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痛苦,因为我们自由。
——萨特
海边
贽仔一个人慵懒地躺在西海岸的沙滩上,望着对岸鳞次栉比的灯火思绪翩迁。贽仔是喜欢海的,每当他忧愁或喜悦的时候,一个人总是来海边坐坐。贽仔喜欢它安静的样子,咆哮的样子。他喃喃自语,这个海滨城市真美丽呀!但这不是我的城市,什么时候,我在这里能够真正拥有自己的一叶窗户和自己喜欢的漂亮女人呢?上帝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我只能一夜暴富。我再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来按部就班地去争取我梦想中的一切,我必须走捷径,只有捷径才能使我凤凰涅槃。一年前,他在这个城市还是有依靠的,起码是精神意义上的依靠。因为这个滨海城市的市长是他的老乡,贽仔是见过这个老乡市长的,他们都是从鄂东南的幕阜山系走出来的。并且市长很赏识贽仔的才华,贽仔也为市长争过光,得过滨海省委宣传部主办的一个征文比赛的一等奖,这个奖状和证书还是市长亲自颁发的。并且这个省城日报的副刊,也隔三差五地零星出现过贽仔的名字。就凭这二点,贽仔认为他是有同市长对话和见面资格的。事实上,市长对见贽仔还是乐意的,起码不心烦这个人。可是命运却捉弄人,不久前,市长被双规了。实质上,市长对贽仔的关照是很有限的,但贽仔还是把市长当亲人了。贽仔这次来滨海,屋漏偏遭连阴雨。请贽仔为其“树碑立传”的画家,由于修建的美术馆是违章建筑被拆除了,画家本身遭遇了这样的打击,根本就顾不上贽仔了。原本许诺的千字千元的稿酬也“樯橹灰飞烟灭”,好不容易,贽仔在画家那里要了几幅凌乱潦草的画,以防范生活最后的不测。
夜越来越深了,海起风了。海滩上有点冷,阿贽正准备离去。这时手机响了。“是阿贽吧,我是曹秋水,你在哪里?”
“我在滨海呀。”“我们将撞大运了,你快回来吧,回七里湖来吧,这里遍地是金子。”
“到底有什么事?”
“回来挖金子,电话上讲不明白,你把身份证号码发过来,我给你订飞机票。”
“那好吧。反正,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曹秋水,我丑话说在先,你不要忽悠我,你要是敢忽悠,我回来把你丢到七里湖喂鱼的。或者把你鸡巴割掉喂狼狗。”
“放心吧,贽仔。我们是多年的兄弟,你又不是美女,骗你回来,我一不能骗色;二你没财我骗。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虽然,贽仔和曹秋水都是文化人,但他们之间喜欢开这样恶俗的玩笑,只是表达关系的亲密。
贽仔想,曹秋水说得也有道理。我除了我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何不试试,也许我真是转运了,也许曹秋水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好的,我给你发身份证号码,你订好机票后,我马上回七里湖。”
贽仔一个人在海边沉思良久后,缓缓地沿着滨海路向城市的中心地带孤独地走去,街灯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贽仔的心思无人能懂。
缘起
如果那天曹秋生把邹景辉杀死了,贽仔是不是他的同谋?贽仔有一个预感,曹秋生杀邹景辉的可能性很大,并且还会伤及无辜。贽仔很有可能被当做同谋或说是同案犯受到牵连。但贽仔无法制止曹秋生的行动,曹秋生要干什么?现在在干什么?或者将来要干什么?贽仔都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曹秋生是曹秋水的弟弟,曹秋生要杀人,曹秋生杀人是迟早的事情。曹秋生为什么要杀人?贽仔也不知道。曹秋生的娘说曹秋生丢了几代人的颜面,曹家在当地素以“诗书耕读传家”,老太太说,秋生是秋天生的,就叫了秋生。老大是读书人,怎么老二就成了这样不省心的货。老太太吃斋念佛多年,只是想神灵保佑这一大家子人个个有出息,不要惹事生非。老太太一心烦,就免不了骂骂咧咧的,曹秋生听着就更加心烦了。