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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役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9067
姚鄂梅

  佳作选读

  预备役

  姚鄂梅

  原载《天涯》2014年第5期

  

  孩子们都大了,带着银行卡到外面读书去了,终于闲下来的这帮二十多年前的老同学忙不迭搞起了聚会,聚会也没别的事,就是打麻将,打完麻将吃饭,吃完饭接着打麻将。虽然坐中不乏政府要职、商界新贵,以及著名中学的著名教师、三甲医院的一把刀,但细一看,中学同学那会儿的二百五表情就藏在脸皮底下不到一微米的地方。

  那天的聚会定在中午,政府办公室首席秘书差不多一点才来,错过了饭前麻将,进门就爬上饭桌,却久久不肯动筷,一个劲地燃着手上那根烟。追问之下,秘书说:你们猜我来的时候碰到谁了?老余。

  说到老余,刚才还笑嘻嘻的女生们严肃起来,就连她们身上的珠翠宝石都收敛了不少光芒。秘书叫郭展,初三的时候,曾打过班主任老余一个耳光,那时老余大概四十出头,如今应该六十几了。郭展说:“毕业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的目光越过满桌菜肴,看似无意地跟我碰了一下。

  老余教我们语文,他的教学并没给我们留下强烈印象,让我们记忆犹新的是他履行班主任一职的种种。

  我们是三(二)班,三(一)班班主任是个文质彬彬的瘦高个,中山装的封领扣严严实实,里面细细一线衬衣领,洁白而挺括,跟他相比,我们这位余老师简直就是个伙夫,头发乱七八糟不说,后脑勺那里还结了一个大“草”团子,从没梳直过,又爱抽烟,上课前,万分不舍地在门外大抽三五口,扔掉烟蒂,走上讲台,一声“上课”,嘴里冒出一团蓝烟,男生们私下里说:“什么鬼烟!分明是在烧辣椒树叶子。”着装也奇奇怪怪,一件绿不绿蓝不蓝的外套,春秋单穿,冬天塞进一个棉内胆,三九天再塞一件棉背心,本来就不直的背显得更驼了,正面看,胸前像揣了一面小鼓,在黑板上板书时,我们一起冲他孕妇肚子般滚圆的后背哧哧发笑。他捏着粉笔,使劲扭过脑袋,皱着眉头问:笑什么呢?得不到回答,又专心去板书,再转过身来时,黑板上添了两个大大的字:痴笑!

  他敲着那两个字说:“愚蠢的人,无知无识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

  刹那间,教室里鸦雀无声。

  一节课他大概讲了三十五分钟,剩下来的十分钟,他开始讲我们的寝室。

  “男生寝室一股臭脚丫子味,被子滚作一团,也不怕晚上一脚伸进去,捅到一窝老鼠。女生寝室也好不了多少,被子是勉强叠了,但地上的头发比山上的松毛还要厚,当心着火哦!”

  就在当天晚上,余老师毫无预兆地跟郭展打了起来。

  余老师晚上例行检查寝室。他走路有个孩子气的习惯,喜欢斜斜地伸出一只手,若即若离地依着墙壁走。依墙走到男生寝室时,还在门外就听见郭展正在里面发表演说:“老余还嫌我们寝室脏!我亲眼看见他早上起来去厕所倒痰盂,臭哄哄,苍蝇一路围着他飞,他居然在自己吃饭睡觉的地方拉屎,他比我们脏一百倍。这还不算,他倒了痰盂,手都没洗,直接去了食堂,拿两个馒头出来,一路啃得津津有味……”

  余老师在一片哄笑声中大喊郭展的名字:“你给我出来!”

  隔了好一会,郭展才不情不愿地挪出来,余老师因为正对着窗户,没看见门口的郭展,继续大喊:“你听到没有?给我滚出来!”

  郭展是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比余老师足足高出半个头,此时也不示弱:“你眼睛是出气的?我在这里站半天了。”

  余老师一愣,突然朝前伸出食指:“你还骂人?有娘养无娘教的!我比你爸爸年纪还大。”

  “你先骂的,你叫我滚出来,还骂我有娘养无娘教。”

  余老师逼近两步,手指戳上郭展的胸口,郭展想拿开那只手,反被老余牢牢捉住腕子,两人你推我挡,你进我退,过招一般,突然啪的一声,余老师的脸像陀螺般滴溜溜向后转去,又迅速弹回,空气瞬间凝固,又在瞬间奔腾,余老师愤怒地挥出一只老拳,郭展轻轻一蹲,余老师的拳头在空气中划出唿的一声。

