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里,南北走向的叫街,东西走向的叫路。我今天讲的故事发生在百福路与百家街的交会处。
且说这一街一路交会处,有个花坛。,一般说来,街路交会处的花坛都是圆形的,这里的花坛却是方形的,这说明它不是近期设计的,近期的设计者不会不懂得方形花坛不利于现代交通车辆绕弯行驶的常识。但是,这个方形花坛就这么一直延续下来了。这个花坛处在老城区最偏的一隅。从老城区看,它是最偏的;从新城区看,它也是最偏的。而这种尴尬的处所,相对来说就显得无所谓了。这花坛附近的居民都住在八十年代初期建筑的老式楼房里,这里也就有了一些国企下岗职工和退休多年的老干部。有一位退休的国企老干部闲来无事,丈量了一下这个花坛的面积,整好是250平方米,于是人们出于某种积蓄多年的情感,就给这个花坛起了个名:250花坛。
250花坛里面,过去是植了十几棵白桦树,成一圆圈,这一圆圈内是一块圆形空地,面着一层红砖,这块面着一层红砖的圆形空地的中间,安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附近的一些退休的老职工和下岗的国企人员,常在这里打扑克、下棋。四个人玩,站了一圈人闲看、卖呆儿。那十几棵白桦树的外围,就是绿油油的草地。由于这里路过的车辆不多,所以也比较安静,这里也就成了附近居民休闲娱乐、饭后聊天的好去处。
后来,这个方形花坛被改成了圆形,中间那十几棵高大、挺拔的白桦树也被连根拔起,代替红砖的是一种绿色、红色、灰色相间的路砖,用这各种颜色的路砖,在花坛中间铺成了一个方形板块,向四面延伸了几条甬路,很像一只方形的蜘蛛趴在那里。花坛里除了有草坪,还真正种上了几株串红,250花坛成了名副其实的花坛。
开始,有些人很不满意,特别是常在那里下棋、打扑克的人。他们说,原来好好的,为什么要改?那些几十年的白桦树,可惜了,那些都有收藏价值的石桌石凳,白瞎了。还有几位退休老干部到有关部门去质问。他们说,他们不是上访,只是要一个说法,为什么要把250花坛改成了圆形?原来的方形不是很好吗?那十几棵白桦树陪伴他们几十年了,比你们这些人年龄都大,为什么说连根拔就拔了?还有那些石桌石凳,碍你们什么事了?为什么说撤就撤了?
有关部门回答说:一路一街交会处,有花坛,必须是圆形,这样有利于交通行驶;你们没发现车越来越多吗?那些树遮挡司机视线,也阻挡市民视线,你们没发现那十几棵大树被拔之后,250花坛那里变得敞亮了吗?至于那些石桌石凳,破破烂烂,有碍观瞻……
那几位退休的老干部回去一看,嘿!别说,围绕花坛行驶的车辆多了很多,好像不经意间,农村那大锅台突然冒出了成群结队的蟑螂。再看花坛中间,是很亮堂,没有了那些高大的白桦树和黑油油的石桌石凳,真是干净利索。老干部们一宣讲,百福路和百家街那些有意见或者心里不舒服的居民,也都跟那几位去有关部门质问过的老干部有了一样的感受了。大家欣然接受。
又后来,在某一年的春天开始,250花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突然成了工地。过去那几位常在250花坛石桌上下棋、打扑克的退休老干部,有的到儿女在新城中的大房子里住去了,有的长期住在了医院,还有几位去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所以,当250花坛再变化时,没有人去有关单位质问了,只有附近的居民,捂着鼻孔和嘴巴,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躲避着从花坛中间飞扬出的沙尘,或小声,或在心理嘟囔几句,抱怨几声。还有一位没搬走的老干部,看着花坛中间的搅拌机,脚手架,听着那机械发出的隆隆声音,摇摇头,叹叹气,蹒跚着离去,并不走进那花坛半步。花坛变成工地后,附近居民再没人走进去,不仅因为花坛里尘土飞扬,泥浆遍地,还因为花坛四周用铁栏围住,还竖着几块白底红字的大牌子,上写:施工重地,禁止入内!