也不怪老太太,隔三差五就有穿制服的在房前屋后晃悠,老太太没法不心烦。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曹家是七里湖铜矿周边的原居民,不光曹秋生,当地村民都想同矿上攀上关系。邹景辉是铜矿的矿长,红火的时候手下有近千名员工。曹秋生在当地也算是一个名人,虽然没有当上村干部,但他那身板,那拳脚,那眉宇间的杀气,是当地人不敢怠慢的主。其实,曹秋生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只不过没像老大那样在大城市吃“公家饭”。俗话说,“行山虎”还要让着几分“坐山虎”。无疑,曹秋生是坐山虎,邹景辉是行山虎。但不知道怎么这俩人就尿不到一壶去。两虎相争,有很多人在背地里看笑话。不论怎样斗,两个人的内心都是疲惫的,第一回合斗法,以邹景辉的胜利暂告一段落。
邹景辉是非常霸气的,因为他手上有钱。虽是国家的钱,但他可以为所欲为。据说他在周边城市都养着女人,因为“夜生活”的分配不公,“临幸”的次数分配不公,那些女人常闹到矿上来“撞车”。邹景辉给这些女人一个买一套房子,给这些女人的亲戚们照顾一些生意,便没折腾出什么大的乱子。邹景辉最缺德的是,矿上分来的大学生,稍微有一点姿色的一个都不放过,把一个女大学生的肚子搞大后,那女的非要他离婚后娶她,最后不知怎的,那女的竟嫁给了他的侄子。可以说,邹景辉一是厚颜无耻,二是非常会耍手腕的。
曹秋生到矿上找邹景辉讨说法,被七里湖镇派出所以“破坏铜矿正常工作秩序罪”送拘。
七里湖铜矿开采近50年来,同周边原居民的矛盾就一直不断。计划经济时期,诸多矛盾在大政策的压制下都不了了之。国企改制后,特别是靠资源生存和发展的企业,所谓有本事的,有路子的人,个个赚得盆满钵满。于是,曹秋生和所有原居民都心理都失衡了:这矿石是祖宗留给我们的。七里湖铜矿是偷我们七里湖人祖宗遗留给子孙后代的宝贝。你邹景辉掌控的七里湖铜矿,是在抢挖我们曹家子孙后代的饭碗,我们不能眼睁睁看见你们掠夺而分不到一杯羹!于是,曹秋生组织了近200曹姓青壮年到矿上去讨说法:山是我们祖宗的山,矿石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矿石,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采挖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呢?
曹秋生走出洋山市拘留所的时候,他暗暗地发了誓。这一次的代价太大了,虽然只关了半个月,在号子里也没尝过“水上漂”、“守夜人”、“西洋镜”、“冰激棱”的滋味,但面子上总还是挂不住的。据说,在号子里有钱就不用吃“水上漂”,但一个猪蹄炖黄豆就售价90元,好似在沈阳桃仙机场上吃美国加州牛肉面,贽仔是挨过这样宰的。因为曹秋生有武功垫底,在号子的那半个月不知不觉就混成了老大。后来,他吹牛,刚关进去时,有一个小子要他涮马桶,他迎面就是一拳;又上来一个,他上去就是一脚,打他一个狗吃屎。反正也没人看到,就让他吹吧。总之,这半个月中,曹秋生在号子里混成了老大。曹秋生混成了老大还是有一点事实可佐证的,出拘留所的那一天有“江湖上”近百人去迎接他,并打着“曹秋生是真正的环保勇士”“曹秋生是英雄”“保护生态,还我家园”等等横幅。
贽仔第一次见曹秋生是在洋山市某宾馆内,那天曹秋生刚从拘留所放出来。他换了一身行头,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据说,那套价格不菲的西装、皮鞋、领带是一个在当地做房地产的老板抢着埋单的。
七里湖铜矿原来对当地村民有象征性的补偿。每户每年给化肥50公斤,每人每年给现金200元。但村民说,化肥是领到手了,补助款最后大多不了了之。尤其令村民气愤的是,矿上经常给些零星的工程村委会的人做,村民却沾不上边。所以,老百姓的不满越来越多,矿上的执法队员也越来越多,老百姓与矿上的冲突也越来越多。实话说,当地老百姓大多很善良,只求温饱。可现实就是这样,他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
