓦盖起来的,是枯树湾当年最好的房子。
熊水车断定,过不了多久,这些最好的房子也会倒掉。他有些累了,想打瞌睡。就随意倒在刘忙生门前的稻草堆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刘忙生回来了。他的车上坐着一个风骚的女人。刘忙生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个不同的女人。她们年轻,漂亮,看一眼魂都跟着去了。此外,他还带着一条狗。哦,那可不是普通的狗,是刘忙生花几万块钱买的藏獒。他妈的,一条狗就得几万,凭什么!他愤愤地想,一枪嘣了,一文不值。
刘忙生下了车,给他递烟,黄鹤楼的,几十块钱一包呢。他接了。又给他上火,他低头点上,吸了一口,嗯,不错,到底是好烟。刘忙生说,水车哥,我车里有一瓶好酒,要不我们炒两个菜给吹掉?说着,果然从车里摸出一瓶酒,举起来晃了晃说,不假吧!没想到,那头藏獒咆哮着,一跃而起,向他扑了过来。他大叫一声,惊醒了。他惊恐地四处张望,只见旺旺正在一边看着自己。它脏兮兮的皮毛散发着阵阵腥臭。他感到脸上凉凉的,摸了一把,粘乎乎的,一定是这家伙上来舔过。他一阵恶心,愤怒地吼道,看什么看?滚,滚远些!
旺旺讨了个没趣,一歪一扭地走了。
旺旺是刘忙生的狗。
刘忙生进城之前,一直住在枯树湾。他家搬走的时候,却把旺旺留下了。
旺旺的名字是刘忙生给起的。起这个名字,图个兴旺发达的意思。后来,刘忙生果然发达了,在城里承包了一片沙场,几年工夫就变成一个有钱人。不久,全家就搬进了城里的别墅。
搬家那天,旺旺不识相地跳进刘忙生的小轿车,被刘忙生一脚踢下来。旺旺扭头再往车里钻,结果车门关上了,它一头撞在坚硬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刘忙生伸出头来,心疼地看了看自己的车,恶狠狠地冲旺旺吼道,再跳老子轧死你!
车开走了。旺旺一路追上去。但是车子越跑越快,它追着追着,就追不见了。它喘着粗气停下来,茫然地望着远方发呆。
不久,刘忙生又回来了。
当他的车停在自家稻场上时,旺旺兴奋地跳起来,摇头摆尾地向自己的主人迎过去。
令人意外的是,刘忙生的车门打开时,从里边呼地跳出一条高大的黑狗。那是一条藏獒,刘忙生新养的看家狗。
藏獒低沉地吼叫着,直扑过来。旺旺发现势头不好,想逃,不料藏獒纵了两纵,就跃了过来,轻巧地它扑倒在地,张嘴就咬住它的脖子。旺旺尖叫一声,慌乱地挣扎,四肢在地上扒出一道道深痕。
藏獒疯狂地摆着头,撕扯着它的身体。旺旺翻滚着,试图挣脱藏獒的大嘴,但是没有用。藏獒的尖牙深深刺进旺旺的肉里,骨头也在卡嚓卡嚓地脆响。
不过,旺旺还是捡了一条小命。它逃掉了。它从狗洞钻回家,一连躺了三天才晓得动弹一下。它躺过的地上全是血。血干了,变成了黑色,发出臭味。
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屋子的那一刻,它听到了自己的主人刘忙生在稻场上哈哈大笑。
重新从狗洞里钻出来的旺旺已经变成一条歪脖子跛狗。它的一条腿被藏獒咬断了,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去。脖子也受了重伤,伸不直,歪着,像在偷看什么。
半个月前,熊水车跟住在镇上的吴望生合伙宰了一头年猪,制成腊蹄、腊排、腊肉,还在漳河镇上买了十斤上好的牛肉,六条草鱼,两只兔子,杀了八只自家养的鸡,全都腌好了,将屋檐下的横梁挂得满满当当的。
但是,熊水车偏爱吃狗肉,狗肉香,鲜,一锅狗肉吃下来,满头大汗,那才叫过瘾。
熊水车年轻时杀过不少狗。那时日子过得缺油少盐的。于是他让铁匠吴望生给做了一条火铳。吴望生不光打铁,还做火铳。
在此之前他给人做过不少火铳。熊水车的火铳,他要价十块钱。这让熊水车耿耿于怀。凭什么要老子这么多钱?他像碰上一个仇人。吴望生打着赤膊,正在锤打一把铁镐,通红的烧铁烤得他热汗直流。用了你就知道。他不大理人,只管一锤一锤地砸下去,火星四溅,映得他一身疙瘩肉闪闪发亮。熊水车没钱,也不再跟他扯淡,提着火铳就走了。第二天,熊水车的火气就消了。他用这把崭新的火铳打了一条狗。这枪有劲,他说,吴望生这狗日的手艺不赖。夜里,他特意将吴望生叫来一起吃狗肉。那一回,他们吃光了两条狗腿,外加一盆狗杂碎。
