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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塔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5020
彭杉影

  凤凰塔

  彭杉影

  

  彭杉影,出生于1969年,湖北孝昌人,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省内外报刊杂志,出版了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各一部。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溪乡市城西,有一个正在开发的住宅小区叫梦里春城,住宅楼正一栋栋,一排排树起来。按照规划,小区内亭台楼阁、水榭花坛、假山喷泉一应俱全,超市、幼儿园、诊所等也将进驻小区。由是,梦里春城成为溪乡城一张炙手可热的名片。

  梦里春城中部矗立着一座塔,因其顶部有一尊凤凰雕塑,溪乡人叫它凤凰塔,凤凰塔历经百年沧桑,据说是当年的国民政府为了纪念一次对日战役的胜利修建的。

  凤凰塔是可以上去的,沿着周围的围栏转圈,沿螺旋线上行,就能到达塔顶,站在塔顶,苍苍茫茫的溪乡城便尽收眼底,要是在晚上,溪乡城万家灯火、溢彩流光、车水马龙,充溢着大城市的气息。

  而今,围栏和塔壁历尽风雨,早已锈迹斑斑、伤痕累累。开发商准备将塔修缮一番,让它焕发出青春活力,他们相信,这是一座神塔,会给他们带来好运,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梦里春城这一片土地以前是溪乡市化肥厂厂房所在地。化肥厂垮了后,这一片厂房闲置了几年,后来被开发商买下来了。厂房被夷为平地,凤凰塔被保留了下来。

与梦里春城一墙之隔的是一片低矮的瓦房,破败凌乱,有一股腐败的气味弥漫着。这是化肥厂的老宿舍区,一些电动三轮车七零八落地停靠宿舍区里。化肥厂垮了后,职工自谋职业,电动三轮车载客是当时最简便易行且投资较少的项目,成为原化肥厂职工的首选。电动三轮车又被溪乡称作“电麻木”,开“电麻木”的人绝大多数是厂矿企业的下岗职工。

  郑光荣也搞了一台“电麻木”开着。这会他开着“电麻木”,一阵烟尘滚过,停在了自家的门前,他穿着迷彩服,眉宇间写着疲劳和困顿。他下车,推开破败的木门,看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红莲,红莲是郑光荣的老婆,已是癌症晚期。屋子里,墙上挂满了陈旧的奖状,还有一张照片斜斜地由一个角固定在墙上。照片上,十几个披着红花的人站在凤凰塔上,笑靥如花。左起第二个人就是郑光荣,他的旁边是胡大毛。

  红莲瘦如枯木,她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要耽误生意的。郑光荣不说话,过来给她穿衣服。她说,我这病好不了的,别浪费钱了,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英子上大学,要用好多钱的。郑光荣说,医生说了的,你这病坚持化疗还是有希望的。

  郑光荣把红莲抱上了三轮车。这时胡子拉茬的胡大毛走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布,他后面远远地跟着何方。胡大毛的老婆珍子正在旁边的水龙头那里洗衣服。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郑光荣似的。胡大毛停下来说,你们都看看,这是什么世道,厂子被他们卖了,想用那点钱就把我们打发掉,比打发叫花子还容易。我一定要告,要上访。还要把这条幅挂到凤凰塔上。说着他把手中的白布扬了扬,像是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他又说,他们白天不让我上去,我晚上再上去,我就不信,我上不了凤凰塔,当年,我上塔的时候,这帮龟孙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何方说,大毛,你这样闹没用的,你要是把我们那点钱都闹没了,全厂的人都会怪你的。正在铁丝上晾衣服的小珍说,大毛,你别瞎闹了,说过你多少回,就是不听,叫你搞台电麻木,出去跑跑生意,你就是不去。

  郑光荣使劲蹬车踏板,三轮车轰鸣的那一刻他抬起头遇到了胡大毛的目光,就给了他一个苦涩的笑容,麻木轰隆隆地响起,颠簸着拉出了一股黑烟和灰尘。胡大毛说,你们看,郑光荣的老婆病成这样了,也没有人管的。

  胡大毛身边围了些人,他又说,这会他们看得严,我上不了凤凰塔,我晚上再上去,我要把这条幅挂到凤凰塔上。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是关建军这个王八蛋把厂子卖了,是他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人们的目光都一齐投向影影绰绰掩映在烟尘之中的凤凰塔,思绪飘到了遥远的过去。