曹秋生的老婆也是一个善良和贤惠的女人,在曹秋生关在“号子”的时候,她还携幼子去派出所下跪求情,以博取舆论同情而救夫。曹秋生的老婆长得也很美,她也只是想,一家人把日子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文化浪人
当初,贽仔并不认识曹秋生,贽仔认识的是他的哥哥曹秋水。曹秋水是一个诗人,属于那种三流的诗人。一流的诗人大都去了天堂。比如海子、骆一禾、顾城等等。还剩北岛,北岛最伟大的诗句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曹秋水写不出来这样的诗句,贽仔也写不出来这样的诗句,但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曹秋水是个北漂,并且是资历较浅的北漂。他既没有混在宋庄,更没有混在798艺术区,更没有什么“文化事件”缠身。在文化圈里混,大多是需要一点噱头,才能爆得大名的。曹秋水爬到副处职位辞职下海,折腾了很多事情,就是没赚到什么钱。如今他那个北大某民营研究所副所长的头衔,如同现在的人自称为经理和董事长一样,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我们可以联盟玩一票大的,咱们老家七里湖的承包地里有铜,只要七里湖铜矿允许我们开采,不出一年,我们至少是一个千万富翁,你就跟着我混吧。有我一口干的,决不会让你吃稀的。你的任务就是网上发贴,先争取舆论支持,先把曹秋生从号子里捞出来,动用你一切的社会资源,在舆论上打压七里湖铜矿,彻底揭穿七里湖铜矿同“公权力”之间的合谋,揭露邹景辉的贪赃枉法之行为,揭露某些执法部门收“黑金”的内幕……事成之后,我最低给你人民币100万元的报酬。
文化已经越来越贬值。特别是体制外的文化人,生存遭遇着无法想象的困难。比如说漂在宋庄的一些地下诗人、行为艺术工作者、流浪歌手、舞者等等。他们为了自由的活着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有他们才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
贽仔自嘲,自己也曾是懂得生命意义的文化人,但此一时来彼一时也,现在却沦为网络枪手了。是为了钱吗?我又没有见着钱。是为了正义吗?这种正义又是那么的勉强。
资源魔咒
曹秋水,你就不要给我画饼充饥了,揭露邹景辉的贪赃枉法之行为是需要凭据的。别人能够坐上那样的位置,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也许他的关系盘根错节,我们同那个“狗鸡巴日”的斗,只是鸡蛋碰石头。即使把邹景辉斗垮了,也许再来一个黄景辉、白景辉。所以说,民不要与官斗,叫你那个不省心的弟弟仰着他的鼻息收敛一点,也许还有机会,也许还能够找到几根剩下的骨头啃啃。曹秋水却是要硬磕,这个世界难道就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吗?七里湖铜矿一定有问题,对当地环境和生态的破坏是大家看得见的。你去实地走一下,如果触动不了你,我再给你买机票,送你回海南。我们的家乡都已经陷入了“资源魔咒”的怪圈了,你知道什么是“资源魔咒”吗?七里湖在大的范围上也是你的故乡,你也可以算是七里湖人。
“资源魔咒”,贽仔略知一个大概。
它是一个经济术语,指拥有大量资源的国家和地区而不能带给这个国家和地区发展和好运,用非洲人的话说就是“上帝在赐给一个地方丰富的资源的同时也附带上了一个咒语,它将诅咒这个地方的人得不到好运。”
这种说法并不是没有依据,国际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一项研究表明,在经济发展、腐败、冲突、新生儿死亡率和扫盲率方面,资源拥有国要比那些资源匮乏的国家差得多。而在非洲,刚果、苏丹、安哥拉等拥有大量资源的国家在战乱中衰败,中东地区频生事端则让这种理论更具说服力。
贽仔,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七里湖的子孙,你就应该管管这件事!