从此,熊水车的生活充满了狗肉的香气。炖狗肉,爆狗肉,烧狗肉,焖狗肉,当然还有腊狗肉,他吃得滋滋有味,也将贫穷的日子过得满嘴狗油。
火药得灌足,铁沙得压紧实,末了再加上铁钉。铁钉知道吧?就好比钢枪里的子弹,没这东西你打不了狗,要不了狗命,顶多只伤到狗皮。说着,他忘我地抬起双手,眯眼,瞄准,看好了,看好了,瞄它的前胸,——一定是前胸,它的小心脏在那儿呢,然后,然后,嘣,——哈,再烈的狗,老子都一枪撂倒,从不失手。熊水车吹起这些往事时,总是激动得红光满面,恨不得就地一滚,像狗一样钻回那个远去的年代。
因为打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杀气。这股杀气让那些狗们老远见了他就像抽了骨头,立马威风丧尽。即使熊水车两手空空出现在稻场上,枯树湾的狗也会望风而逃。
有一回,一位相面先生忽然指着路过的熊水车说,这人杀生太重,怕是不得善终。熊水车听了心里一紧,尾椎骨顿生一股凉气,蛇一样往上窜。
但是,这事不久就让他给忘了。他还是照样打狗,杀了就拖回来吊起,剥皮,肢解,大块煮透,剔肉,上盐,风干,挂起来慢慢吃。当然,他不会忘记吴望生。吴望生成了他的酒友。两人一起对饮,直喝到夜半三更,才醉歪歪地散去。也是这个原因,吴望生从未跟他提那十块钱的事。
后来,派出所来人把火铳没收了。熊水车从此不能再打狗了。
不能打狗,熊水车的生活了无趣味。尤其是进入腊月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怀念那个打狗的年代,怀念嘣地扣动板机的感觉。能打条狗就好了。他在心里念叨。
枯树湾有好多狗。这些狗整天在湾子里游荡,偶尔会有气无力地叫两声。他们的主人住到镇上或城里去了,那里不欢迎它们。它们还跟过去一样守着家,但家变成空房子。它们虽不是野狗,已经跟野狗没什么差别了。
熊水车没有搬走,明年,或者后年,他也会搬走。离开枯树湾,只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他现在还留在这里。
他从草堆上爬起来,接着到处闲逛,田里,塘边,山头上,树林边,遛哪儿算哪儿。他忽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当然还有这片土地上的狗,都是他熊水车的。而此时的他,就像一条老狗,正在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地。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让他的心头油然而生一股豪气,一股类似于当年端枪打狗的冲天豪气。就在这时,那些狗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出现在他的领地上。他不免一阵激动,心里痒痒的,手上也痒痒的。他妈的,要在二十年前,这些狗日的不是找死吗?他咬了咬牙,牙跟儿也跟着痒痒的。
好久不打狗,他身上的那股杀气早就随着时间漂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净了。那些狗们不再怕他,甚至凑了过来,跟他套近乎,想讨点吃的,或者找点主人在家的感觉。熊水车不是它们家主人,当然没有什么东西给它们吃。于是它们失望地汪汪两声,又失望地离开,继续四处游荡。多好的狗啊!望着不紧不慢远去的狗,他端起空空的双臂,瞄准它们,——叭!狗并不理它,像熊水车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
熊水车在麻将馆里找到了吴望生。
漳河镇有好几家麻将馆,有的在街道上,有的在不起眼的矮房子里。桌椅一摆,几个人一凑,便是一场麻将。小小的麻将馆经常爆满,人们都爱往这里钻。不光为打麻将,在一边抽烟,喝茶,嗑瓜子闲聊,为别人手上的一张牌暗捏一把汗,都是乐子。
吴望生离开枯树湾,就不再当铁匠了。他经营着一家超市,生意做顺当,人也发福了,大腹便便,满脸油光。他现在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镇上的人不都这么过日子吗?要不然,要麻将馆干什么呢!