花坛里的人和机械头年春天开工,次年春天竣工,折腾了整整一年,人们看到,花坛上耸立起一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据说这是在国外请的一位设计大师设计的,设计费就花了几十万元。这个建筑,高33米,周长近250米,几乎占据了整个花坛。它下面底座是十几米高的圆形,上面正方形,靠上端还夸张地伸展着几条巨大“胳臂”。开始有附近居民叫它“怪物”,后来大家在报纸上和电视新闻中多次看到有关它的报导才知道,原来这个“怪物”名叫:青松。据报纸、电视上说,领导要把这座城市打造成国内著名的绿化园林城市,所以花重金在国外请了一位著名的国际设计大师,为这座城市设计了一张“名片”,就是用钢筋水泥,用国际大师的抽象设计,建筑了这棵巨大的“青松”,象征着这座城市的美好与未来。据说,这个造价不菲的钢筋水泥建造成的青松,所以能落座在百福路与百家街交汇的250花坛,是因为这里几十年来一直没有拆迁,这个地区的绿化相对来说是全城最好的地区,这样,这座巨大的人造青松,才会在这里发挥作用,有较多的真正的绿树、草坪、鲜花围绕它,簇拥它。如此,它才会真正成为这个城市的名片,成为这个城市的某种象征。
开始,很多居民看到这个巨大的人造“青松”,都努力幻想它就是一棵大树,可怎么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也不像棵树。过路的人看,更看不出它到底像个什么。当有人说它是一颗树时,有的人看着它张大了嘴巴,有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好意思,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文化,没有艺术修养,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它竟然是一棵树?我怎么就看不出它哪点儿像呢!
自从“青松”这个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物坐落到250花坛后,这里不再叫250花坛,而改叫有关部门为它起的官名“青松坛”了。
别说,“青松”的建成和“青松坛”的命名,还真给这一地区带来了经济效益,当然,不是什么旅游观赏的游客多了,而是引领了这里的建筑市场的发达。
从这里不叫250花坛改叫青松坛后的那个春天,开始是供水公司把青松坛周边的马路封了,开来了切割马路的机器,又调来大型挖掘机,接着又来了几十名工人,他们不分昼夜,,挥舞铁镐,开动机器,也不管附近居民是夜不能寐还是精神分裂,因为他们要抢工时,为的是百姓的利益。他们干的是自来水改造工程。一两个月的时间对自来水改造工程工地的人来说,很短暂,因为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这一两个月时间,对这个改造小项目的承包经理来说,时间就是黄金;对开铲车,开挖掘机的、水电铆焊的人来说,时间就是白银;对那些挥舞钎镐的人来说,时间就是人民币。他们虽然赚得比那些有头脑、有技术的人少,但现在出力也很赚钱的,平均每天也赚300多元。而这一两个月时间,对附近居民来说,则是安眠药,祛火药,或者是安定片。因为这一个月,有人抽烟了,有人喝酒了,有人神经了,有人学会了骂人,有人学会了傻笑。也有人练就了禅定,无论深夜里的机器如何轰鸣喧闹,人家该吃吃,该睡睡。
自来水改造工程结束了,有人长舒了一口气。但气还没喘匀乎,修马路的来了。因为改造自来水工程,马路被挖开,沥青路面根据供水工程的要求被切割,被挖掘,被破坏。供水公司只负责自来水工程,铺马路不归他们管。于是,铺路的队伍开进来。同样,先封闭青松坛路段的交通,然后开始平整路面,用巨大的碾压机砸压路面,附近居民时常会感到楼房在颤抖,像地震,也不知那棵高大的钢筋水泥“青松”是否也有被撼动的感觉。路面上的石子被压扎好了,开始铺垫热气腾腾的沥青,那刺鼻呛嗓子眼儿的气味,弥漫了青松坛和附近居民区……