贽仔说,我管不了这样的事,拔高一点讲,我只是一个“有伤”的读书人,和中国所有有伤的读书人一样。我为什么叫“贽仔”,就是我崇拜明朝政治家和哲学家李贽之名大化而成。我是一个”泛文化”的人了,是一个”人本主义者”了。我只关注人类自身的价值,人类何处不家园啊?人类已经没有家园了。记得周作人说过,乱世文人读闲书,赏女人。米兰·昆德拉有特殊年月的“生命之轻”。刚与友人戏言,双重雾霾,不如打牌;打牌老输,不如读书;读书多疑,不如还乡为农夫。故乡不在,呜呼哀哉!这就是我们的困境。有本事的人都成“国际公民”了,我也是想出去的,但我的父母年老了,他们虽然不需要我养老,他们有退休工资,但我是长子,要为他们送终,这是人之常情。这也是我依然留在国内的唯一原因。我已经是“泛文化”的人了,我就是死在西方的修道院内也无所谓,但我不相信组织了。中国民族的复兴之路太漫长而曲折,我们这一代人是看不到了。我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渴盼着我们的中华民族能够真正强大,但这不是嘴皮子说说就可以做到的。我能够管好自己就不错了,我现在连自己也管不好。
同邹景辉斗,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有结果。固然我们是为了正义而战,为正义而战也是要成本的。就像当年的国共两党之争,也是要成本的,要粮、要钱、要弹药。贽仔说,我不会拿你一分钱,这样我会心安。这样也不惹麻烦,怎样保护自己,我还没想好。但一些基本性的开支你是要支付的。吃饭、住宿的钱你是要支付的。我什么时候出手,你不要逼我。我能够帮你的,我都会尽力去帮助你。至于你许诺我的报酬,我到马克思那里去的时候也许还是一张没兑现的空白支票,你就不要忽悠我了。我也绝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我还是决心帮助你,同你结成联盟,结成正义的联盟。七里湖在大的意义上是我的家乡,我只想我的家乡山青水秀,我绝对是有正义感的一个人,揭露并憎恨贪污腐败行为是有良知的公民共同的诉求,这也是人类还有希望的最后一点点光明期许。所以,我决定帮你,你不用多说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毫无逻辑和道理可讲的。人有时候是会萌生正义感的,这并不代表我有多光明或者多高尚,或说身上有许多的正能量基因。但我决定,就这一事件试试。
那段时间,贽仔倒霉透顶,在海口混到连飞机票的钱也没有了。曹秋水给贽仔订了机票,贽仔就飞到了武汉,然后打车去了七里湖。贽仔要看看铜矿的原居民的生存状况到底是怎样的,是不是真如曹秋水在电话中所说的一样?
曹秋生从拘留所出来后的第三天上午,贽仔在这两兄弟的带领下,来到了七里湖人所说的“天坑”,即就是铜矿地表开采的遗址,并且实地查看当地原居民被震损的房屋。
博弈
曹秋生放出来后就没有消停过。第二天早上去矿上办公楼时,邹景辉如临大敌,增加了很多门岗。矿上保安队全部出动,全部黑色制服,并配上了警棍之类的家伙。邹景辉命令,矿长办公室加固防盗门、防盗窗,并安装了多个摄像头;进出厂区大门实行身份证登记制度,安保措施登峰造极。当地老百姓叫骂,邹景辉的狗命真值钱啊!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们呀。老邹肯定是亏心事、缺德事做多了,才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其实,那天上午曹秋生什么也没干,在矿区办公楼前露了一下脸后迅速地离开了。但他给保安队长留了一句话:我会单独找邹矿长聊聊的,具体时间具体地点现在还不确定。
从矿区办公楼出来后,曹秋水、曹秋生兄弟陪贽仔到七里湖镇。从表面上看,七里湖镇确实是繁华的,确实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小汉口”的味道。据当地居民介绍,镇周边有一些从沿海迁来的产能落后的化工和医药企业,对环境的污染很严重,那刺鼻的化工味和农药味,使人恶心呕吐。镇政府也采取了很多的预防措施,比如提升城区的绿化率。多栽树、种草,不允许在镇中心附近开采石场和石英矿等等,但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要把这些污染的企业迁出七里湖,等于是在自己的腿上割肉。一是政府靠这些企业拉高GDP;二来这些企业落户七里湖时,是某高层人士牵的线。
一天深夜,贽仔从县城再次打的去七里湖镇,的士司机讲,从县城去七里湖的路很不好走,主要原因是现在每个村都有十多台运输石头和矿砂、河砂的重型皮卡车。这些车川流不息地往返,新修的路没到二年就全部毁坏了。
七里湖镇的夜生活是相当丰富的,凌晨的歌厅、卡拉OK厅内传来王菲的《传奇》: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这歌声让贽仔的心灵强烈地一颤,本来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安适的城镇啊,却被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的博弈破坏了。没有工业,当地财政就没有收入,GDP就上不去,政府的日常运行都捉襟见肘。
不久,贽仔暗访了当地一名流老李。老李说,七里湖的问题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在的原因。工业规划不合理,工业结构没有理顺。这里既有中央、省市直接管辖的企业,也有外资企业、股份制企业、民营企业等等。镇委书记和镇长是本地最大的官,但有些民营企业老板,电话可以直接打到省委领导,甚至更高级别的领导。这里当官的大多是早上来,下午就走了。他们在北京、上海都购置了房产。就不用说省城、市里和县里了。他们才不管这里的环境污染不污染的。这里除了七里湖铜矿外,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矿,比如金矿等等。最严重的是,有些拦矿砂的堤坝就建在距长江还不到2000米的地方,这种后果是无法评估的……
