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一位“中间代”诗人的技艺与灵魂
宋雨蔚
宋雨蔚,23岁,湖北宜昌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热爱生活,喜欢行走。如果说写作是用墨水在作战,试图让别人倾听,那么阅读便是与自己的交谈。认为年轻可以先行路,后读书。漫漫人生路,是永远读不完的书;也许川流不息的日子,会成为阅读中最好的注脚和最深刻的体悟。
一、“……选择了诗。这就是命运”
当90年代很多人标榜自己是先锋写作的时候,桑克,这位人与诗都带有一股浩然正气的东北诗人,以他独特的语感、实验性的技术、对历史与现实的关注,成为少数风格独特的诗人之一。作为经历政治波涛趋于平稳,经济浪潮逐渐高涨年代的知识分子一员,桑克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承担起时代的压力和生命难以言说之重。早期的诗歌充满抒情和感伤的语调,字里行间流露着时代之于个人生命的紧迫和沉痛。同王家新一样,他也表现出了一种“承担”的诗学主题。90年代中期后尝试诗歌技术的探索和语言的试验,以致同一时期的诗歌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而对现实的密切关注,则让谭克修认为桑克的正统 “不只是体现在他的诗学系统构建上,也体现在作品里体现出来的一个极具正义感的诗人灵魂上。”1
除了诗歌,桑克写作涉猎的范围也很广泛,小说、散文、翻译、评论等等都是他的兴趣所在,但是对他而言这些只是嗜好而已,也“都是美好的事业”,而“我当初选择了诗。这就是命运”。
二、嘟囔的叙述——个人化的写作探索
作为诗歌成熟于90年代的诗人,桑克被纳入“中间代诗人”的行列,这样的身份表明,他既沿袭了朦胧诗的精神传统,又对“第三代诗人”的诗歌技巧有所传承。但不论哪一种,桑克同臧棣、余怒、刘洁岷、伊沙、胡续冬等诗人一样,在个人化写作的道路上进行自我的探索,从自我身份和立场出发,丢掉集体狂欢的面具,以独立的话语姿态介入文化处境和时代问题之中,倾听着文学的诉求、承担着人类的命运;不再为群体造势、不再为有秩序而写作,而是“注意个人生命体验里潜存的写作可能性探究和开拓,完全按照自己的标准喜好和诗歌观念写作,和集体命名无关”。2在个人化写作的道路上,桑克一直强调语言之于诗歌的重要性,因为他知道“每一个真正诗人的确立,首先是语言上的”。他的诗歌近似口语,平铺直叙,却充满浓郁的文气;意象的选择具有极大的随意性,信手拈来、下笔成诗,行文也无拘无束,但总能闪现哲理和智慧的光芒。像是“掀开窗帘,一地的雪。/白的,还没有烙上行旅的脚迹。/时间还早,晨光和鸟鸣/也是刚刚当值”,但是语调一转“不写,不读,不思。/绝情远志,一意孤行于/白茫茫的雪中。看着雪,/盯着雪,看出新的起伏。(《晨雪》)”虽然诗写得平静、随和,但也有一种深沉之感,这是一种对于生活细节的敏锐体悟,看似漫不经心的描述却隐藏了内心的波澜起伏,这背后是诗人对个人世界的洞察和对自我意识把握,因此,“他的诗新锐而持重,睿智如哲人,深沉似老者”。3又如“下午四时,东北的暮色就来了。/我没有病,没有饿,没有冷。…… 但我却没有笑容,脸色铁青地走在/软泥涂抹的街衢。我知道我有什么吗?/我知道,我清晰地知道,我有黑暗。(《我有的东西》)”桑克对日常生活场景进行叙述,却又不止于叙述,他在这种独白式的诗歌中“自言自语,自说自话,那是一个诗人因直觉撞见理性而形成的内在世界。”4
虽然桑克将生活中的很多细微的事情写进诗歌,使诗歌具有日常化的特点,但在张曙光看来 “整体上写得比较节制,带点机制俏皮,也不乏沉重,谈话味在我看来终究不是很浓”。5而像“我背诵。我默诵。我默写。我……/我读书,我看报,我邀请”。(《自慰》)这种表面上似乎词不相关、言不及义的“嘟囔”,也是个人感性体验的最真实和直接的表达,它营造的一种诗歌的情绪氛围是无法用一种理性的审美眼光来看待的。所以姜涛认为,虽然“他的语气也总是嘟嘟囔囔、叽里咕噜的,所有的话语似乎都不甚完整,不是极尽简练,就是故意中断,但破碎、零散的语句之间,又相互粘连衍生出意外”。6桑克的诗歌在口语化的基础上实现了一种语言的高度自觉性,在词语相互交汇和分解的过程中提升语言的想象力,在语句的空隙之中体会意象之间所蕴藏的关系,让这种词语和语句的个人体验成为诗歌文本义不断生发和阐释的助推力。