路终于铺完了,大家刚缓了口气。供电公司的来了。他们也把青松坛的四周围起来,他们实行的也是一项民生工程,要在地下行走电缆。有人问,电线不是都在空中走吗?供电公司的人说,你没看见电线杆都被压得里倒歪斜,现在经济发达,靠电线杆子已经支撑不住了。于是,把刚铺好的路面重新像自来水公司那样切割挖开,铺设电缆。供电工程的改造,足足折腾了两个月。这项工程,挖了百福路半条路,挖了百家街一条街。这个工程队,看来是财大气粗,设备新、机械多、人马多,闹闹哄哄地可劲造了两个月。大家已没有了怨言,习惯了。后来有个居民总结说,真是饥荒多了不愁人,虱子多了不咬人,噪音多了不吵人。
供电工程地下管网改造结束了,修路的工程队开进来,这回修了半个月,才完事儿。听知情人说,这回修补马路的工程队经理,上次修的是自来水公司挖的,这次修的是供电公司挖的。修一次给一次钱,据说,这样类似的工程每年有很多,所以,这个经理带着他的修补马路工程队,每年都很忙碌,赚了不少钱。
折腾了大半年过去了。大家觉得,这回该安静一些日子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马路刚修完一周,仅仅一周,通讯公司来了,又把青松坛周围围起来。这次是通讯光缆工程改造。这次改造完,天冷了,这座城里的上空开始飘雪花了。也许是天冷了之后,柏油路就不能修了?反正不知道什么原因,通讯工程结束,围栏撤走了,被切割的路面用砂石填起来,凸凹不平。车到这里,要小心翼翼地开,人到这里要认认真真地走。车在这里抛锚的,人在这里跌倒的,时有发生。有人骂几声,有人抱怨几句,还有一些人绕开这里走。大家都盼着下大雪,把那些坑洼填平,更盼着来年春天尽早把这段路修好。
第二年春天,雨水多,青松坛这段路迟迟没人来修。这段路已经成了泥浆路,坎坷路,的确影响车辆通行和路人行走。有的人可以绕开走,但有些人是绕不掉这段路的。
终于有人去有关部门询问了。也有人认识那位来这里修路的工程队的经理,打电话问他,他说,去年修路的钱还没给够,把去年欠的都给上了,今年才可以继续修。
就这样,大家在在苦苦等待中熬着日子。
直到这年的初夏,突然有一天,那个修路的经理带着他的工程队来了,很快把路修好了。大家都很振奋,走在新铺的路面上,神清气爽。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半个月,供热公司来人把青松坛四周围起来,切马路,挖地沟,他们这次工程是叫供热管网改造……
供热公司的管网改造工程结束,那个修补马路的经理又很快铺完马路,细心的人发现,他铺路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人问他,他说,不快行吗?否则赶不上经济发展的步伐啊。
这一年下半年,到下雪之前,供热公司的管网改造结束后,环卫处又进行了一次下水道官网改造。那个修路经理这一次没有拖延修路过冬,在下雪之前就把路修好了。
这座北国的城市,冬季里是没有什么建筑工程的,因为平均气温在零下20度。但让青松坛附近居民震惊的是,青松坛的青松,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被炸掉了。报纸和电视里说,青松坛上的这个钢筋水泥建成的庞然大物,有碍观瞻,已经不适合这座城市的快速发展之需要,将用一吨炸药,整体爆破拆出,这是一次尖端爆破技术的实验。于是,有关部门组织了一批爆破专家,力学专家,建筑专家,领导专家,规划专家,城市专家,设计专家……经过专家们的反复论证,终于在一个严冬的夜晚,对青松坛上的“青松”,实行了一次整体爆破,电视台进行了现场全程实拍直播。最后一位穿蓝西装的发言人讲话:
这是一次圆满成功的爆破!