谢谢您!贽仔紧握着老李的手,感谢他的实话实说。那一刻,贽仔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思念
贽仔在七里湖的日子里,还常常思念海滨城市的那个老乡市长,思念着市长对他的好。那种好是一种灵魂被唤醒的激动,在外人是无法理解的。市长依然是贽仔心目中的偶像,不管他被蒙上了多少阴影。或者他真是一个罪犯,起码市长对贽仔是温暖的,是有人性温度的。回想在滨海的那些日子,同市长不多的几次接触,贽仔心目中的市长是清晰的,阳光的。如果能够顶罪,贽仔愿意为市长顶罪。贽仔是有中国古代文人“士为知已者死”的情怀的。网络上说,市长还养着情人。贽仔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进入市长的法眼?如果市长不从政,一定是中国一流的财政学、统计学、会计学、国民预算方面的权威专家。可惜他从政了,成了一个人生有污点的人,这是一件十分令人痛心的事情。也许,中国政治生态的复杂性让一介书生——从经济学教授到政界的转型,让他无法适应和面对。也许他是一只“替罪羊”,要为背后的人或事顶罪。也许市长只是更大人物政治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也许,他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但贽仔是把市长当作亲人的,当作家乡的亲人,市长的单纯和善良是绝对玩不过一些老牌的“政客”的。以后的事情,大家都是“你懂的”,市长的继任者是那只“大老虎”的秘书。
有一次,贽仔同市长聊天。“市长,我给你写一部传记吧?”
市长说,我一不写日记,二不写传记。如果我们有缘份,你就等到我死了以后再说吧。
贽仔当时感觉市长似乎遇到了什么事,肯定是贽仔解决不了和想象不到的大事。
那次见面,贽仔发现市长抽烟了,并且很凶,一支接着一支地抽。贽仔同市长二人喝完了整整一瓶茅台。市长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吃饭了。那也是贽仔最后一次见市长。
历史就是一个老玩童,他信手拈来的几笔,把许多偶然的因素联结在一起,往往非常出彩。但从地理学的意义上说,一方水土,一个世纪能够出现一位卓越的人才,已经是造物主的恩宠了。市长啊,您可要保重啊,家乡的人民等待着您的归来。如果您真是一个犯了错的人,我也会为您养老送终。您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在滨海最困难的日子,我记得您对我的好,对我的一点一滴。贽仔在心里祈祷。
蜗居者
那个“天坑”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我们都是没有灵魂的人,我们都活得很卑微。七里湖有正义吗?到底谁代表着正义,是七里湖铜矿还是七里湖村的村民?还是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代表着正义和良知?贽仔在七里湖待的时间越长,困惑就越多,感觉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去趟这股浑水。他不是审判者,也不是裁定者,更不是法官。贽仔逐渐萌生了退意。他没有拿过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一分钱。虽然他的贴子在网上点击率一星期就突破了一万人次,但他还是决绝地萌生了退意。人天生是向善的,体内天生有善的因子,也有正义的因子。有些人为了生存会作恶,但贽仔绝不会作恶。他知道自己当不了英雄,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贽仔异常焦虑,感觉到了个人力量的渺小和无奈。七里湖当地有一座寇准祠,寇准是一个历史名人,是北宋的一个政治家,与白居易、张仁愿并称渭南历史上的“三贤”。寇准是七里湖人的一座偶像和精神丰碑。曹秋生和曹秋生两兄弟,对贽仔说,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学习寇准,为了保卫自己被侵蚀的家园,一定要讨一个说法。他说,他们死了,还有他们的儿子。他们知道,外边很多人说他们愚蠢,是一对“二楞子”。但如果说一个男人没有一点血性,就不配做男人!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总会有一个讲理的地方。我们是一个法冶的国家,又逢“习李新政”的好时代,我们的理想就是要在七里湖建立一个“有正义,有公理,人人平等的和谐新家园。”
曹秋生还为他背诵了一首谭嗣同的《绝命词》: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曹秋生说,为了追求真理,他有这样的准备。
七里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贽仔想抛开同七里湖的一切关系,就当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一样。他对自己的行为很羞愧。其实,他的内心只是想做一个真正的学者或说像顾准、傅雷一样的思想者。根本没有想去当一个民间英雄。
“我们都是出来混的。”当贽仔从年仅27岁的法学博士鄢平的口中听到这句生活箴言的时候,他大吃一惊。贽仔当时只是江城大学博士楼的寄宿者,他经常在七里湖和省城之间往返,恰恰又同这位鄢博士住同一间宿舍。这个比贽仔小近20岁的年轻人,就像某位大诗人说的,真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是一个有梦和可以做梦的年纪。
三月的珞珈山是最美丽的,盛开的樱花,东湖边嫩绿的垂柳,碧波荡漾的湖水,仿佛仙境一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要有阳光的心态,绝不能让人当枪使了。智者应该趋利避害,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生存的智慧。但贽仔依然不甘心,他发现自己既想做一个伟大的学者,也想做一个救民于水火的英雄。
