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茶壶里浮上来的水雾,感觉自己像坐在一杯茶上,有些飘虚。她挪动一下,实实在在地压着身子下的沙发,背也靠了靠,体会到实体的挤压感。类似这样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见面,这是第五次了吧。每次都是以茶的名义约了,坐着,喝着,交流。她想,茶这东西真好,你一杯我一杯,陌生、熟悉的感觉都可以按到茶里去洗一番,再倒出来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熟悉的更熟悉,陌生的呢,你的号码给了我,我的给了你,然后茶就功成身退。但是前四次交往都以几个回合的言来语去结束,第二次见面都来不及,便将号码拉入黑名单,老死不相往来,连原因都懒得追究,省得浪费心力。此番再坐在茶座里,想起前四次的无疾而终,激情、期待、信心正在褪色。人的心啊,说是有形总也看不着,说是无形却时不时冒出来,她怎能不觉得飘虚呢?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十分钟,这是她的惯例。是否让男方等上十分钟,点好茶,自己再姗姗来迟,让时间来拔高自己的格调呢?传统相亲模式里似乎有这么一曲,无论如何作为女人一主动就呈现出败象。你很急迫吗?没有资本了吗?但她不在意那点女人自己烘托出来的尊贵,愿意先把自己坐稳了,隔着茶雾去观察来者,看他迟来后惊窘还是沾沾自喜。既然男女约会男早女迟才是正常状态,当二者之间出现异象,男人的表情出现不稳定时,瞬间就能暴露出他的秉性。
她记得第三次,就是在这间包厢里,男人走进来时头顶还是偏低的,脸略微有点红。等她热情地打过招呼,男人的目光和声音就粗了,似乎有女人等,他立马就可以居高临下了。那时她客气了一阵,茶过三巡就借故离开,她想她这样做不是游戏人生,玩游戏的话也得找个靠谱的人。
包厢隔音效果差,隔壁包厢一对小情侣吵架的声音毫无顾忌地传过来。啊,年轻真好,当年她也很年轻,他们坐在河沿上赤着脚剥花生吃……
他走了进来,大吃一惊地看着她,是你吗,妮子?是你吗妮子?她站起身,看到一个模子,那么熟悉的模子,如此的眉眼,如此的口鼻,刻在她心中最幽深的处所。看了他再看着桌上的一碟花生,思维就开始外泄,她常常出现思维外泄的现象,她想,怎么一想起和他吃花生他就来了呢?是感应还是缘分?
实际上她来不及分析他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沾沾自喜,就被他的目光兜住了。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柔和而专注,看着她的脸似乎要入骨三分,不,它有些浑黄了,不似当年的一汪清水,照得出黄花绿草旁明媚的人影儿。就因其浑黄,它更厚重一些,还有些隐忍,一扎一扎地欲罢不能。他说妮子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说起当年她的脸羞赧了一阵,仿佛曾觊觎过青春里的什么东西被识破。她抹了一下脸,一下子抹在脸颊上,记得此处有一块暗斑,像蝴蝶翅膀的形状。她生怕引起他注意到这块痕迹,急忙放下手,手不经意落在突起的腹部上,她心里叹息了一声,竟找不到当年了。
当年她白衬衫牛仔裤,有修长的腿,笔直的像两株小白杨。他也白衬衫牛仔裤,骑着单车带着她疯跑在乡间的田埂上。油菜花黄得很富足,暖风拂过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轻扬灵动又悦目,走到哪里都引来关注。那时的村庄多小啊,黑瓦白墙,垂眉敛目地低矮,不像现在家家有昂扬的楼房。村庄里才兴起自由恋爱,谈朋友的男女青年可以广泛的接触,同行时再不用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他们慢慢靠近,试探着村民们的目光,终于肩并肩地低声交谈。
他俩的脚步似乎更快一些,不仅肩并了,还拉了手,她甚至在单车上搂了他的腰,实实在在的安稳,连脚力都省了,只捧着一颗自由的心任它飞,从村庄到村庄,田野到田野,从山地到河流,从幽暗的角落到人们的目光之中,他们满脸愉悦,不断拉大恋爱的尺度,挑战着村民的道德极限,成为村庄传达郎情妾意的领头军。
如今再看他,身体阔了厚厚一圈,头顶也不可避免的稀疏了,脸上的肌肉开始堆积,嘴唇似乎厚些,更显得嘴巴小了不少。她看到他鬓边有了些白发,心中替他难过,这沧桑的颜色究竟是怎样折腾出来的呢?
妮子你怎么在这里呢?你过得不好吗?