  化肥厂红火的时候,产量产值均翻番。年终的表彰大会就在凤凰塔下的广场上举行,当时的厂长是邓成发。楚副市长也来了,坐在主席台的中间。邓成发宣读了表彰决定,十几位优秀工作者披红戴花走到台前,楚副市长亲自给他们颁发了奖状和奖金,排山倒海的掌声经久不息。摄影师过来拍照。楚副市长说,我建议,被表彰的同志登上凤凰塔,站在塔上照像,让这道靓丽的风景永远记载在化肥厂的历史里。掌声又如海浪一样连绵不绝。这张照片定格在化肥红火的1989年冬季的某一天。那张照片上,有郑光荣,胡大毛等人。

  那时,关建军还只是一个管人事的副厂长,虽然坐在了主席台上,却是最偏的位置。

红莲是从凤凰塔跳下去的,那一声高喊相当恐怖,划破了凌晨的宁静和人们的美梦。啊……啊……据说一共拖了三个节拍才轰然一声巨响,她的血横贯夜空。人们不明白,这个病入膏肓的弱女子,哪有那大的能量爬到几十米高的凤凰塔上。红莲落到地面,白色的条幅随即从塔顶飘落,上面写的是:关建军卖了厂,卖了我们的命。据说,这条幅是胡大毛前天夜里用铁钉钉到塔顶的。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启明星挂在天际,郑光荣就起床了,洗了一把脸就出门做生意,他的电麻木像一位跛足老人蹒跚着消失在晨曦之中,红莲就悄悄地下了床。据说,红莲出门前把自己认真地打理了一番,后来有人看到她的床头有梳子镜子等物,甚至还有一只过期很久的口红。

  郑光荣打算拉客到十点多,再带红莲去医院化疗的。但那天他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什么预感,就提前回了,他驾驶电麻木出现在凤凰塔附近时,那里已围了一圈子人。郑光荣把电麻木停下,急忙赶了过去,人们让出一条通道,好像他是一位大领导。红莲落地时保持着美丽的姿式,头发飘了起来,还能从脸上捕捉到一丝笑容。郑光荣脸无表情,像是在欣赏一幅写意画。这时人群里有人喊,卖了厂,把人都逼死了,杀了个狗日的关建军。后来红莲的尸骨慢慢就凉透了,有人用一张破床单把红莲盖上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随后,有人给狗日的关建军关厂长打了电话,一连打了三次才通,关建军说他很震惊、很悲哀、很难过,又说他现在四川有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郑光荣那个破败的平房里搭起了灵堂,披着黑纱的红莲肖像前烟雾缭绕,似仙境一般,红莲脸上挂着笑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她的风韵依旧,说不出的美丽动人。早些年,红莲是厂里的一枝花,多少小伙子对她想入非非,最后谁也想不到,红莲看上了老实巴交的郑光荣。婚后,他们经历了一段甜蜜的岁月,一心扑在工作上,都是生产能手,真正的比翼双飞。

  高平川来了。高平川是个老实人,厂子在的时候,他是管生产的副厂长,他送来了两个花圈,其中一个落款是关建军。

  高平川给郑光荣递过来两个信封,他递出第一个时说,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然后又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另一个信封,他说,这是关厂长的一点心意,他去四川了,只好由我来代表他。胡大毛朝他吼,高厂长,你倒会做好人,关建军他个狗日的怎么不来,人家把你当枪使,你都不知道。高平川苦笑了一下说,只怪我们的命不好,形势所迫,溪乡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厂垮了,关厂长也是没有法子。胡大毛说,咋没法子?这么大的厂子就那点钱就卖了,职代会都没开。有人嘀咕着说,胡大毛,你就别多说了,算的钱还没到手,你这样一闹,说不定把这点钱都闹没了。

像前,燃了香,跪下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妈,我知道是谁害死了你!又说,妈,你死得惨,我一定要让那些黑了心烂了肝的人不得好死!她眉宇间有一股凛冽的浩然之气。郑光荣说,英子,你瞎说什么啊?你妈是受不了病痛折磨自己去死的。英子突然间嚎啕大哭,她说,我没瞎说,是他们把厂子卖了,把我妈逼上了绝路,我把记者都请来了。

  门外,真有两名扛着摄相机的人。他们一声不吭,把镜头对准了门前几个寥落的花圈。

  红莲的葬礼相当冷清,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葬礼,烧了也就完事了。好在那天殡仪馆的生意不错,其他的丧户请了吹吹打打的班子,红莲在别人的热闹中化为一捧灰烬。

英子从省城请记者来化肥厂的消息传到了关建军耳朵里,他慌了神,有大厦将倾的恐慌,他给费总打电话,费总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先是一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关,你别急,就几个毛头小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他叮嘱关建军,熬过了这一阵就好了的,所以呢,不管遇到什么,一定要守口如瓶,守口如瓶啊!关建军挂了电话,反复念叨着“守口如瓶”这几个字。