  就像有人在半空中喝了一声似的,余老师的胳膊停在弧线的末端,整个人定格在那里。半分钟过后,余老师收回胳膊,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打你,猪喂壮了自然有人来杀。我等着!”转身就往回走。

  “我也等着!”郭展冲他的背影喊。

  并没见学校对这事作出反应,后来也没见余老师公报私仇,为难郭展,看来余老师真的寄希望于郭展变成一头待宰的猪了。

  这事之后,余老师在我们心目中的威信不知不觉降了许多,课余谈到他的时候,无人再叫余老师,一律叫他老余。据说有一次他们在厕所里讨论老余抽烟的事。“老余完全是个烟枪,我去过他寝室,蚊帐都被他熏黑了。”“老余是个穷鬼,瘾大又买不起烟,所以就抽辣椒树叶子,不然不会那么呛人。”没想到这个老余就在隔壁蹲坑里,不失时机地接了一句:“你去抽一口辣椒树叶子试试!”

  凭心而论,老余对我们这些首次寄读的学生还是很关心的,尤其是对女生。有一次,他在课堂上的最后十分钟里问:“女生委员,女生寝室还有人哭吗?再哭你把名单给我,我来给她们的父母写信,领回去算了,免得把眼睛哭瞎了,将来不好出嫁。”

  轰地一片响,窗外树上的鸟惊得扑愣愣飞了出去,四十多个少男少女的笑声,加起来足以把屋顶掀翻。老余却不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女生委员就是我,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开始在震耳欲聋的笑声中暗暗清点因为想家而哭泣的女生。

  笑声未停,他又说:虽然这几天下雨,袜子还是要换,没干的袜子拿到我这来,我有烘箱。

  他的烘箱就是一小盆炭火,上面扣个篾编的架子。

  下了课,他叫住我,小声问:“现在还有没有人不洗澡?”

  本来对他的烘箱之说还有点感动,但他不该单独问我女生洗澡的问题,急于知道答案的表情也让我反感,何况他还压低了声音,他倒是知道他碰了不该碰的隐私。我脸上热烘烘的,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区中学,当时的学制比现在短,小学只有五年,多数地方没有幼儿园,孩子长到五六岁,留在家里没人管,尽早送到学校了事,因此我们当中,很多人才十二三岁,最小的一个才十一岁多。个头普遍不高,少数女生发育到一半,大多数女生还是懵里懵懂的中性人,但不管生理发育程度如何,心理发育都差不多,那就是无原则的害羞。开学第一天,女生们拎着从家里带来的水桶,从开水房打水回来,倒在盆里,搁在脚边,这才想起来,这个澡根本没法洗,因为谁也不敢第一个解开衣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直到水都快放凉了,才有人嘀咕着俯下身,说今天没出汗,不用洗大澡,边说边绞起毛巾擦脸,然后径直把双脚插进盆里。

  第一天就这么挺过去了,第二天下雨,也将就过去了,第三天,我们上了体育课,人人都出了汗,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第一个挺身而出的女生,是我们的班长。

  大家打好水,像前一天一样,为难地坐在各自的床上。

  “我不管了。”话音刚落,就见班长哗地一声,扯开早就解掉扣子但还拢着衣襟的上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同龄人的乳房,让人怀疑是不是皮肤底下出了什么古怪,一个圆而小的隆起物,一副还在继续隆起的架式,粉红的突起像寿桃上染红的桃尖。班长有点胖,加上刚吃过晚饭,又是坐姿,圆圆的胃部甚至高过那对寿桃。然后才看到,班长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跟白白嫩嫩的身体不相干似的。我至今不觉得那样的身体是好看的,后来我想,我们在那个时期过分的害羞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那个时期的身体实在不宜被外人看到,它正处在化茧成蝶的过程中。

  我猜大家跟我的感觉相似,匆匆扫过一眼之后,再也没人看班长第二眼。

  班长的勇敢到底是有限的,她也就是拧一个毛巾把子后,躲到蚊帐里面去擦洗身体,擦完一个,探出两条光胳膊,再拧一个,再进去,再出来。

  她的姿势启发了我们,原来蚊帐可以成为我们的遮羞布,脱下来的衣服又可以高高地堆在胸前,实际上,我们暴露的身体非常有限,我们早该这样洗澡了。洗屁股反倒没那么羞涩,一来上衣已经穿好,二来门背后有个小小的角落,那里成了我们轮流去洗屁股的好地方。洗澡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我猜是班长向余老师报告了女生们不肯洗澡的事情,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及时告诉余老师,我们已经想出了好办法,或者我们终于克服了羞涩呢?但班长说:“我什么都没说过,肯定是化学老师告诉他的,她对我们的情况一清二楚。”

