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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纭而出的一条远去的路——《荒原问道》的个人印象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8184
王元忠

  沉默多年,反复的沉淀和不断的深造之后,徐兆寿先生于2014年向他的读者推出了长篇小说新著《荒原问道》。这部新著既是对他此前写作的一种总结和反思,从中可见一些写作题材和主题的延续,但同时也表现出了一些更具价值的新思考、新探索。延续与蜕变,继承与创新,诸多因素集聚交汇,《荒原问道》一书的解读,因此必然内含种种解读的可能。

  立足于个人的兴趣和观审视角,对于该书的表现,我的读后印象大体集中在了如下的几个方面:

一、丰富多样的生活信息呈现

翻阅《荒原问道》,书给人的突出印象首先就是生活信息的丰富。在书里,读者既可以看到夏好问和陈子兴两代知识分子各自不同的精神发展历程,也可以看到围绕着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而生动展开的诸多人的生活景观;既可以看到专制政治时期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屈辱、饥饿、恐惧和相互伤害,也可以看到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时代新一代知识分子的追求、堕落、痛苦和挣扎;既可以看到大学内部各样的喧哗、骚动,也可以看到乡村荒野纷繁的自然景观、民俗风情;既可以看到时过境迁之后主人公个人的心理内省,也可以看到置身于生活漩涡之中时社会整体的精神图像;既可以看到政治、经济对于人物精神成长的规约、挤压,也可以看到文化、宗教对于人物心理变迁的推助、救渡;既可以看到爱情所带来的精神上的超越、神圣,也可以看到它源自于肉欲本能的残酷、庸俗;既可以看到学院学术的阴谋、荒诞,也可以看到民间手艺的智慧、神异;可以看到都市、会议厅、礼堂、集会、沙龙,也可以看到沙漠、戈壁、荒原、雪山、草原、寺庙;可以看到中西文化之间的对立、冲突,但也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沟通、交融……。总之,反右,夹边沟的人吃人,人民公社,巫术,恶斗,包产到户,下海,演讲,放学,出国,旅游,宗教信仰,肉欲和精神之爱,等等,等等,种种景观,不一而足。

  不断翻阅这部小说,我总觉得写作这本书,作者心中似乎内含了一种成就“百科全书”式写作的野心,他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希冀把自己积人生数十年的诸般见闻、感知、体味和思考甚至困惑都表现出来,对自己已然经历的人生进行一种全方位的梳理,也对政治、历史、文化、学术、文学、民间文化并及知识分子、大学教育等诸多社会重要的话题发表一些个人的看法,建构他个人心灵的成长秘史,同时也体现他作为一个学院知识分子对于社会整体和一个时代的积极担当。

  在他这本书的书写之中,有一些内容是此前他在不同的作品中所表现过的,如大学生心理的疾病,大学教育的弊端,形式不一的实体化和精神性的情爱等。但更多的内容却来自于他新近的认知和思考,如对于高度功利化的当下社会生活特别是学院学术的质疑、反思,对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精神突围主题的关注,对于以中医、占卜、荒原、寺庙和灵山所象征的民间智慧和边缘活力的揭示等。这样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这部小说的写作有着某种“集大成”的意味,是作者对于自己此前多样写作和诸多新的感知、体味及其思考的一次总结和集中。

二、非常态的生活表现

在《荒原问道》之前,徐兆寿写过许多的作品,如《非常日记》、《非常情爱》、《非常对话》、《幻爱》等。在所有作品的命名上,“非常”一词是一个出镜率极高的词语。从心理学的角度解读,词语的重复本质上是一种强调,而具体阅读作品,我们也能够发现,作者似乎对于非常态的人物或生活对象心存了一种格外的偏爱。