青松被爆破炸垮塌之后,来了一堆拆卸工人。巨大的气锤声、切割机声,铁锤的打砸声,混响在一起,一直持续了半个月,那个青松的钢筋水泥遗骸才被清理完。
有个老拆卸工人每用铁锤砸那水泥包裹的钢筋块时就嘟囔一声说,这家伙,真结实,这家伙,真顽固。
转过年春天,来得早些。春风一场比一成柔,所以冰雪很快就消融了,阳光充足的花园草坪已经泛绿。每年这个时候,这座城市里都要大搞绿化工程。前些年里,能植树的地方植树,能种草的地方种草,能栽花的地方栽花。树、草、花也都是就地取材,都是本地的品种。后来有人发现,绿化的花草树木外来品种多了,而且有一个怪异的现象,就是,今年长在城南的白杨,移到了城北,城北的梨树移到了城南。据知情人说,去外地购买的绿化苗木,造价高,钱太多,能花出去。本地种植绿化苗木的人,也把苗木卖到外地去,在本地很难售出。因为今年种了,明年移,花草树木死亡率很高,这样就带动了绿化苗木业的发展,好像还有其他相关产业也跟着蓬勃发展。
居民都知道绿化这个怪异现象,心知肚明,所以都在猜测,“青松”被铲除了,是会种树呢,还是会种草,或者又种花?种树也要种外地的树,种草也要种外地的草。这个破烂不堪的一片狼藉的青松坛,到底要做什么呢?
在大家有意无意的期待中,青松坛终于开工建设了。先是运来从山上挖来的腐殖土,四周用红砖砌起了一尺高的矮墙。后挖来的土平整好后,有人开始种草、种花。又过几天,花坛的中间又植了十几棵树,呈圆形,树中间的圆形空地,用大理石铺就,又以圆形地面向四外修了几条甬路,甬路也都用大理石铺成,这回真像一只穿着白衬衫套着青马褂的蜘蛛趴在那里。蜘蛛背上,是一张圆形的石桌,石桌四面有四个石凳。石桌和石凳,大理石的桌面和凳面,十分光滑,一看就比铺路的大理石质地好多了。那十几棵松树,泛着绿油油的光芒,围住那大理石石桌石凳。
附近居民有人说:这不是同过去叫250花坛时一样吗?真能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有人接着说:不一样,过去花坛是方形,现在是圆形,过去中间种的是白桦树,现在是青松。
没过两天,报纸上和电视里有人说:……为了真正把我们这座城市打造成名副其实的园林城市,我们必须崇尚自然,回归自然。为了建设我们的生态城,园林城,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该砍的砍,该拆的拆,该改的改!
有居民听那个修路的经理说,那十几棵青松,是从本市大首县大角镇大花村大金山的深山里挖来的野生长青松,每一棵连挖带运,费用几万元,这十几棵青松,被移植到这青松坛里,花费几十万元。还有,那大理石板,石桌,石凳,都是从千里之外的地方运来的,价格很贵。
有个居民说:我看这是败家。
修路的经理突然很严肃,瞪着眼睛说:咱们这百福路和百家街的人,要懂事儿,要知道什么是幸福!不说别的,人家有关部门,为了给咱们这个街区的居民打造一个休闲娱乐场所,就花这么多钱,付出这么大代价,多把我们当回事儿啊!
有几个居民听了这话,也都把脸板起来。其中一位居民大声说:修你的路去吧!
……
这个发生在百福路与百家街交汇处的故事我并没有讲完,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最关键的是,我已经感觉到自己十分疲惫,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讲下去了,我也累了,我好像也病了。
那时,我站在百福路与百家街交汇处的一处老房子的门前,清清楚楚听见了那个居民的大声斥责。也许是这位居民的声音太大,也许是我和某些人一样,被折磨出了某种说不明白的病态,我的耳畔奇怪地回响起机器的马达声,大型挖掘机的轰鸣声,铁器和钢筋水泥的碰撞声,然后是人声嘈杂中的一片模糊声……最后我的耳畔神奇地出现了我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这时,我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两块蓝底黑字的路牌,这两块路牌所幸没有被换来换去,看上去有些老气,还有些锈迹斑驳并且有所倾斜,但是上面的字迹都还很清晰,一块上面写着:百福路;一块上面刻着:百家街。我在百福路的路牌上看到了我儿时的影子,还有青年时的影子;我在百家街的路牌上看到是我中年时的影子和老年时的影子。而我此时此刻的影子,就站在百福路与百家街交汇处的附近,正呆呆地望着那个开满鲜花挺着青松的花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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