吴望生的手气很背,不停地往外掏钱。他们玩得并不大,问题是,今天他像着了魔,总是不能和牌。别人和了他就得开钱,手中的钱就像一块肥肉,正在被一群饿狗撕吞。他很没面子,很气愤,脸涨得紫红,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样突起来。红中!他狠狠地将一张牌摔在桌子上。
这时,他看到了熊水车。
熊水车很早就来了,独自坐在角落里喝茶,抽烟。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吴望生会在这里泡上一整天。但是,他有的是耐心,他会等上一天。
吴望生瞟了他一眼,接着打牌。
他还在输。手上的牌很乱,他心里急,思路跟着乱了,那样子就像一头被牵着鼻子的牛,在不停地跟着别人转。他的额头冒汗,背心早湿透了。
对面的女人偷看了他一下,又迅速收回眼光,仍飞快地码牌,出牌,镇定自若。他觉察到了,她在观察自己,她发现自己沉不住气了。
该你了!女人冲他笑。想什么呢?
哦,——红中!他重重在抛出一张牌,能想什么呢,都一把年纪了。他不自然地笑笑,更像在掩饰。
哈,一把年纪就不想了!女人扬了扬细长的眉毛,乐了。
说话间,她又自摸了,飞快地将一手牌齐整的亮倒在桌子上。他感到一阵晕眩,许久才回过神来,胡乱地推掉手中的牌,说,不来了,我有事,得走了。
他拍拍屁股,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望着他高硕的背影,一脸的失望。还一起玩啊!女人冲着外面喊。
他们在做桥子。他愤愤地说。我发现了,他们在钓我。
哼,这些人模狗样的货色,我才不上他们的当!他喘着粗气,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
他们百事不做,专做这些不要脸的事,得了手就去分赃。跟你说,幸亏我发现得早!瞧见那个女人没有,狐狸精,专宰男人的钱。哼,我可不吃这一套。你得注意点,离这些无赖远点,你玩不过他们,小心他们活活地宰你。他发泄着心里的怒气。
我不打麻将。熊水车说。
不打麻将?吴望生有些意外。
对,不打。湾里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我跟谁打去。
人呢?人都跑哪儿去了?
跟你一样,跑到镇上来了,在镇上打麻将。他挖苦道。
那,你总得找点事干。不然,找个女人也行。
是啊,总得找得事做。不然,这日子过得有油没盐的。
嗯,也是,那你到底在干什么?
数狗。
数狗?
对,湾子里有很多狗,它们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于是我开始数它们。你知道有多少吗?一共二十七条。不少吧?你家的那条老黄狗也在里边,它差不多快要死了。你养了它多少年?你肯定忘了。我记得,七年。你住到镇上后,它又活了八年。它一共活了十五年,还活着。狗龄这么大,算是高寿了。你一定活不过它。不过,它快要死了,顶多一年,不,也许半年光景,就会死去。它的牙掉光了,吃不了东西,喝水都不利索。毛也掉了不少,露出又脏又黑的皮肉,活像一条癞皮狗。没人管它,它不冻死也会饿死。
你真无聊。吴望生脸上挂不住,像叫人揭了一个伤疤。
所以,我在想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对,另一件事。就是打狗。我整天都在想着打一条狗。
吴望生盯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都什么时候了,打什么狗?你熊水车再穷也不至于没肉吃,猪肉羊肉牛肉不都随你吃,还吃什么狗肉!
在你打麻将的时候,知道我想到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打狗跟打麻将是一回事,都是找乐子。你刚才不是说找女人吗?其实这也是找乐子。所以说,我想明白了,吃狗肉是一回事,打狗又是一回事。是啊,我是想吃狗肉了,我们吃狗肉那会,把日子过得多带劲。他掏出烟,点上,吸起来。还是拿女人作比方吧,多年前你有个相好,现在你会不会想起她?你想,你不会不想,除非你不是男人。想想看,当年我们打了多少狗,吃了多少狗肉。如果再让我打一回狗,吃一回狗肉,那才叫个美。这难道不跟有个相好一个道理?