  这种偏爱在《荒原问道》一书的写作里也不例外。首先,书中所写的两个主人公并及与他们相关的人物的存在都具有某种非常性。夏好问的家庭背景充满了种种来自于命运的奇异,他的人生被他的爷爷早早就所预示。从劳改农场逃到柳营村,他是一个异类:长得白白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动作温柔,说话文雅,对妻子的爱抚也是那样的和当地男人不同;后来重上大学,他也迥异于周围的学生:他本身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学的是中文,但他却更用心于给别人看病和看相,将自己的时间更多耗费在了《易经》和《黄帝内经》的研读。他讲课好但却不遵守规范,无所不知但是却不愿意发表一篇文章,学生最喜欢却职称总是上不去。无独有偶,陈子兴的表现也总是和周围人的表现大相径庭:他虽然生在荒僻粗犷的边野,但却长得孱弱斯文,内心里有着一种远远超出他身边人理解的对于异质的城市文化的向往;他喜欢说普通话,喜欢在细节处努力地对自己进行文明的改造;他结交的朋友也是和周围的环境非常不一样的人,譬如文远清,譬如夏好问;他的爱情更是离经叛道,十四岁就和大他整整十八岁的英语女老师好上了,极尽身体的欢愉享受。种种漂泊之后,再次邂逅老师,他不管不顾对方的衰老、残疾,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婚姻,固执地追求一种忘年的男女之爱。他们如此,他们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人也莫不这样,文远清,王秀秀,钟老汉,黄美伦,黑子,等等。从一般人的眼光看,这些人都是他们环境中的异类,总是在某些方面和大家表现得不一样。

  此外,书中所写的事也更多都是一些非常态的事情。夏好问几十年隐姓埋名而身边人都毫无觉察,他亲身经历了夹边沟人吃人的惨剧,他有着神奇的本事,钟家的三个女儿都爱着他,再次返回城市之后他的种种反常的举动和言行,更是使他成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陈子兴爷爷和奶奶的奇异的遭遇,他十四岁就开始的与比自己大十八岁的老师之间的灵与肉的爱情,他的诗友黑子特立独行的生和死,寂灭多年之后他的老师的离奇的出现和死亡,甚至他和大戈壁之间奇特的精神联系,他所看见的迭部扎尕拉奇异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他的导师、同学、恋人并及整个大学、社会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仔细审视,似乎都带有着某种变形的意味。

  作者为什么会如此偏爱种种非常态的书写内容呢?我想,这首先和时代有关。徐兆寿是六零后作家,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专治的文革时代到理想主义高扬的八十年代再到全面市场化、娱乐至死的世纪末,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的历史本身就具有着一种大起大落的非常态属性。为生存的经验所内在制约,一个作家只能写自己所能写的,置身于这样的非常态生活,本能或者自然的反映,不管作者主观上如何力求客观、真实、节制,但他最终通过文字所呈现的所谓的客观、真实、节制,在他人看来,因为对象本然的非常态属性,所以其表现也便自然具有了某种非常态的特征。除此而外,它当然也和作者所信持的创作理念密切相关。徐兆寿的写作是从诗歌开始的,他的情性深处内含了一种浪漫主义的精神气质。浪漫主义创作重自我的表现,喜欢夸张和想象,喜欢将事物推到一种极致或者极端的状态去做变形的写意表现。本自有这样的喜欢,而后又因为对于以卡夫卡、马尔克斯、纳博可夫、昆德拉和博尔赫斯等具有魔幻或寓言性质的现代大师们写作经验的有意吸收,个人的情性为理性的思考所稳固和深化,非常态的表现在徐兆寿的书写中也便不仅保留了浪漫主义写作所张扬的情感的冲击力,而且也附着了某种现代主义写作所喜欢的隐喻或者哲思的味道。

三、超越性的精神主题书写

与此前的写作相比较,在写作《荒原问道》一书之时,徐兆寿明显地加强了思考的份量。对于文革,对于市场化,对于自然生态,对于西部开发,对于大学教育,对于学院学术,对于文学,对于爱,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举凡我们生活中所出现和遭遇的重要现象和话题,他似乎都进行了认真的反思。