于是,他通过人脉关系,请北京某杂志社记者来七里湖调查。请北京的记者是要成本的,在市场经济年代,新闻是可以论斤计价的。追求正义也是要付出成本的,这不是一个遍地活雷锋的时代。那个北京来的记者得过中国新闻奖,做得也不过分,“正义成本”都在可控范围内。文章按质论价大家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文章发出来之后,曹秋水对待贽仔的态度就开始冷淡了。贽仔是一个敏感的人,作为第一阶段的“帮佣”或说“帮闲”的角色,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同时贽仔也明白了,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的真实目的就是要自家开矿,曹秋水用的都是曹秋生的钱,曹秋生以前做零星矿石生意赚了些钱,但积累渐薄,如果不开矿,他们的家庭就会面临生存困境。这几年曹秋水“北漂”根本没有赚到钱,也没有结交到过硬的关系。如果有过硬的关系,他手上那张“七里湖矿区环境检测报告”就会加盖公章,变成“令箭”。那是“习李新政”之前,如果舍得花钱,“令箭”即能得手,因为曹秋水没有把钱花到位,“令箭”瞬间即逝,他们同七里湖铜矿谈判就没有筹码。但这张没有盖章的“七里湖矿区环境检验报告”,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已经付出了高昂的成本,这是他们战略上的严重失误。“我们都是出来混的。”但别忘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新寡
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尊敬,每一个死亡也应该被尊重。这是一个传统断裂,权威丧失,过去的可遗传性已被其可引用性所取代的时代。贽仔对现有的小说都不满意,那就自己写一篇小说吧。如果不能在历史大事件中表现自己,但至少可以崭露头角。
贽仔试图以“自己满意的高度”来创作自己的小说,他要成为一锅乱炖的“博尔赫斯”或“本雅明”。如果说失明成就了伟大的博尔赫斯,而坏运气让本雅明成为了思想和文学上一道卓越的风景。那么,七里湖能够成就贽仔吗?
七里湖铜矿开采了50年,那里人的环保意识还处于启蒙阶段。用一个真正环保者的眼光分析七里湖的现状,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都是强盗。七里湖铜矿矿长邹景辉是最大的强盗,以国家的名义中饱私囊。而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只是小盗贼;七里湖有各种各样的强盗,他们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造成七里湖虚假繁荣背后的无奈:育龄妇女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但不久就流产了。什么原因,无从知晓。贽仔在七里湖前后呆了近一月,但他的困惑这一辈子也无法理清楚。
这里有一栋栋的联排小别墅,近2万亩水面的七里湖渔业生态遭受严重破坏。昔时,那里是我国重要的大雁越冬栖息地。村民们纷纷反映,来这里越冬的大雁越来越少;湖里的生物也越来越少,过去,河豚鱼、亲水鱼、银鱼寻常可见,常年被端上村民的餐桌,现在已基本绝迹。
据统计,在我国113108座矿山中,采空区面积约134、9万公顷,采矿活动占用或破坏的土地面积达238、3万公顷,采矿引发的矿山次生地质灾害12366起,人员伤亡4250人(2009年官方披露的数字)。
七里湖的出路就是关闭铜矿,让自然环境休养生息。七里湖就像一只产金蛋的母鸡,产了49年的蛋,是不是应该休养生息一下了?这里不仅产铜还产金,据官方数字介绍,已经开采到海拔负260米,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是何等的疯狂和贪婪啊?民间传说,已经开采到海拔负500米,这是一个极限的位置。
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想开矿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们也要生存,当地已经无农田可耕种,山林大部分被毁,植被破坏严重。总之,生存和生态环境恶劣。贽仔想,他也是强盗,他也想同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一起开矿,只是不想这样“低级”地把自己牵扯进去。他想,中国的文艺生态极不正常,像他这样饱读诗书的人,为什么混得比那几个演小品的差多了。到底是中国人的审美出现了问题,还是中国人的素质太差。中国文艺界要“风清气正”,要把谭嗣同和顾准从地下挖出来,供上神坛。一个民族不去崇尚科学和文化,而是迎合那些有劣迹的明星,一定是有问题的。
在村子里新寡妇那忧怨的眼神里,七里湖的男人是强盗、是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因为开采铜矿,山泉枯竭了。如果不是长年饮用不干净的水,吃含有重金属的粮食,她的丈夫绝对不会得癌症,绝对不会死得这样早。所以,七里湖的男人都是凶手,七里湖铜矿的矿长邹景辉是最大的凶手,不仅曹秋生想杀死他,她也想杀死他,只是她还没有找到复仇的机会。那天,贽仔从滑坡的山体拍完照片下来,她给贽仔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当归菊花茶,还放了许多自酿的野蜂蜜,递给他的时候,她眼里噙着泪水。
贽仔想,这新寡的女人,堪称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贽仔的心思很乱很乱。
我是谁?