  化学老师是个漂亮的女老师,她用一个银白色的玻璃发卡把两条小辫子扭在一起,看上去无比端庄。据说她的丈夫是个军人,她一个人带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就住在我们寝室隔壁。这学校一共只有三栋房子,一栋是教室连着男生宿舍,一栋是教师办公室连着男教师宿舍,第三栋就是我们女生宿舍连着女老师的宿舍了,学校总共才两个女老师,另外一个女老师住在镇上家里,长年住校的就只有化学老师了,她的宿舍与我们寝室仅一墙之隔。

  “你们还记得老余的两个女儿吗?”郭展还沉浸在碰到老余的情绪震荡中,扫了大家一眼说:“现在两个人都没了工作,老余已经开了口,不帮一把是不行了。”

  于是便一起回忆老余的两个女儿。一般来说,老师的子女在学校里都有高人一等的架式,那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但老余的两个女儿完全不一样,甚至相反,她们处处显得小小心心,比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学生还拘谨,她们的这种状态可能跟她们的妈妈有关,据说她一直住在山上某间小屋里,以种土豆和玉米为生,她很有远见地把两个女儿从自己怀抱里放开,让她们跟着老师爸爸混日子,所以她们的头发像水草那样自由自在地披散着,长年穿着耐脏的深色衣服,瘦得像两块小纸片。她们有时冷不丁站在教室门口,从我们的角度看过去,逆光效果把她们变成了两个没有脖子的人儿,圆圆的小脑袋危险地漂浮在细瘦的身子上方,她们伸出细如鸡爪的手:“爸爸,钥匙!”老余拿着半截粉笔走到门口,高扬起一只胳膊,撅起屁股,把裤腰上的钥匙暴露给她们。

  这不是什么难搞的事情,我们当中有人办企业。国企改革的时候,那个人瞅准政策机会,做了一道金蝉脱壳,一家国营大厂硬生生变成了他私人的。大家都觉得他完全可以帮帮老余,那人也痛快地答应:话不多说,明天此时,叫上老余,再聚。

  第二天,我去的时候,他们全都在桌边座好了。老余在他们当中特别扎眼,不光是因为年纪大,还因为他身上那股破败相,头发衣服牙齿什么的就不说了,放在桌边的那双手也跟他曾经的职业不相称,关节粗大,褶皱与纹理布满陈年的污迹,还有他的神态,即便已经退休,即便我们已不是当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吊子,也没必要如此谦恭。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跟郭展客气:“多谢您的盛情!”他居然对郭展称“您”!。

  出于某种复杂的心情,我大步走过去,站在老余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他似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不敢不敢,……都是领导。”

  谈妥两个女儿的事情后,就没有更多可谈的了,毕竟老余只教过我们一年,然后又一直没有联系,我们聊着聊着,就聊起了老余从没听说过的人和事,为了照顾他,又刻意将话题扯回来,回到八十年代初,回到我们初三那一年。老余察觉到了,连声说:“不要照顾我,你们聊你们的,我喜欢听。”听到后来,他终于失去了兴趣,索性关掉耳朵,一心一意吃起饭来,他似乎很喜欢吃那盘红烧肉,肥油和浓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他浑然不觉。他旁边的女生看不下去,递给他一张餐巾纸,示意他擦擦下巴,他接过去,胡乱揩了一把,没揩干净,女生迟疑了一下,拾起餐巾纸,替他擦了。这个小小的细节,再次让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老余身上来,老余重新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他突然抬眼望着我。“我大女儿有一次说要来找你,不知她找到没有。”

  “找我?”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屁股刚刚抬起,又坐了下去:“没有啊,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你一个亲戚是教委的领导,她想请你帮帮忙。你们那一届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上过讲台了,我被安排去做校工,一直做到退休。其实,不教书也好,在松树坪那个地方,做什么都一样。松树坪是我走麦城的地方,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哪有走一辈子麦城的?反正,松树坪是个凶险之地,我刚去报到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虽然我不是风水师,但我有感觉。你们现在都要记好,单位也好,家也好,一定要选一个你自己感到舒服的地方。其实我原本可以不去那里的,我是老师范毕业生,除了松树坪中学,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不说了。”