  在他诸多的思考之中,关于当代历史语境中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出路问题的思考,应该说是表现最为突出的。他在书中塑造了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两代人在年龄上就像是父子。一代以夏好问为代表,生于建国前后,经历了反右、文革、文革结束之后恢复的高考,然后被时代强行推进了全面市场化的世纪末生活之中,他们可以算是中国当代第一代的知识分子;一代以陈子兴为代表,生于文革时代,经历了包产到户,顺利上了大学,留在了城市,然后为学术和生活所不断磨砺,在新世纪到来之时渐趋成熟和沧桑。

  在作者的笔下,两代知识分子所走的路表面看似乎是不一样的。夏好问从城市来到边地,从学院流落到了农村,他始终都置身于(开始是被动,后来是主动)一种游离于制度和主流之外的异端角色,其所寻找的意义支撑,先是民间智慧——中医、相面等,后是传统经典——《易经》、《黄帝内经》等,最后是宗教,都可以归之为传统文化。陈子兴则相反,他出生于偏远的乡村,但却一直对于城市文明心存了一种特殊的向往和嗜好。他从出生的小村庄到了小镇,又从小镇到了县城,到了大学,然后一路地朝更大更远的地方走。他喜欢说普通话,喜欢传干净衣服,喜欢文雅,喜欢孤独,喜欢来自于遥远的异质的人事,喜欢古希腊文明的宽阔、蔚蓝和西方现代哲学并及艺术的沉郁、深刻,他的喜欢,可以归之为现代的、西方的文化。不过这种表面的不一样,深入地看,事实上却有着内在高度的一致性,殊途同归,在小说的叙事中,两个非常不同的人最终还是走到了同一个地方,不同而和,彼此欣赏,而且他们最后的选择,无论夏好问背向人群的漫漫征途上的宗教寻找,还是陈子兴意欲离开熟悉的环境千里迢迢的希腊圆梦,事实上都具有着一种相同的精神救赎或通过信仰来重建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意味。

  “荒原问道”,超越小说主人公具体个人的实体经验所指,结合小说叙事所着意营造的文化语境,将“荒原”和“问道”两个词语从其本意形而上虚化开来,引伸出去,我们也便能够清楚,寻找活着的意义或者重建当代中国人——特别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生存的精神支撑,事实上也便是《荒原问道》一书整体且极具贯穿性的主题表现。依据这种主题所建构的视角解读,书中主要人物的努力、追求,不管是夏好问的独自西行、陈子兴的心向希腊,还是文远清的遁入空门、黑子的从容自杀、黄美伦的投身且殉身公益,各色人物表现不一的种种行为,也便因之有了一种极为整一的精神指向:那就是在这个欲望膨胀但却缺乏精神支撑的愈来愈功利化、碎片化的时代,当代中国人要获得存在的意义,救赎自己业已迷失的心灵,那就必须从个人的、物质化的世界中走出去,将自己置身于一种更大也更远的意义寻找中,在意义的建构过程之中接近或者找到意义本身。

  当然,这本书的写作还有不少的问题,如整体叙事中的概叙太多描写不够,如富有质感的生活细节的相对缺乏,如许多思想和观念的稍显直接的利用,如情节设计的太过巧合和出奇,等等。但是,因为对于自身民间和学院双重生活经验的充分利用,对于社会诸多重大问题特别是当代中国人精神问题的所进行的严肃且深刻的思考,对于诸多人物长时段人生并及大时代的所进行的有力书写,因为通过人物和事件之间多重关系的复杂设置所导致的小说话语丰富的意蕴表现,通过叙事和议论、抒情并及悬拟、暗示、象征等方式技巧的有意识地对接和利用,所以,徐兆寿有关《荒原问道》这部新书的写作,不仅对于他个人而言具有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超越和进步,而且对于整个甘肃甚或西部写作来说也内含了诸多极富价值的经验和启示。缘此,我个人觉得,《荒原问道》是一本大书,是2014年徐兆寿先生和整个甘肃文学的一个大大的收获。

  2014年9月21日坡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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