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无声
萌娘
彻夜雨雪,留给今晨一种素淡。想起诗人李小雨——不是想起,而是一直没有放下。从腊月29的告别会,我就知道有一场雨一定要下,不下,怎能释放那些雾霾日子里的郁闷?不下,这个春天就没有开始。今天是初二,终于下雨了。
绵绵细雨,润物无声。李小雨就是这样走路的,也是这样做人、这样写诗的。小雨,这个名字就是诗,她天生就是一个诗人。浓浓春意,已经在泛黄树梢中透出,不燥不急,那是小雨在微笑么?
作者与李小雨
1988年进京读书,开始了我的北漂生活。89年或者90年曲阜诗会,初识小雨,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小雨是诗刊编辑,我是在读研究生。北漂的生活很简单,四季衣服加起来只有一个包袱。我读研的时候没有工资,日用更加节省,平日里总有想吃东西的感觉。那次诗会,我和小雨住一个房间,她发现我经常头晕,就说我低血糖。临走时她给了我她带在身上的一小包糖和两卷山楂片。回到北京,转眼数日过去。星期一早自习,我一进教室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鼓鼓的牛皮纸档案袋。旁座同学刘毅然对我说,是寇宗鄂捎给你的。我打开一看是一包奶粉和一包麦乳精,里面夹着一张纸条:贺平,奶粉、麦乳精都是给你的。小雨。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那种温暖,怎一个谢字能描述呢!
窗外的雨雪,从我的电脑屏幕上流下来。小雨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种下一个椰子/长出一个海南……在曾经引发朦胧诗争论的“海南组诗”里,一颗女儿心呼之欲出,那个李小雨还不到三十岁,只是一眨眼,她的鬓边就生出丝丝白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雨姐,那位两千年前的诗人怎么就知道我现在想你呢?
宗鄂是我读研的同学,也是小雨的《诗刊》同事,小雨便托他与我传递。那天小雨来文学院,给我带来面包,也带来精神的面包——《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品集》。小雨常送我诗集,但从来没有送她的诗集给我。1992年,我真的流浪北京了。我在中华文学基金会参与创刊《环球企业家》,小雨有时来基金会开会就顺便看看我。她一问我近况,我就说想家。她一半调侃地说,你要写诗了。那天她送给我一把精致的小折扇和一只黄杨木小梳子,她说刚从南方开会回来。也就是那天,小雨看到我桌子上的诗稿,她问我为什么不把这些诗给她?我望着她不知从何说起,在我看来,她太单纯,她不懂得文学青年投稿有多难,因为她的职业和出身起点都很高,她怎么能明白我这个北漂记者每天是怎样疲于奔命呢?除了疲劳还是疲劳,哪里有心思去跑编辑部投稿呢?我说,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小雨憨憨一笑,不懂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说……
我拿走了。小雨不声不响地带走了诗稿,不久就在诗刊发了出来。我们几个写诗的同学都喜欢小雨,喜欢她敏锐于诗,厚待于友。一位同学的弟弟身患绝症,他在病中写了许多诗。小雨偶然发现了他的诗,便一次次帮他编辑发表。小雨总是帮助鼓励这些流浪北京的年轻朋友,她就像等候你回家的路灯,温暖而无声地沉默于街头巷尾,让你在异乡的街道上,不再那么惧怕黑暗。
在破旧简陋的茅屋里/如淳朴健壮的农妇/人和牛羊全都朝你低下头来/在生活的最深处/永远是盐(李小雨诗“盐”)
小雨一生执着于诗,面对她那双质朴真诚的眼睛,我常感到惭愧。1995年,她又推荐我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子夜诗会”讲诗。那天我赶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门口碰上雷抒雁,他告诉我他刚刚做了一期这个节目。我感到心里悬起来了,都不知道怎么做完了那期节目。一回来我就电话小雨,下次我不去了,我说,人们听大诗人讲诗好比已经吃过了山珍海味,还让我再端上一盘大白菜邦子干嘛呢?
大白菜救活了中国人民啊!小雨憨厚地笑起来:中央台愿意你去讲,因为他们的主持人是男声,一男一女搭戏,播出来清楚、好听,他们说你昨天讲的很好,你还去哈!
小雨一点都不像高干子弟,她朴实本色就像大地。有一年我们参加漠河的夏至节,毕淑敏、小雨和我一起去了。那天我们在黑龙江边拍张合影,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我看小雨的衣服太暗了,便把毕淑敏那条鲜艳的围巾借过来给她围上,小雨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说她从来没戴过这么色彩艳丽的围巾。我知道,我说,我知道你从来不戴这么炫的东西,咱就照一张相完事。其实,我还知道,她背包里有个小本子,我看到她一路上写过来的。小雨从不争颜色,她的颜色都在她的诗里:
第一只陶罐是女人做的/因此,她塑一条/浑圆的、隆起的曲线/朴拙而安详地立于/万古苍凉之上/我披发的母亲/裹着兽皮的母亲啊……(李小雨“陶罐”)
她的情爱全都献给了诗。单纯的心,孩子般的纯真。也许一直到死,她都不明白,以她在诗歌界的影响、资历和作品早就应该晋升高职,可是为什么一直到临近退休才评上编审呢?张同吾先生说,她要是能拿出一半写诗的精神去张罗职称,也不至于这么窝囊。
许久没有音讯了,去年,我突然接到小雨电话:喂,是我。有本书你能做吗?这就是小雨的方式。我觉得,真正的朋友之间就应该这样——不论多久没见,抓起电话不用寒暄,直接说事儿。这就是小雨和我。为了这本诗集,我们约在华侨饭店见面,没想到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夕阳透过饭店玻璃窗斜照在她身上,我想让她换个位置坐,她说她不怕阳光。那天她对自己生病的事只字未提。喝了一杯咖啡,仔细交代那本诗集就走了,她说要回去给爸爸做晚饭。
小雨的爸爸是著名诗人李瑛,他是我们热爱的军旅诗人。那天追悼会上,我真的没想到这位九十岁的父亲会来,他怎么能承受这个噩耗呢?当中国作家协会李冰书记握住他的手安慰他时,诗人却对李冰说:书记关心小雨,可是小雨也没有为国家做多少贡献……
这就是诗人,也是诗人的父亲。人们渐渐散去,满头白发的李瑛扶着灵柩依然不肯离去,他再一次去抚摸女儿的脸、女儿的头发——只要想起这个场面,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奔涌。这位诗人,写过“一月的哀思”,感动了中国一个时代。那首诗写在飘雪的早晨……真巧,今天也下雪了,是雨夹雪;现在也是一月,是中国的一月。
从阳台上伸出手,春雨微寒。冰凉的雨珠从指尖滴落,对面春树上的鹊巢也湿了。体验一点生存的艰辛,才更珍惜房间里岁月静好——这是小雨送给我最后的礼物吗?
雨季尚未来临。知道小雨病故那天,我哭了。明明知道她永别了手机,永别了一切,我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雨姐,我们爱你!
这短信将一直在北京的天空里飘荡,当真正的春雨来临之际,它将化为第一抹新绿,于满城树巅之上放声恸哭。
2015年农历正月初二北京
文坛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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