  难怪他有一双那样的手,难怪他会那么谦恭。

  松树坪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只是这个盆地非常小,人在里面,真如坐井观天。在盆地的西北角,有条货运铁路穿山而过,松树坪煤矿的煤就从那里运往外地。除了这条隧道,松树坪与外面的联系就是一条盘山公路了,公路很窄,几乎不能错车,也不用错车,因为这条路上的汽车一天只有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没有错车的可能。

  我们这些寄读的学生,每周回家一次,往返都要步行穿过隧道,除非你有勇气并且有力气顺着盘山公路爬到山顶,又从山顶一路俯冲到山脚,有人做过试验,一双半新的布鞋,如果从山顶到山脚走一趟,鞋头一定会因为抵挡不住往前冲的脚趾而开裂。

  但走隧道也是需要勇气的,我们一般会在隧道口等着,不聚齐六七个人不敢开步。里面漆黑一团,要走很久很久才能看见洞口在远方露出针尖大的一个白点。我们都没有电筒,我们需要亮光,但最惧怕的也是亮光,亮光一来,意味着火车来了,火车喷着浓烟,地动山摇,呼啸而过,令蜥蜴般趴在隧道壁上的我们索索发抖,近乎崩溃。后来我在书上看到关于地狱的描绘,觉得那情景正好跟我们当年穿隧道时差不多,先是一束火红的光出现在前方,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强,强到你什么都看不见,强到你以为你已爆炸,化作那炫目的亮光,与此同时,鸣笛声像三万只老虎一起在你耳朵边咆哮,从入口一直咆哮到出口,一心要把你的耳膜震破。

  火车通过之后,留下浓重的烟雾,伸手抓一把,能把它拢起来团成球似的。我们从隧道壁上爬下来,一边摸索,一边大声唤着同伴的名字,浓烟冲进喉腔,引起阵阵咳嗽。好不容易把人喊齐了,重新排成纵队(人行道很窄,只够排成纵队),朝洞口摸去。第一次从洞口钻出来时,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因为每个人脸上都黑漆漆的,像上了一层乌漆。

  出了洞口,再走几百米,就是我们学校了,我们习惯在食堂后面的水龙头下洗把脸再进教室,脸上那些黑黑的东西,摸起来滑腻腻的,用肥皂才洗得干净。

  惊险无比的隧道穿行过后,每个人的身心都会有点捉摸不定的变化,有人神思恍惚,有人喋喋不休,有人急速奔跑,有人呆怔不语。到了下一个周末,人还坐在教室里,心已开始别别直跳,互相以纸条和眼神约好:待会儿千万千万一起走!因为这个,全班很少听说有闹不团结的,大家都和和气气,互通信息,尤其在周末回家和次日返校时间方面。

  松树坪的煤是好煤,生意越好,火车便跑得越勤,煤矿工人也就越多,他们穿得黯淡,走在路上却很醒目,大约是长年待在地底下的缘故,他们浑身上下往外释放着一股寒气。有天做早操,我们无意中瞥见,几百米外的铁轨上,高高矮矮一动不动伫立十几个戴矿工帽的脏兮兮的男人,他们全都阴气森森地直盯着我们。

  也许是隧道里三万只老虎般的火车鸣笛在我们心底经久不散,也许是不动声色逼近我们的“矿工帽”传达给我们某种恐惧的信号,我们的神经一天天紧绷起来,至少我们女生是如此。有一天,一个女生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些矿工已经越过铁轨,站到河沿上来了。”河边离我们的校园只有几米远,我们几乎可以闻到他们身上又冷又臭的煤炭味道。

  终于有一天,天刚麻麻亮,第一个醒来的女生发出一声尖叫,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看,门,门是开的。”微暗的光线中,我们的寝室门轻轻掩着,留着一条刚够一人穿过的缝,仿佛某个干了坏事的歹徒刚刚离去。尖叫声顿时蔓延成全寝室的惨叫。隔壁的化学老师闻讯赶来,她也刚刚起床,穿着睡衣,小辫子毛毛的,因为她不教我们这个班,我们看她就有一层隔膜,她开始现场调查此事,问有谁半夜里起来过,结果竟无一人承认,化学老师说:“不可能,肯定是有人忘了关门。大惊小怪!”她草草下了结论,就气愤愤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但我们真的没有忘了关门,我们的锁也没有问题,因为我们下课回到寝室时,门是严严实实关着的,也就是说,我们的门在白天是没有问题的,它只在夜晚才出问题。这个推理令我们毛骨悚然。

  一连几天,我们都在暗暗留意,几乎天天早上门都会斜斜地开着一条缝。我们已经不像刚发现时那般尖叫了,我们决定夜里轮流派人值班,我们相信,总有一次,我们会亲眼见证门是怎样打开的。