数狗的时候,我常想,今天,干掉张三家的那条黄狗,过几天,顶多四五天,再干掉李四家的白狗,再过几天……这么说吧,只要觉着无聊了,就出去打狗,跟你打麻将一样,过把瘾就成。有时我又想,这么多狗是吃不完的。我一个人哪儿能吃这么多狗肉呢?我想好了,将狗肉送人。比如你吴望生,送上一大块,比如城里的刘忙生,送上一大块。只要从湾里出去的人,都送,一个不漏。没准儿,这些人还会吃上自家的狗肉呢!他们吃着自己的狗,还一个劲的谢我,说熊水车真讲感情,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们,大老远的给我们送狗肉。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找我就是为这事?
对,我要有条火铳,打狗得用火铳。
想弄死一条狗还不容易,毒药,棒子,铁丝,或者绳子,干嘛非得用火铳?
你不懂!如果你端起一条枪,瞄准,射击,一枪干掉一条狗,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
火铳?——你找死哟!你想坐大牢不是!吴望生不屑地说。
我就是要打条狗。过年了,我就想找这点乐子。他将烟屁股塞进嘴里,深吸一口,长长地吐出。
你真是发烧了!搓搓麻将,打打扑克,不照样混日子?
我只想打狗。他拧着眉头,你再给我做一条枪,多少钱都没得说。
你找别人去吧。我可不想在牢里过年。
我只信得过你,不找别人。你放心,这种事我管得住嘴。
哼,你说得轻巧,你这是在害我。我胆小,怕死。我不干。吴望生缩了缩圆圆的脑袋,直摇头。
不杀条狗,这年过得没滋味。再说了,几年之后,我怕自己老得连枪都端不起来了。你不也一样吗,你不正在老去吗?你还抡得起锤子吗?
吴望生沉默了,似乎在思索着。
可是你不知道,这事查得严,抓着了不是好玩的。
别他妈的狗扯了,天知地知,谁他妈的晓得?你回去瞧瞧,枯树湾铳子都打不到一个人,你就是放火烧湾,鬼也瞧不见。你他妈的住到镇上来,命就值钱了?
吴望生盯着他的眼睛,还在沉吟。半晌,他狠狠地一摔烟头,说,中,正好我手上有一截钢管,当年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真用上了。
说完,他指着熊水车的鼻子说,丑话说在前头,你狗日的别卖老子啊。
正如熊水车数过的一样,枯树湾一共有二十七条狗。其中公狗十条,母狗十七条。这当然只是成年狗。那些母狗生下的小狗不在计数以内。这些母狗在主人离开枯树湾后,生下不少小狗。小狗们到处乱窜,俨然是一群野狗。所以,在枯树湾,经常能听到它们咬架或争食的尖叫声。
熊水车的意思,是先杀条公狗。枯树湾的公狗多得是,要是把母狗杀光了,将来就再没有小狗了。再说,母狗在发情期还会招来别处的公狗,那样的话,这里的狗是打不完的,岂不快哉!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策略,一种让自己永远能找着乐子的长远策略。这么想着,他心里又生出一股豪迈之气,就像自己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在拿哪家的狗下手的问题上,他们事先合计了一番。
吴望生的主意,是哪家的狗肥就弄哪家的,反正没人知道。熊水车赞同这个想法。
不过,事情还是要做得隐秘一些。他们先把火铳藏在稻草堆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在湾子里晃荡,实际是查看有没有人回来,同时,也侦查一下那些狗呆在哪儿。
奇怪的是,今天湾子里竟然没有一条狗。它们像事先得到消息,都躲了起来。
熊水车正在纳闷时,他看到了旺旺。
旺旺直直地躺着,在墙根下晒太阳。自从受伤以后,旺旺就不大到处走动了,忠实地守在自家院子里。见了熊水车也没从前那么热情。熊水车走过去,抬腿在它脏乱的皮毛上踢了踢,说,你狗日的怎么不理人?
旺旺扭头看了他一眼,爬起来一歪一歪地走开了。
熊水车向它招手,唤它的名字。它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不肯拢来。
狗东西,叫藏獒咬傻了!
熊水车离开,继续侦查。只到他走远了,它才回到老地方,重新在墙根躺下,接着晒太阳。
这时,吴望生过来跟他碰头。
吴望生埋怨道,湾里的狗都赶集去了不是?我连一根狗毛都没找到。
是啊,都到你们漳河镇打麻将去了。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总不能空跑一趟吧?总得过把手瘾!