三、“把诗朝丰富里做”——寻求技艺的出路
同臧棣一样追求语言的实验,同孙文波一样的关注日常化和叙事性转向,同王家新一样强调“承担”的诗学……桑克的创作方法灵动且丰富,他曾经像宣称自己是浪漫主义者那样宣称自己是技术主义者,因为他认为“掌握、丰富诗歌写作技术是一个专业诗歌写作者的重要素质之一”。7自90年代以来,由于一种历史意识的觉醒,中国新诗朝着更加细致和准确地表现生活具象的方向发展,对现实性更加关注,对叙事话语更加重视;单向度的抒情独白、线性的审美趣味等已经满足不了多元化的个人写作要求;而诗歌的修辞也伴随着“对细节的关注和选择,词语的转化,文本与语境的相互指涉等等,从而发展成为一套更复杂的诗艺”,8与此同时如反讽、隐喻、悖论等词语被这一时期的诗人和批评家所关注。较之前期专注诗歌的抒情性质,90年代中期以后,桑克更看重诗歌的形式试验,增加了诗歌中的叙事性和反讽性成分,力求诗歌语言更加精确地处理复杂、曲折的现实。
桑克
孙文波曾建议桑克 “把诗朝丰富里做”,其实他自己也不满足于诗歌某个单面的描摹,就像周伟驰的评价,他“属于那种‘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起’的诗人”。桑克于1995年所写的 《公共场所》便显示出他这种诗歌的技艺,“那人死了。/骨结核,或者一把刀子”,两个护士却若无其事地拿着表格,在明亮的厨房中谈着三明治,而另一个女人则“呆坐在长廊里,回忆着往昔;/那时他还是个活人,懂得拥抱的技巧”。桑克用平静的语调,将多重空间中的生活场景拼接在一起,组成了看似琐屑平常却又蕴含了反讽意味的现实生活;在这种语言的镜头下,诗歌与日常生活深深的关联在一起,不同的意象组合突显了当代性,而这种从身边事发掘的真实细节又渗透了一种无助和阴郁的个人情绪。虽然这种感知和情绪是个人的,但是这种对社会经验的现场感知力却又是公众的,是一种精神在场性的真实,构成了一种社会启示。
冬天的早班飞机》
另一方面,对桑克来说,诗歌技艺并不是一种简单刻意的表现手段,而是一种特殊内化的自我技术。“从朦胧诗人强调对社会的反思和批判,到第三代诗人旗帜嚣张的揭竿而起,中间代诗人显出了一种多元多解的语言态势,他们注重个人主体精神价值的实现,注重不事声张的写作方式。”9桑克从不缺乏对诗歌书写技术的探索精神,但他能在诗歌书写时,将书写技艺内化于诗歌之中,精确地表达出现实感且不显得外溢和张扬。如“我团着身子,一朵花慢慢展开花瓣。但/我的心没有展开。它紧缩着,如一块秤砣。/它让我安稳地立在冰面上”。(《滑冰者》)相比于胡续冬的游戏化和狂欢化,桑克的写作显得冷静、内敛和克制。他懂得在进入时代,描写时代的同时,与时代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在卷入世界的时候又懂得时刻收回自己”,王家新称之为诗人的“限度意识”。而另一首《雪的教育》除了表现出这种节制与均衡的技巧策略,也表达出独特经验下诗人现实感的唤起。雪被轮胎挤压所发出的呻吟于诗人看来和自己的嘟囔一样,是一种反抗,这不仅体现了宗教性的自我洁净、自我救赎的意识,还表明了桑克个人写作的当下性、时代性。在新的时代中,诗人的责任不再是单纯的呐喊口号,而是注意观察和倾听那些堙没在滚滚车轮声下的细小和微弱的声音。
四、“从未缺席自己的时代”——真正诗人的灵魂
桑克曾说,他最佩服的诗人有两个,一个是杜甫,另一个是奥登。自称是“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桑克,喜爱的却是现实主义诗人。奥登曾在受访时说:“游戏的乐趣是短暂的,你得说出什么才行。”桑克试图在探索诗艺技巧游戏和发出自己声音之间寻找平衡,但也知道“好的诗人除了诗写得好,人也应该是好的,善良的,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的”。10虽然他不承认 “自己是他们所谓的那种知识分子写作”,但他在诗歌中对都市生活的失落,对底层苦难的关注,毫不掩饰自己感时忧国的情怀,都体现了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新闻媒体人的正义感。