  所谓值班,也就是挪到最靠近门边的那张床上去睡,比大家睡得稍微迟那么一会儿。

  我和另外一个女生值第一班,就在这天,我们找到门被打开的准确时间了,原来是在火车鸣笛那会儿,当火车拖着长长的笛鸣从学校旁边呼啸而过时,大地发出轻轻的颤抖,床也跟着微微起伏,就连窗外路灯的光晕都跟着摇晃起来,等火车终于走远了,我们拿开堵耳朵的手,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起向房门看去……一秒钟过后,我们一起尖叫起来,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比平时开得大得多,几乎开了一半。

  我们的叫声,再次掀起了整个女生宿舍的半夜大合唱,每个人都在往墙边缩,恨不得能在墙上挖个洞,把自己嵌进去。

  化学老师最先赶过来的,她很生气,因为她的孩子还很小,我们这一叫,她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又给吵醒了。

  当她再三确认我们当中的确没有人起夜,睡觉前确确实实关了房门时,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的神色,但她很快就生起气来:你们还学过物理呢,门怎么可能自己打开,说!昨晚谁是最后一个上床的?

  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最后上床的,化学老师严厉地看了我们一会,就出去了,她的孩子在那边哭得厉害。

  我们无法再次入睡,一个个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在黑暗中分析、猜测,最后,居然有人说她在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醒来过。“我听到过响声,夹在火车的鸣笛声中,比火车的声音小,而且跟火车的声音不一样,有点像开门的声音,但我不敢看。”

  说这话的是睡在门边的值日生,从她的位置来看,她的话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

  在我们的仔细追问下,值日生向我们详细描述了她听到的声音:“先是咯吱咯吱,像在扭锁,然后就是刷——刷,好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路,因为不敢走得太快,所以脚板在地板上轻轻地拖、拖……”

  这一夜的最后两三个小时,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反正起床铃响的时候,我们是从熟睡中醒来的,并非像我们打算的那样,坐在床上迎接黎明。

  吃早餐的时候,化学老师,还有余老师,都到我们寝室来了,他们再三试验我们的房门,看看那把弹子锁能不能在不反锁的情况下,从外面推开。结果证明,我们的锁没有坏,我们的门也没有坏,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我们睡觉前忘了关门,尽管我们心里绝不承认。

  我们得到了最严厉的批评,尤其我这个女生委员:你不仅没有制止她们,你还叫得比她们都响!

  但我并不清楚是否我的声音最响,我只知道,集体尖叫平息好久之后,我的身体还在发抖。

  一个说法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说一年前有过这样一件事,一个下夜班的煤矿工人,以火车经过时的动静作掩护,闯进女生寝室,用刀比着强奸了一个女生,女生完全被吓傻了,坏蛋走了好久她才叫出声来。

  听说这事的当天晚上,我们做了防范,我们抬来一只木箱,抵在房门后。这一招果然有效,接下来的几天都非常安静,接下来我们又做了第二道防范,我们把满满一盆水放在木箱后面,万一有人进来,万一他连木箱也推开了,还可以一脚踩在盆里,摔他个四仰八叉。

  我们后悔早没想到这一招,接下来大约一个多月,夜夜平安无事,一觉到天亮。有人说,肯定是天气的原因,有天气帮忙,大家可以放心睡了,滴水成冰,坏人也是人,也会怕冷。于是我们取消了放置水盆的防范,觉得一只装满东西的木箱尽够了。

  但有天深夜,一种特别的感觉将我从熟睡中叫醒,我感到我面前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像我一样侧身而卧,背对着我,我听到脑壳里一炸,人就僵了,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以便确认清楚,我动了动最靠近那个人的左手手指,我觉得我碰上了他(我直觉那是个男人)的脊背,硬硬的,略瘦,这时我还是清醒的,我准备悄悄起身,去把灯打开,我想,只要灯亮了,我们就看得清你是谁了。但我刚一动,他也动了,一定是想翻身抓住我,我用尽气力,不要命地喊了起来……

  黑暗仿佛一只功率强大的麦克风,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一只正在挨宰的母羊。与此同时,庞大的伴奏响起,那是我的室友们,也许还有隔壁的室友,她们一边喊一边跳下床,往有门的方向摸去。谁也没想到开灯这回事。

  最多不过一分钟,寝室的人全都衣衫不整地逃了出来,一直跑到操场中央,最空旷的地方,还不敢分散站着,要筷子般挤在一起,多数人只穿着单衣,还有人只穿了一只鞋,这是深冬的夜,树叶上,水槽里,都结着一层薄冰,我们却不觉得冷,我们拉在一起的手滚烫地发着抖。恐惧能使人体温升高。

  余老师来了,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脸上毫无睡意,难道他到现在还没睡?他是从我们寝室的方向走过来的,他一定是听到我们的叫声后,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发现寝室没人,又顺着喧闹声找了出来。

  余老师从上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水杯,他一直有把水杯放在兜里的习惯,他的上衣因此长年门襟歪斜,扣眼个个向一边呲着。他把水倒在杯盖里,递给我,说:你是在做梦吧?