我怎么在这里呢?结果很简单,过程却是细水长流,而源头还很遥远。她看看他,心中生出缠缠绕绕的遗憾来。他问,是他在外面找了女人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里有些封割的寒意,她想着,我为什么在这里,根源不就是你吗?
新婚之夜,他一遍遍地折腾她,一遍遍地趴在洁白的床单上寻找传说中的落红。所有的小说都不约而同地说到落红,说到疼,你为什么不疼呢。她坐起来看着他,满脸焦急,忍受着火辣辣的疼,听他越来越咆哮的痛苦。他累得精疲力尽还在压抑着声音嘶喊。他还哭了,是抱着头哭的,你到底给了他……呜呜呜……
她想帮他但是帮不了,想给他落红,甚至想翻开自己的身体寻找落红。她想说疼啊,但没办法把疼翻给他看。
他说是的你那样美好,站在地上却像天上的一颗明月。我躲在你后面仰视你,站在你面前却只敢俯视自己的脚背。你跟他在一起我对你又爱又恨,你们勾肩搭背地招摇过市,要不就往旮旯里钻。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毕竟是在农村呀。知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你的,说你疯!知不知道张家的二苕没结婚肚子大了被人抛弃,连他父母兄弟的脸都丢尽了?知不知道我跟在你们身后多久了,我要保护着你,监视着他,决不允许你们的身体在一起。那油菜地,那麦田,那河堰那沟渠,哪里都有我的眼睛,我以为他没有得逞但是他到底得逞了。
你让我感到羞耻!他支过她的脸,我本打算把你娶回来当菩萨样供着,现在你看,你没那个修为。他咬着牙红着眼睛冲她的脸做出种种下流的动作,例如用五指拍打出清脆的响声,拿着刀背左右左右的划着,写上婊子两个字再吐唾沫。他忽然又紧紧地抱住她温柔地抚摸,从身体深处发出悠长的叹息,他说我太爱你了。整整一夜,她被他折腾的七零八落,身上落满爱和恨的印记。她任由他摆布,把自己当作血债血偿的肇事者,谁叫她没有“落红”呢?但是他的痛苦似乎更无边无际,他像一艘被巨浪冲刷的破船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打转,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从第二天开始他使唤她,使唤得干劲十足而又理由充分。她知道他不会使唤人,天生是个任人趋使的角色,但是他学得很快,学以致用。他驱使她时似乎在表演,跟影视剧里的狠角色一模一样,当然也蕴含着发自内心的畅意。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他在家里即使灌煤气修水电的活也不干,要么坐着要么躺着;坐着时要么将腿高高翘到桌子上,要么放在凳子上。她将吃的喝的放在他面前,离桌沿五厘米的地方。他耷拉着眼皮把目光放低,偶尔抬起时眼中充满挑剔的愤怒和不屑。他躺着也要耷拉着眼皮,睁开一条缝隙看她走来走去,仿佛看一只为他巡夜的狗。他控制着经济大权,常呵斥着说花钱太多,别穿炫目的衣服。他说,你得用实际行动为自己赎罪。
她并不怕他,只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安静得近乎慈悲,看着他心中肿胀的痛,连那从没放松过的脸皮恐怕也是疼的。这个可怜的人被自己折磨得了无生趣!她甚至看到他们之间有着一根横木,他的一端高高翘起,自己这端低低落下,谁能挪动底下的那个支点呢?上帝都无能为力。她尽力地低下,俯就,用无可限量的屈从垫高自己,乞求维持平衡。后来她习惯了他的粗暴,他习惯了她的屈从,就这么撑持着歪歪斜斜地过,也能安稳。
但是,某一天他回到家,满脸放松双目柔和,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对,沾沾自喜!妮子我回来了,他竟然叫她妮子,接过她手中的拖把开始干活。他因长期疏于活动的身体已经肥胖起来,拖起地来气喘吁吁。拖完地他又做了一件令人惊骇的事,将一把闪亮的钥匙在放在她手里,那根钥匙用来开启他们的抽屉,抽屉里藏着他们的经济秘密。这长期以来由他独自占有,不让别人有所染指的抽屉,如今竟对她完全开放。
有什么事发生了,她站着不动,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他拖地很吃力也很卖力,被家具挡住的旮旯里甚至动用了手、脚,绝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他递给她钥匙时手掌完全摊开,脸上有推心置腹的诚意,绝没有丁点施舍的意味。那么过去那倾斜着的稳定被打破了,支点正向自己这一端挪动。但是这挪动,连上帝都不能达成一二,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面对着她坐了下来,开口说话,表情很隆重又很放松,我今天睡了一个女人。
他看着她,目光直视无碍,如此坦然,仿佛这样做是他俩共同的心愿,他给达成了。他脸上又开始渗出一点沾沾自喜,仿佛得意自己把一个女人给睡了,又仿佛得意自己睡了一个女人。他那脸上细密的舒展里,有从没有过的解脱。
他说,现在好了,我们终于扯平了!