贽仔真想帮助住在七里湖山坳上的那300多名村民,真想把他们吃的粮食和喝的水都拿去检测一下,如果做一次彻底的检测,会涉及几百项指标,检测费用要花大几万元。贽仔在这件事情上苦恼了很久。如果说,曹秋水真是一个彻底的环保主义者,贽仔会舍身取义去帮助他。而曹秋水兄弟俩不过是一个投机的环保主义者,也许,曹秋水两兄弟开铜矿发财后会拿出钱来做公益、做环保,但那无疑是“杀鸡取卵”。
“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贽仔离开了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他是一个失败者,或说是一个逃避者、机会主义者,一腔热血的“中国民间环保志愿者”的理想被无情的事实击得粉碎,他的天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各方的利益纠缠下,显得那样的可笑和无能为力。这从另一种层面揭示了边缘文化人的边缘生存境遇。这也是人类将面临的真实境遇。如果我们不保护地球,地球报复人类的时代不久就要到来了。
人类为什么先要破坏,再来建设呢?这是悖论,还是人类的贪婪和无知?一时半会儿,贽仔真是没有想明白。
贽仔离开七里湖山坳的那个晚上,他被那个新寡的女人忧愤的眼神恨恨地瞪了一下,贽仔顿觉自己是一个懦夫。
声明
不久,贽仔第二次去了七里湖山坳上的那个村子,但他避开再去见那个寡妇,他想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但还是被人发现了。他用镜头再次真实地详尽地记录了那里的一切。临走的时候,一个80多岁的老奶奶,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
“公家人,你救救这里的人吧。我的孙子们娶不上媳妇了,一说这里吃的水不干净,没有姑娘愿意嫁到这里来。小伙子都要打光棍了。”
“公家人,你救救我们,让我们搬出去,你是活菩萨。”
贽仔听着老人的唠叨,眼流满面。他真是没有能力帮助他们,他是多么多么想帮助他们啊。
回到城里,贽仔在东湖洋山市论坛发帖——
对于七里湖事件的最后声明:
鉴于本人和我的家庭近来受到各方面的骚扰,我本人保留法律追诉的权利。我只是一个流浪文人,我在七里湖只是去体验生活,获取我创作的素材。但我对七里湖坳上村老百姓的遭遇深表同情。我没有能力帮助他们,深表遗憾。当英雄是要有本钱的,我没有这个能力和高昂的成本,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说过,我只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去那里体验生活。希望当事的双方保持冷静和克制的态度在当地政府的协调下,化干戈为玉帛,共同创造和谐的社会环境。我只是整个事件的一个冷静观察者。我发帖,只是以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以及公民的良知和做人的底线而为之,没有其它任何目的。今后,我不会以任何方式介入此事,敬请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停止对我和对我家庭的骚扰和恐吓,我只是一个写作的人,其它任何事情同我无关!祝愿大家和睦相处,共创明天幸福美好的生活!这是我在东湖洋山市论坛最后的一个帖子,我将再次出发到西藏流浪去了,朋友们,再见!谢谢你们对我的关注,愿吉祥三宝伴随着你们幸福如意!