  不可能!我受了侮辱般跳起来。

  “走走走,我送你们进去。明天再说这事。”

  余老师一动步,大家全都紧紧跟上,把他围在中间,恨不得贴到他身上去。

  灯光下,寝室里乱得像刚刚被抢劫过,被子掉在地上,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放在墙脚边的木箱踢翻了,开水瓶倒在地上,木塞松了,水流了一地。余老师仔细察看我的床,问我头冲哪边睡的,“那个人”在哪里。

  我指指自己的枕头,又指指枕头边的一小块空地。“他就在这里。”余老师眼带笑意:“这里看不出有人睡过的痕迹呀。”

  这时,睡在我上铺的李昌红小声说:“席小容,你忘了吗?今天是我们俩值日,我就睡在你脚那头,你说的那个脊背,会不会是我的腿呀?”

  我一愣,随即大声道:“你放屁!我的脸都碰到他头发了,好大一股子头油味,你腿上有头发吗?有头油味吗?”

  要在平时,我们就要笑了,但今晚不同寻常,紧张的空气一直像锅盖一样严严实实地罩着整个寝室,我们笑不出来。

  余老师说:“好了,现在全部、马上给我睡觉,我会在对面一直监视你们这边,我向你们保证,不会再有任何动静。”

  余老师的寝室在操场那一边,正对着我们女生宿舍。

  李昌红后来又跟我说过一次:“我总觉得那是我的腿,你肯定是睡糊涂了。”但我坚持用我蹭到的头发和闻到的头油味愤怒地反驳她,直到她哑口无言。时至今日,我已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年人,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夜里我蓦地醒来,感到面前横着一个男人的脊背的感觉,我对自己说过很多次,那也许就是李昌红的腿,我在战战兢兢中碰触到的可能正是她小腿的胫骨,但是,那头发和头油味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人的意念也会急中生智,为了反驳李昌红,十分火急地从我以往的经验里拉出了头发的触感,以及头油的味道?我记得在叫喊之前,我也是有过一点点搏斗的,我说服了我自己:硬硬的脊背,头发,隐约的头油味,我用这些证明了自己的推测,我面前的确躺着一个男人,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出事第二天,以郭展为首的男生们在教室里给我们出主意:弄点稀泥巴抹在门口,让他留下脚印,公安局的人可以凭脚印破案。

  另一个男生说:“留了脚印又怎样?又没有人真的被强奸。”

  话刚说完,郭展一掌抽了过去:“放屁!这叫精神伤害,懂不懂?”

  被抽的男生之所以没有回击,可能跟一阵轰隆声有关,那是桌椅碰撞出来的声音,一听到强奸两个字,女生们全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跑了出去。

  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红着脸硬着头皮站在他面前,听他分析女生寝室门这桩疑案,他说他要来当一回秘密侦探,在他得出结论之前,叫我先不要声张。

  也就是这一年,我的初潮到来了,我自己并不知道,下课铃响,我们蜂涌而出,直奔操场。老余在后面叫住了我,他一手拿着教材,一手指着我的裤子:“快回寝室处理一下。”

  我低头看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他说:“后面。”我转过头,还是看不见,伸手一摸,有点潮,我觉得奇怪,一看手指,天哪!我差点晕了过去。

  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早在一年前,母亲就把我叫到一个角落,详细演示过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后来,陆续有同学在身边神神秘秘地操作这些事,看也看会了。这节课我不想上了,虽然我已处理妥当,但我就是无法走出这间宿舍,巨大的羞耻感吞噬了我。中间,有女生进来,说老余叫我快去上课。我差点脱口而出:正因为是他的课,所以我不想上,从今以后,凡是他的课,我都不要上。

  不仅是他的课,他这个人,我都不要再见了,一想到他看到过我被弄脏的裤子,一想到他知道我的身体正在出血,知道我在怎样处理那些血,我就羞愤交加,好像被迫在他面前脱光了一样。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有眼泪在源源不绝地奔流。那个女生看了我一会,一声不吭地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敲门,拉开一看,竟是老余。