吴望生也看到了旺旺。你是说旺旺?他摇头,这条狗又老又瘦,杀不了多少肉。这个选择可不好。
问题是这个时候你还有选择吗?你再找一条狗试试。
吴望生不说话了。
而且,谁都知道,自从有了藏獒事件后,刘忙生早已不在乎这条土狗了。既然刘忙生对它无所谓了,那么有人杀了它,也不会有大麻烦。况且,他当大老板了,哪有闲工夫管这些鸟事。
问题是,它是刘忙生的狗啊。刘忙生是谁,谁敢惹他呀!
可是你也不想想,如果将他家的狗打掉了,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看,我连刘忙生的狗都干掉了,这太他妈的太让人兴奋了。
吴望生听了,顿时兴奋起来,太好了!熊水车真有你的,这才叫绝了!他一拍大腿,指着刘忙生的老房子大声说,刘忙生,你听着,谁叫你那么有钱呢?谁叫你住别墅开小车养情妇呢?老子今天就要打你的狗。打你的狗就是打你的脸,老子打了你的狗又怎么样!他像喝高了,手舞足蹈。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熊水车回到稻草堆前,从里边扒出火铳。他爱惜地抚摸着崭新的枪管,对吴望生,说,老伙计,干吧!
吴望生不再说什么,跟着他一前一后来到刘忙生的院子边。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办法,吴望生先进去堵住那个狗洞,防止旺旺钻进去。熊水车则在院子门口伺机开枪。
吴望生夹了根胳膊粗的木棒,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旺旺听到动静,睁眼看了它一下,又接着晒太阳。
太好了,吴望生在心里说。他放开步子,很快蹲到狗洞边,双手紧握木棒。
来吧,我等着你!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兴奋。
真带劲,难怪狗日的熊水车要做这种事!他想。
熊水车已经堵住院门,斜靠在门墙上,端枪瞄准了墙角下的旺旺。旺旺一点也没觉察到异样,还在静静地躺着。
嗨,起来!熊水车吼道。他大概觉得打一条毫无反抗的狗太没劲。
嗨,狗日的,快起来!他提高嗓门,跟着腾出一只手,拣了一块石头扔过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准确地落在旺旺的头上。
旺旺受到了惊吓,本能地一跃而起,飞快向狗洞钻过去。
熊水车迅速移动枪口,——砰,枪响了,旺旺一声惨叫,腾地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中了,打中了!吴望生挥舞着棒子大叫。
熊水车拍了拍手中的火铳,得意地说,好枪!
吴望生来到旺旺跟前,地上流了一滩血,鲜红鲜红的,还在扩大。他用木棒捅了捅它瘦小的身体,说,真不经打,这就完蛋了?
正说着,它却噢地叫了一声,爬起来,一扭一扭的,飞快地逃向那个狗洞。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它已经钻了进去,洞壁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吴望生看看狗洞,又回头看了看熊水车。熊水车一时愣了。
让你看着那个洞的!
你不是一枪放倒它了?
狗日的,命大。——也是,手生了。熊水车皱了皱眉。
这下怎么办?都钻进去了。
能怎么办?进去,拖出来。熊水车不容置疑地说。
可是,这大门上了锁。吴望生为难地说。
就不会想办法吗?笨!熊水车不耐烦了。
他放下火铳,径直朝大门走去。吴望生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背,说,可不能拆门的,刘忙生这家伙是不好惹的。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叫它自己爬出来?他指了指狗钻过的地方。
万一,万一叫刘忙生知道了,我们这个年是不好过了。
熊水车很不高兴。他虎着脸说,老吴,我们连他的狗都打了,还怕什么?
他抄过吴望生手中的木棒,快步走到门前,抬腿就是一脚,门哐地一声开了。他大步跨了进去。
第二天,熊水车接到一个电话。是刘忙生打过来的。那一刻,他的手哆嗦了一下。
老熊,你有种啊!刘忙生慢悠悠地说。
刘,刘总,瞧你这话说得!他的声音颤颤的。
你说,我刘忙生是不是该请你喝顿酒?他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
刘总,您就别损我了。
我损你?我敢吗?你有枪啊,谁敢跟有枪的人叫板!他突然提高了嗓门。熊水车吓了一跳。
刘总,我的好刘总,您有话就直说吧,我听着呢。他战战兢兢地说。
嗯,也是,我跟你绕个什么圈子呢!这么说吧,你跟那个胖子吴望生怎么就想到要打我家那条跛狗呢?你就说实话吧。
说实话?