扯平了?谁说扯平了?你睡了别的女人就跟我扯平了?他以睡了一个女人的举动,将她的一端高高翘起到二者持平,仿佛打了一场平天下均富贵的胜仗。但是这么多年她所受的屈辱和责难以及劳苦呢?难道都白受了?
他说,如果你觉得亏了可以打我骂我,说完将伸过头脸过来,像伸过一只盛东西的箩筐,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她没动手,也不骂,打骂只是一时情绪的发泄,打过骂过还得见好就收。她的亏看不见摸不着却一团漆黑,是无底的盘丝洞。她只略略抬起下巴,脸皮夹紧了,微微地看着他。她看他时花的不是女王或贵妇的眼神,那太抬举他了,她用的是乞丐的,仿佛一位乞丐看着一只被棒打的落水狗。他缩回脑袋,看她一眼,似乎抽了一口冷气,又缩回双肩,蔫蔫地拿起菜刀来切菜。
突然地,她又冷又硬,表情单一形同僵尸。她不无视他,把他当成一个巨大的障碍物,甚至不愿同他呆在一个空间里。她的拒绝既干净又彻底,表情冷漠得如同绝壁千仞,任他怎样俯就都不回旋。
他在横木那端急剧下滑,终不能忍受那无孔不入的鄙夷的目光。
离了,她说。茶壶里的水声越来越咕噜有声,他们把茶水都倒干了。他听着讲述,时而喜时而忧,时而破口大骂,这些当然不在模子之内。他将她的手越握越紧,摇着拍着抚着,妮子你受苦了!似乎还有一句言外之意,我来迟了!
他说,这个杂种!那么妮子啊,那时油菜地麦田里河边沟渠里的那些石子儿,都是他扔的吗?他满目笑意,含着某种戳不得裹不住的含义。那个模子全都显现出来了,当年你不就是这样笑着央求我的吗?妮子我们到那庄稼地里去好吗?她点头,笑了,无来由地笑了,心想我多冤啦,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走出去。
他们迅速找到一张床,这张床真正平铺在他们之间,意义非凡。那年他们翻山越岭,觊觎着一片片油菜地和麦田。那年气候很好,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又高又密,他们总处于希望之中,想找到一处类似床的地方。年轻的心思慕这样的一张床,想得焦干,一点就能着火。现在,面前是宽阔又厚实的床,床上被褥齐全,而且周围绝对没有多余的目光和石子儿。他们向四周巡晙一番,窗帘和墙壁,遮的严严实实,墙很厚,绝不会有人穿墙而入。他们感觉心中舒坦,裹挟着一股子回归了的无处安身的激情和欲望,似乎是对当年那些油菜地麦田的挑衅,也似乎是对前夫的无声抗议。他们无所顾忌,大声叫嚣,他说,这是在油菜地里的……这是在麦田里的……这是在河堰上的……
她哗哗哗地流着眼泪,似乎正在海上沉浮,她被送上桅杆的顶端,感觉自己正在水涨船高。多年的屈辱里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她想她无愧就好了。她使劲摁住横木这端使他高高翘起,竟被一句睡了一个女人撂下横木。如今婚是离了,她心里依旧梗塞,仿佛昨夜的宿食还没消化掉。这会儿她浑身畅意,全身热液纵横无阻。她心里喊着,杂毛,我把你这厮给卖了!