  “哭什么哭啊,走,去上课。”他几乎是吼着说的,吼完又过来拉我的胳膊,我用力一甩,手打在他身上,他趁势捉住我的手:“这是好事,说明你身体健康,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不要碰我!”我实在无法忍受他提到我的身体,我痛恨他提到身体两个字。

  也许我眼里的怒火吓住了他,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背着手走了。

  下一节课还是语文,我又没去,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连旷两节课。

  再下一节课是物理,我板着脸去了教室。

  郭展把我叫到一个旮旯。说实话,站在郭展面前,我很紧张,也有种莫名的欢喜,郭展是班上少数几个高大英俊的男生之一,鉴于他打过余老师一巴掌,以及他身上那种别人没有的盛气凌人的气质,小个子男生们不敢得罪他,女生们则以跟他亲近为荣。

  “用不上课来抗议?你怎么这么傻?你交了学费的,凭什么不去上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反击呀!忍气吞声能解决什么问题。”

  跟勇敢者在一起,就是不一样。我迅速振作起来。

  有天早上,我们还在熟睡,一阵吵闹声蓦地响起,我们听见窗外夜宿的鸟纷纷离巢,翅膀在空气中扇出扑愣扑愣的声音。

  似乎就在隔壁,男人又粗又狠的骂声,夹杂着七里哐啷稀里哗啦的声音。

  早就被寝室门吓成了惊弓之鸟的我们,不仅不敢起床去看个究竟,反而把头缩进了被窝里。直到起床铃响了,宿舍区重又喧闹起来,我们才从床上一跃而起。路过化学老师家门时,我们发现她的房门破了一个大洞,边缘参差不齐。难道以前骚扰我们的流氓这次到她家来了?难道她跟流氓发生了冲突?

  三(一)班那个瘦瘦高高文质彬彬的老师成了我们的临时语文老师,班主任则由其他老师兼任。至于余老师,我们间接听到的消息是,他受了点伤,人在医院。

  中午,两个陌生人来到校园,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

  有人很快就打听清楚了,那两个人是为我们学校综合治安问题而来的。也就是说,他们不一定,或者不光是为余老师受伤的事而来。

  上课的时候,有个老师把我叫了出去,一直把我带到女生寝室,那两个陌生人正站在我们寝室里。

  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就像火柴嚓地划燃了一样,我知道他们要问我什么了。

  果然,他们就寝室门为什么会无故敞开的事问了我一些问题,他们看待事情的角度跟我们略有不同,比如你们站在操场上发抖的时候,余老师过了多久才出现,他是从哪边出现的,余老师平时跟什么人来往,化学老师家平时有些什么客人,等等。从他们发问的情形来看,我觉得他们是相信我们的,至少不认为我们是在说梦话。

  这种认识让我感到温暖,并且恢复了自信,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比如那个脊背,我几乎就要相信那是李昌红的小腿胫骨了,还有那轻轻拖动的脚步声,我也曾经怀疑那不过是老鼠出来觅食,现在我一点都不怀疑了,他们的盘问让我找回了自己的感觉,没错,我当时就是那种感觉,我有权利也有义务向他们说出我的感觉,我告诉他们,当火车经过,寝室门在巨大的噪音中被推开的时候,我明明白白闻到了一股烟味。

  问我话的人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问我:“是这种味道吗?”

  我点头:“是的,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我突然福至心灵,补上一句:“有点呛人,像烧着的辣椒树叶子。”

  两个问我话的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这事发生在初三毕业前夕,我们集体转入一所高中学校的时候,余老师还没从医院回来。

  我们在繁忙的高中学习中,渐渐忘了那所伴着剧烈的火车长鸣和半夜尖叫的学校。

  我们又聚餐了,召集人是郭展,但他说,这回是老余请客,答谢私营企业主对他的帮助。我们表示不忍心让老余破费,郭展说:“放心吧,一切由我来安排。”

  是冬天,下班时天已擦黑,我们陆续赶到指定地点时,老余早已到了,偏偏他又不打麻将,只好坐在一旁看电视。终于要吃饭了,餐馆老板进来万分抱歉地说,因为电路出了问题,我们得换个包间了。

  新的包间在另外一栋楼里,要下楼,穿过空地,再上楼。

  声控灯坏了,楼梯上很黑,不过这不妨碍我们拾级而下,说说笑笑地往外走。

  走了一截,回头一看,不见了老余,赶紧回去找,快到楼下的时候,抬头一望,老余扶着楼梯,摸索着一寸一寸地往下蹭,他的头昂着,眼睛睁得老大,很明显,那样的眼神表示他没有视力。