中国的本雅明
2014年4月19日上午
其实,并没有人威胁和恫吓贽仔,但贽仔一想到曹秋生有可能杀死邹景辉,就不寒而栗。如果继续陷在这件事情上,一旦曹秋生杀死了邹景辉,贽仔就有可能面临着刑事指控,那么他就比窦娥还冤。他心里还是把曹秋水当兄弟的,并且是最好的兄弟,但他不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曹秋水是一个诗人,毕竟还拥有诗人的少许智慧,真正的诗人是“大地的良心”。他这个中国的本雅明,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如果当初,曹秋水兄弟能够很爽快地给50万元,那怕20万元,贽仔也许会成为秦火火第二。如果真是那样,也是被生活的疼痛逼得无路可逃了。庆幸没有拿曹秋水兄弟一分钱。其实,曹秋水也不会给他这一笔钱,想沦为一个犬儒主义也不够资格,想在拜物教的庙堂里进行一场歇斯底里的狂欢,也成为痴人说梦,这是多么可悲的人生。但有一点贽仔对自己是坚信的:
如果,他在曹秋水兄弟那里拿到了20万元,一定会把这20万元捐给七里湖山坳上的村民,为他们打一口深水窖,让他们吃上干净一点的水。他对天发誓,会这样做的。
疏离和死亡
由于贽仔在网上连续发贴,已经给七里湖铜矿形成了一定的压力。20多天之间,贽仔所发贴子的点击率突破了5万,并有热心的网友近百条留言。以后,贽仔的贴子被屏蔽了,他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所以,他决定疏离曹秋水两兄弟。做不了英雄,他也不想沦为罪犯,他就是靠卖文为生的一介文人,但有做人的底线。那就是“万恶莫作、众善奉行”。贽仔同曹秋水兄弟疏离了。但他又缺乏朋友,只能同苏格拉底那样的死人对话,他苦恼到了极致。“我能从石头里唤出一个灵魂来呼应它的纯洁,却无法阻止身体里不断发出的火车”(阿毛)。曾几何时,曹秋水是他可以无话不谈的对象,他同曹秋水的关系甚至被人误人为“同志”。这关系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有些人不仅仇官、仇富,仇“表哥”“房叔”“钱爷”,还仇“成功人士”,在民众的潜意识中,普遍认为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后面都有“第三只手”。存在的真理(海德格尔声称),人是不能够支配的,他只能够在敞开状态(Offenheit)的意义上,为了“大事”(Ereignis)去细心地(achtsam)遵照存在的指引。如众多俗人不能理解一个哲学家为什么喜欢坐在浩瀚书海里深入研究一样,我们无法读懂一个作家的内心世界。作家看似无用,其实作家的气质注定了一份精神的高贵、一种精神的执著和创作过程中心灵的快乐旅程。作家在作品里复苏了自己,升华、完美、成全了自己;作家在上下求索中抵达到另一种极致。在贽仔看来,创作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揉进生活的必然元素,他只是缺乏好运气。我的文字在“雪里哭,因为她冷,真的冷”(阿毛)。贽仔读到她的诗,仿佛一具干尸有了体温。
七里湖的问题只是关于人类生存质量的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而曹秋水说贽仔的文章会让人发现很多“马脚”,贽仔认为这是曹秋水“杞人忧天”,如果曹秋生不杀死邹景辉,如果邹景辉让步,能够让曹秋生开矿,也许就达到了他们之间的某种平衡,也就达到了某种所谓的和谐、和解。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贽仔能够做的就是离这件事情越远越好,他不想成为替罪羊和冤死鬼。
叔本华认为人的本质是生存意志,生存意志的本质是欲望,而欲望的本身就是厌乏,它得不到满足和填补时,就是痛苦。而人的欲望是永远也满足不了的。一种欲望的满足,又会导致另一种欲望的产生,绝无最终满足的时候。所以人的本质归根结底是痛苦,人生总是一出悲剧。
贽仔被生活弄疼痛了,他害怕这种疼痛。但问题的关健不是你害怕,事物就朝好的方向发展的。在邹景辉的眼里,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不是他同一段位的对手,因为他手里有钱,是国家的钱,可为所欲为。因而,他被网民讥讽为“钱爷”。
谁也不曾想到,在省委纪检工作组进驻七里湖铜矿的前一天,邹景辉自杀了。
邹景辉死的那天,七里湖镇上空的乌鸦一大早就叫个不停。而曹秋水、曹秋生两兄弟还在坚持他们所说的“正义的抗争”,他们“还我子孙一片绿色家园”的诉求到底是噱头还是别的什么?
贽仔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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