对,我想听实话。瞒我的话我可不高兴听。
实话,他吞吞吐吐的,那,我就跟您说实话。
说吧,利索点。
我们,我们肯定不敢跟您刘总叫板,是不?这是肯定的。
哦?打了我的狗还不是跟我叫板?难道是给我刘某人面子不成?他冷笑一声。
这个,这个倒真是跟面子有关。他挺了挺胸,直了直身子,边说连紧张地思索着。我们打您家的老跛狗,也,也不是想吃狗肉。我们只是想,谁家有钱,我们,我们就打谁家的狗。他直喘粗气。您家的狗,我们是第一个打的。
那么,有钱跟打狗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想,我们只打有钱人的狗。谁家最有钱,就先打谁的,依此类推,没钱的,就干脆不打。他的话突然变得流畅起来。
这叫什么道理?你就这样糊弄我吗?
真的,我跟吴望生就是这么商量的。我们就是要叫别人知道,我们枯树湾谁有钱,谁是大老板。刘总,您是我们这块地面上最牛逼的。
那边停顿了一下,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哈哈。他乐了。你熊水车真是长进了,打了我家的狗,还哄我开心。
真的,不骗您。他急急地说,我们不知道拿谁家的狗下手,结果找来找去,我们都认为您是最有钱的。
这么说,打我家的狗,反倒是抬举我了。
不,不是,是您真有钱,说到刘总,谁不翘大指头!他诚恳地说。
但是,别人却不会这么认为,他们会说,刘忙生的狗叫人给打了,刘忙生叫人欺负到头顶上了。
不!用不了多久,别人都会知道,我们打狗是有原则的,我们只打有钱人家的狗。因为,这涉及面子,打狗的事会传得很快,大家都会知道,谁家的狗叫我熊水车打了,那么这家一定有钱。
诡辩。你想用这种弱智的理由开脱自己?
不,不,刘总,我们就是以这种办法告诉别人,我们枯树湾有很多有钱人,刘总更是有钱人,实力大得很。我熊水车这辈子没什么能耐,但这事做得光彩,就是要给有钱人长面子。所以,第一个就选中您了。当然,这里边还有吴望生的功劳。
你们倒有功劳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哧地笑了一下。你这事做得还理直气壮的!
刘总,请您理解我们一片苦心!我们枯树湾出个有钱人不容易,我们乡里乡亲的,做不了别的,只能用这种不叫法子的法子,让别人知道我们这儿也有大人物,想来也不是坏事。他语气诚恳。
这么说,我倒不忍心找你们的不是了。他放缓了语气,怎么说,你们也没有坏心,算是用心良苦了。是吧?
是,是,真是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他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么着吧,我也不跟你费口舌了,这事就由着你们了,我不再过问了。对了,你明早送一块狗肉过来,给我喂獒好了。
说完,挂了电话。
熊水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他才睡醒了似的,大叫一声,疯了一样又蹦又跳。
从县城回来,熊水车又打了一条狗。这一回,他打的是吴望生家的狗。
接着,他跟吴望生打了一个电话:老吴,我把你家的狗给打了,你回来看看吧。
吴望生吃了一惊,说,熊水车,你狗日的疯了,竟然打到我头上来了。他气愤极了,双手握拳。
熊水车平静地说,老吴你告诉我,你不是住在镇上吗?
吴望生说,是呀,这跟打狗有什么关系?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还开着超市?
对呀,我的超市惹着你了?
你想想,刘忙生有钱,我打了他的狗,你也有钱,我要是不打你的狗,不是太不拿你当人了!
你打了我家的狗,还说瞧得起我!
你真糊涂,我打的就是富人的狗,你吴望生难道不是我们枯树湾走出去的富人?你说,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如果没有刘忙生,你说我第一个该打的,岂不是你吴望生家的狗?
吴望生压下了火气,缓缓地说,也是,谁能跟他刘忙生比呢?他终于压下火气。
那么,你说,下一个,我们该打谁家的?他突然问道。
是啊,打谁的?让我好好想想。
熊水车思索起来。
责任编辑:郑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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