  可他刚才明明在看电视。

  我们都没上去牵他,而是在他面前轻轻地集体后退,我们想再观察观察,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一个放在楼梯拐角处的搁物架绊倒了,我们一涌而上。

  饭桌上,老余告诉了我们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他是个夜盲症患者,他的外婆、母亲、姐姐,都是夜盲症患者,这毛病在当地尽人皆知,所以他去了松树坪,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他在那里安了家。松树坪离他老家有五百多里。

  老余又对郭展说:“那年差点就被你们知道了,就是你打我一巴掌的那次,我正要回击,突然想起来,只要一动手,我的秘密就会暴露出来,所以只好说两句狠话,赶紧溜走。”

  郭展赶紧拿起老余的手,一脸激动地说:“您现在还回来吧,我算您利息,太多年了,我也算不清了,您随便打,打到手软为止。”

  “岂敢岂敢!”老余赶紧抽回了手。

  隔了一会又说:“当年,我跟兰正英好过一阵的事你们都知道吧?现在说一说也不怕你们笑话了,反正是张老脸皮了。连兰正英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我保密工作做得好吧。”

  兰正英就是女生寝室隔壁的化学老师。

  “说起来,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这些女生,因为看不见,我手里的锯条子好几次都开错了门,又不能给你们关上,碰锁的声音太响了。话说回来,你们也太胆小了,不过是门没关好,就大呼小叫。”

  没有人应声,场面有点尴尬。我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问:“您就是因为这事被学校停课的?”

  老余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这多冤哪,您为什么不跟他们讲清楚呢?”

  “怎么讲?说我跟兰正英有私情?万万讲不得,她丈夫是军人,破坏军婚,要坐牢的。”

  不知为什么,气氛突然一松,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却笑不起来,我听见老余在哧啦哧啦挠他花白的头发茬子:“都怪那个火车,现在想想,那火车真是邪门,好多次我想罢手,可一听到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心里就像窜出了一只老虎,忍不住要去拉门把手,就算外面漆黑一片如同万丈深渊也要往那边走。”

  老余被同学们送走了,我借口要散步,谢绝了同学的小汽车。

  郭展从后面追上来。我们并肩而行。

  很多年没有这样并肩而行了,只是在近几年,我们才打破坚冰,允许对方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合跟自己同时露面。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恋爱持续了五年,那是胆战心惊的五年,我甚至秘密为他打过胎,但最终,我们还是分手了。分手时并没吵架,可我们却再也无法正视对方。

  恋爱初期,他听我哭诉了那些胆战心惊的夜晚的遭遇,他相信那一切都不是做梦,他相信躺在我面前的不是李昌红的腿,而是某个坏蛋的脊背,如果有人不相信坏蛋做了坏事还要躺下来睡一觉,那么他就是不相信在夜里无缘无故洞开的大门这一客观事实,那可是全寝室的女生都见过的。总之,他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以及我的恐惧。他说,他们不会管的,只要没出人命,他们就不会管,我们得自救。他说的是我们,他把我的困难和恐惧一古脑儿扛了过去,我为之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说出一个计划,让我震惊,也让我崇拜,我抬起眼睛迎接他心有成竹的视线,觉得他高出我的那部分,不是肉身,而是智慧。

  他根据我的讲述,以全班同学的名义写了一份事实经过,对于那个男主角,他说,我们可以暂且不写真名,万一他们不理我们的报案,或者把这份材料直接转给学校,我们就倒霉了,等到真的有人来调查,我们再告诉他们不迟。很显然,在我们心目中,是认定了那个男主角的,我们把全校的男老师,包括炊事员,全都挑出来,翻来覆去分析了很多遍,最后确定了我们认为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事实证明,我们的推理没有错。

  如今,我再次问他:“你真的不是在借帮助我的机会报他诅咒你的仇吗?”我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次问他这个问题了,但我相信这是最后一次。

  他沉吟了一会,给了我一个不同以往的回答:“后来我才明白,他那句话不是诅咒,而是警钟,如果没有那记警钟,我很可能继续暴躁下去,跋扈下去,那就真应了他那句话了,某一天,我被喂得壮壮的,不是给人灭了,就是在某次严打中抓了。”

  “可我却做了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伪证,我对那两个人说,我闻到了那种烟味,其实我没有。”

  他一笑:“无碍于事实嘛。”

  我停了停,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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