  一周之后,因有人实名举报化肥厂相关领导趁卖厂子之机疯狂敛财,检察院正式立案,开始调查化肥厂的事。

关厂长已经几天没合眼,他心里堵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神色萎靡,像一棵几近枯萎的老树。他接到了费总的电话,费总说请他去一品香喝酒。关建军说,都快出人命了,哪还有心思喝酒啊。费总说,出来松一口气吧,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呢。

  关厂长出门后朝四下里瞅了瞅,确信没有人跟踪,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几分钟后就到了离城区较远的一品香酒店。

  关厂长走进那个单间,费总正站在窗前凝望着远处的凤凰塔。看样子,他的状态也不好,脸色很差,但是他强装笑脸起身迎接关厂长。关

  英子回来了,她在省城传媒大学读大三。她穿着朴实的校服,有几分稚气,但绰绰风姿隐约可见。她长得很像她妈妈红莲,简直是红莲年轻时完整的copy。但那只是外表,英子骨子里坚强、勇敢、疾恶如仇,且很有主见,不像她爸妈生性平和,胆小怕事。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妈妈的遗厂长一屁股坐下说,出门不方便了,纪委盯得严,电话内容估计也被他们掌控了。

  费总没有说话,叫服务员上菜。不一会几个热菜就齐了,服务员退出时关了房门。

  费总帮关厂长斟上酒,自己也满上,然后说,喝酒,喝酒。酒是好酒,关厂长喝了一小口,却找不到好酒的感觉。

  费总说,约你出来,也就是商量那个事的。

  关厂长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呢。这么大一个厂,这么大数目的资金被我们弄没了。我们这一帮人,你、我,还有刘市长、马秘书哪一个逃得了?我真后悔。

  费总说,现在后悔有什么用,我想来想去,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来了结这事。

  关厂长问,你有办法?

  费总的嘴巴蠕动了好几次,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了,你说的不错,这事被纪委检查院弄下来,最终我们谁也逃不脱,这是明摆着的。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想点办法才好。

  关厂长说,有什么办法?纪委已经要我交待问题了,从明天开始就要关起来。

  费总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了出来,烟圈慢慢升腾,慢慢飘散,像是人的命运一样飘摇不定。他说,人这一辈子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其实我看透了,何必要那多钱呢。

  关厂长说,是的,我后悔死了,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完了事小,但是我儿子的工作还没有着落,本来今年有机会让刘市长安排到环保局的,这下完了。那些钱,也马上得交上去,我被抓了,剩下一家老小该怎么生活啊?关厂长说着,就哭了起来,哭声不大,但痛彻心肺。

  费总说,老关,别哭了,还是想想办法嘛。

  关厂长说,还有什么办法啊?

  费总说,事到如今,我觉得你应该为老婆孩子做出牺牲。

  关厂长说,怎么做出牺牲?我去坐牢还不是为他们做出牺牲吗?

  费总不说话,烟圈袅袅升腾。

  “你去死!”费总吐完烟圈的嘴里终于吐出了三个字,铿锵有力。

  关厂长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你去死!”费总毋庸置疑地再次吐出三个字。

  关厂长瞪大了眼,嘴巴张得老大。看着费总的嘴巴和胡须一张一合。

  老关,我想了好久,只有这一条路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一死,化肥厂的这个案子就一了百了,死无对证啊。你一死,不只是保护了我们这一帮人。更重要的是给你的家庭作出了贡献,昨天我和刘市长商量过了,你的后事我们会给你处理得很好,你儿子的工作问题,侄子提干的事都给你办好,你的那些钱也不用交出来了。

  你想想,你已是六十多的人了,就算你长寿,也就二十年吧。少活这二十年,换来了老婆孩子美好的未来,有什么不值的呢?还有,我们这一帮人,谁会忘记你?谁不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除了清明节祭奠你给你送钱,你的家人有什么需求,我们谁不会照办?

  你趁夜里人迹稀少,爬上凤凰塔,大叫一声就跳下去了,也没有多少痛苦。你看,红莲,红莲不是跳下去了吗?

  这个案子,除了你才能救大家。

  费总的话在房间里飘来飘去,虚幻渺茫得很。一些飘进了关厂长的耳朵,一些仍在空中飘来飘去,像幽灵。

夜幕很密很厚重,关建军一级一级地上,艰难地上到了凤凰塔上,下面是一片无比坚实的水泥地面,红莲的血迹好像依稀可见。费总说的不错,从这里跳下去,顷刻间就会毙命。关厂长望着街道上滚滚流动的灯火,他站着一动不动,仿佛站成了一尊雕塑,和旁边锈迹斑斑的凤凰雕像并肩而立。

  责任编辑:郑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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