他终于安歇在她怀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她估摸着他是累了,你在想你前夫吗?她吃了一惊,的确,她在他的身下对着前夫喊话。
他翻过身,仰脸看天,表情里似乎有点沮丧。他不抱她,也不抚她,仿佛某事做到尾声忘了善后。她斜过眼睛偷窥去,想要知道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昔日恋人,内心此时是什么状态。她把手塞进他的手里,这是多年前的习惯,她还记得,但是他记不得了。他忘了握紧她的手,再轻轻摇一摇,表示知会了她的心意。此时这五指松散,掌心疲乏,没有回应。
陌生感就是这样来的,只是一处不被心领神会的细微末节,敞开的心瓣就刷地缩得不留一丝缝隙。
我老婆去世了。他闭上眼睛,鼻翼翕动,从刚刚演绎过的当年的世界里抽身出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知道他是痛苦的,他的世界里必定充满黑色和白色,比她的世界更阻塞。那个死去的女人依旧留在这个男人的气息里,在他的躯体上还有她的动静。她将五指抽了回来。他说,我是入赘到她家的,如果我们在一起,我要养着她家的老人。
入赘?她突然昂起头来,仿佛一根神经的痉挛,与他四目相对。他躲避着她的诘难的目光,口齿显得不清晰,她寻死觅活,我没办法……
她翻过身来,往旁边挪了挪:你可以逃跑啊!她离开这个男人身上越来越浓的陌生气息,时隔多年了,他怎么还会是当年那个人呢?这头脸,这身躯,这举动完全陌生。不,现在想想当年那个人也不在模子之内。仿佛仅仅的一刹那,那熟悉的模子不见了,在她心中完全遁去了痕迹。那一年他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一年,他死活不肯入赘到她家,说什么好男儿不当上门女婿。她苦苦哀求他,哭得天昏地暗。他终于同意了,却在订婚那一天逃走,不知去向,给她留下供人嘲讽的笑柄。
那时他逃走,她竟然不曾恨过他,只怪自己不该逼他。她知道他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不为背叛。她这样理解着原谅他和他带来的困苦,把他当做美好的想念。
她心里感到不平起来,你到底爱前妻多一些。她偏过脸去,听到自己心中哗的一声巨响,一片湖倾斜了,大水滂沱,她的心凉了一半。入赘了,坎也迈过去了,他竟没有逃跑。他又挨过来,将头埋下去,像一只寒冷的鸡将头深深插入翅膀,喉咙里有重重的断裂般的叹息,他说,你说我这个人多奇怪呀!抱着她的时候,我想你!当年的你多美呀!我却没有拥有过你,真是太遗憾了!哪怕只有一次,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可是现在,我抱着你,却想着我的老婆。
他所放不下的是没有破坏掉她,他不想想破坏她会不会给她带来磨难。他破坏了她还是要逃跑的。她弹着身子打了个寒战,现在,他甚至不隐瞒自己想着妻子,你怎能如此无视?
他又开始抚摸她,从上到下,边抚摸边回想。他的妻子有好的胸,好的腿,特别是这腹部,他说,特别平坦,生了孩子一点孕辰纹也没有。他把手放在她的腹部上,辅以动作,把微凸的肚子往她身体里按了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冷,冷得像一棵冰凉的树木。她突然恐惧起来,感觉这游动的手上有不祥的气息,他抚摸的不是自己,是他的妻子,借着她的身体,恢复对死去妻子的记忆。她感觉到自己在他掌下慢慢死去,摸到哪哪里就没有了气息,直至变成了一具僵硬的死尸。
他突然把她翻过去,像携起一股暴风骤雨,她来不及反抗便被湮灭。末了,他说,我老婆得的是癌症,乳房没了,子宫也切除了。上天多么不公平。这次,是他流下了眼泪。
等他沉沉睡去,她却在反复回味,精细地比较着他在床上的举动,确定他第二次比第一次更热烈更凛冽更彻底,你是爱你前妻的!她想,上天是不公平的,那么,或许他拿她来发泄对上天的愤恨?
她彻底倾斜了,时间这壶茶耽搁太久,已经将他们当年的情分煮得稀烂,稀释了,挥发了。只是一点夙愿没了,如今床来得容易,他们不过是躺在一起做了一次缝补而已。
她突然替自己不值了,我躺在这里做什么呢?她坐起来,使劲掐自己的手脚,难道我是来充当一次死人,给他填补前妻带来的遗憾吗?她又想起跟前夫在一起时自己就是木头就是寒冰。她愤怒起来,内心里把自己使劲抓挠,狠狠地扭打,连当年那些芬芳的黄花地、绿草地、一双人影儿都抓得稀烂。她说你这个人哪,撞来撞去竟把自己套进了一个个模子里。哪里会有那个适宜的支点把自己立起来呢?
临走,她把他叫醒,说,你太粗鲁了,床上功夫不如我前夫!
她看着他萎顿下去,再走出屋子的大门,大大地嘘出一口气。太阳耀眼,她眯缝着眼睛遮住阳光向前看,看到前夫蹲在一棵树下。前夫站起来,跛着脚走路,她想他一定蹲的太久了,双腿好像有万蚁爬行。她看到前夫头发蓬乱,精神萎靡不振。前夫说,好了,扯平了,回去吧!
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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