2003年初,桑克在北大“文学自由坛”上看到一则消息十分震惊,在山东打工的四川农民徐天龙因索欠薪无果愤而自焚。当时有人质疑诗人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在类似的事情上不敢发声,他立刻写出《悲愤诗》予以反驳,并征集网络签名,声援被伤害的民工,此活动在诗人群中得到广泛响应。他承认诗歌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也坚持认为“诗歌是文明的发动机”,“在这个事情上,诗人是偏正词组,人是核心”。他由衷地敬佩参与签名的诗人们,如森子、廖伟棠、刘翔、胡续冬等等,认为“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声音,属于良知,属于真正的诗人的灵魂”。作为新时期“中间代”的一员,桑克展现了他们应有的使命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对社会现实问题有强烈的关注和参与意识。他内心跳动着的不仅是一个“我”,还有一个“人”,诗歌书写的不仅是技艺,还有正义和良心。
诗人虽进行的是个人化写作,却参与到各种各样的公共事件之中,“从未缺席自己的时代”,在桑克看来这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不仅体现了作为公民的社会意义和价值,更影响了诗学方面,重新开启了“时事诗”或“介入诗”的传统。11
在参与社会事件的同时,桑克也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妥协性”——由于生存或其他原因不能坚持自己的内心。但他能够清醒的认识到诗歌的美学使命和社会使命,在日常中不断的反省,在诗歌中进行后天的自我救赎和解放。因为他懂得“我们或者任何人的命运都不会因为写诗而发生彻底改变,但是我们的生活却可能因为写诗或者诗歌本身而悄然改变某种晦暗的格局。诗歌至少可以作为安慰物而存在,至少可以减轻我们日益加深的疼痛感。”12
在《桑克作品虚拟研讨会》上,主持人李少君有这样的总结:“他的诗歌,注重生活的细节与个人经验感受,内里不乏悲悯疼痛,但又充满温情,同时还有清晰的人文知识分子的理性反省。桑克的诗歌,也没有什么大红大紫,但在当代诗坛,他的声音持续而清晰,他的写作不激烈,但有一种坚忍的、缓慢的穿透性力量。”在诗歌的路上,桑克探索着不同元素和风格,冷静而执着地前行,以他独特的方式在众声喧哗的间隙中证明诗歌的力量,发出自我的声音。
注释:
1见明天诗歌现场:桑克的悲伤是“人”的悲伤(2015-2-2)
2罗振亚.“个人化写作”:通往“此在”的诗学[J].中国文学研究,2004,(1):23-26
3邢海珍.读桑克的诗[J].文艺批评,2009,(2): 71-73
4邢海珍.读桑克的诗[J].文艺批评,2009,(2): 71-73
5张曙光.我认识的桑克 [J].名作欣赏,2013, (11):80-83
6李少君.桑克作品虚拟研讨会 [J].星星, 2006,(3)
7见《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桑克访谈录》(西渡,王家新编.访问中国诗歌[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9.256-271)
8王家新.读几位当代诗人 [J].当代作家评论, 2007,(6):93-101
9安琪,远村,黄礼孩.中间代诗全集[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
10杨道.中国诗人的“亲戚”[N].南国都市报, 2011-10-19(030).
11桑克,王西平.与自身的妥协斗争——桑克访谈录[J].山花,2013,(2):100-109
12桑克.十年前的诗人 [J].名作欣赏,2013, (31):76-80
女性文学研究
·主持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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