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不睡觉的女人都会做些什么?我常常会留恋黑夜,总觉得夜色太迷人,星星太多情,月亮太温柔。我希望留住夜晚,就像我希望留住人世间的一切美好。
胸口的疼痛,让我无法入睡。起床看看闹钟,已经凌晨3点了,我的头脑依然是清醒的。喜欢黑夜的我,不代表喜欢不能睡眠的黑夜。无数次,我太累了,我渴望睡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着,可意识却像赌气的孩子一样,不停地跟我对抗,我始终清醒着。我还是翻开了抽屉,拿出安眠药,吞了两片。
躺在床上,翻开床头的书,是鲁迅的文集。我正好看到《祝福》。有时候,我会特意去避开一些太过伤感的文章。今夜,还是无意再次看到祥林嫂。一个女人的悲剧,是时代造成,还是命运捉弄?我从不相信命运。祥林嫂的小孩,只是因为一时的大意才被狼叼走的。我的小孩,也只是因为意外。这不是命运,绝对不是。药物开始生效,我逐渐有了睡意。入睡前的一刻,我的脑海里想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相信命运。
我叫陈红红,生于八零尾。认识我的人,都叫我红红。对于父母给的这个名字,我没有太多的意见。生于农村,红红至少比起那些凤啊,娣啊,娇啊,什么的,已经算不错的了。红,代表吉利,代表活力,代表喜庆。我喜欢红。我不想辜负父母对我的期望,我希望我的生活是红红火火的,即使这是空想。
我不喜欢有太多的伤感,所以我喜欢笑。我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脸上有些可爱的小雀斑。也许,不是美的很精致,至少我是符合安妮宝贝笔下的美女条件。从小学起,我就知道我有病,也不算是病,不过是“小三阳”,病毒的携带者而已,而且容易传染。这是家族传染病,我的大哥也有。我知道,人不能选择出生,但生活的态度是可以选择的。
我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爸爸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妈妈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四个妹妹。二十岁的我,成了两个小孩的姑姑。大我两岁的二哥已经结婚,有两个小孩,而大哥还未婚。家庭的概念,我有点模糊,而我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每天热闹得像菜市场。
当大家庭开始分割的时候,爸爸分到了两间房子。我家的房子终年阴暗,厨房与厅连着,小时候一家五口睡在同一个房间。二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这个阴暗而狭小的空间里,常常让人窒息。当哥哥长大后,为他们盖了两间小房间,而我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长大后,一直与堂妹挤着一间房。这就是我的家。
初二时,我恋爱,与一个高我一届的男生。早恋,已经成为一股潮流。对于爱,我并不懂。我只知道,有一个男孩子,对我好。我爱上受宠的感觉,手里的糖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用分给哥哥或者妹妹,也不用担心会被抢去。我只是渴望,有什么东西可以真正属于我。
初三时,我与他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已经玩腻了我。我发现自己怀孕。惊慌失措是有的,恐惧也是必然的。那个男人已经没有继续读书,靠着家人的关系当了小镇上的一名警察。当,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他说,怎么会这样,我身上只有一百块,你拿去看着办吧。我想拿起那一百块,狠狠地撕成碎片,然后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给他一巴掌。后来,我什么也没做,把那一百块用力地抓在手心,指甲狠狠地陷入自己的掌心。离去。我没有掉一滴泪,至少,在那样的人面前,我不会浪费我的眼泪。
陪我去医院的是我的堂妹,一个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小女孩,也是跟我挤在同一间房的女孩。我的事,瞒不了她,而且六年级的女生,什么也懂。我躺在手术床上,医生护士的脸是看不到的,但我在昏迷前的一刻,我看见了那些鄙视的眼神。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小孩,我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我们缘分不够。我会想,祥林嫂也许比我幸福。至少,她的小孩是意外,而我的小孩是被我亲手毁掉。
我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会悲伤,我依然是爱笑的。只是,我堕胎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小镇上的任何消息,传播的速度,比病毒还要快。我成了瘟疫,所有的家长都会告诫小孩子远离我,败坏风俗的事情,在农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我的笑容开始牵强。我的妈妈,是个强悍而爱面子的女人,她到处发出狠话说,谁要是再说我的闲话,她就对谁不客气。越是想要掩盖的真相,人们越有兴趣去挖掘,越是丑陋的东西,人们越想揭露。这是人的本性。只要有另一件丑陋的事情发生,我的事情很快就会被覆盖,人们也会开始遗忘。我们能做的,只是等待。可是,妈妈却不懂。
我最终敌不过舆论的攻击。我连参加中考的机会都没有,被迫去了另一个小镇读技校。人,始终都要为过去做错的事而埋单。不记得谁说过这样的话。我做错的事,我会付出代价,我不后悔。至少,有一年的时间里,我拥有了一块属于我的糖。是否,只要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技校只读一年,我开始新的生活。我跑去广州,寻找我的未来,带着17岁的天真。没有任何特长,学历低,有病。我似乎找不到容身之处。最终,在一间小工厂里,当了一名文员。我可以忍受工作的繁杂,忍受工作的沉闷,忍受低微的薪水,但我无法忍受经理的骚扰。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地中海,满面油光。带着17岁的傲气,我离开了广州。
十八岁,依然天真,有点成熟。我去了东莞。辗转反侧,带着失望,回到了家。
过去的事情,也许人们已经开始遗忘。十九岁,我有了一段新恋情。我累了,我想结婚,生子,有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我的新男友锐,小我一岁,暗恋我三年,知道我的病,知道我的过去。如果,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一个女人的所有丑陋,想必他爱她。我的小男友,瘦弱,脸上还有青春痘,但他爱我。他家在小镇上开了一间药店,虽然没有很富足,至少能提供我一间明亮的房间。
我二十岁,他十九岁。我可以视他的小孩子为可爱,视他对我的忽冷忽热为不成熟,视他的庸俗为阅历浅。我可以忍受一切,如果他的家人没对我家人作出伤害。我知道,他的妈妈一直不喜欢我。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外婆也对我如此反感。他的外婆,跑去我外婆家破口大骂。她可以骂我,却没有资格骂我的家人。我的事情,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家人无关。我无法原谅。
分手。他的死缠烂打,我不放在眼里。我的心意已决。
二十岁。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我认识了新,我现在的老板,大我十岁。体贴而温暖的一个男人,即使已经离过婚,我不在乎。家人,似乎也对他没有不良的印象,只是叫我考虑清楚。我说,我考虑得很清楚了,我要嫁给他。
我想象到了我的幸福。有一间明亮宽敞的房子,一个温柔的老公,一个可爱的宝宝。温暖的小家庭,即将降临在我身上。
锐不知道用何种方式找到了我们,他找到了新。九零后的锐,幼稚而冲动,他想动手打新,却被新打了一拳。锐很生气。破口大骂。骂我是贱货,咀咒我不得好死,把所有能骂的都骂了。然后又取笑新,说新是个傻瓜,愿意跟一个病毒携带者结婚。锐一边骂,一边走了。
新对锐的话有点疑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有“小三阳”。新沉默。
晚上。新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
我说,“我明白的。”收拾东西,离开。
阔别三年,我又来到广州。带着我的微笑,在一间服装专卖店当了导购员。
一次,公司为我们免费提供一次全面检查身体的机会。我去了,我想检查一下我的“小三阳”有没有消失。几天后,所有的同事都收到了健康报告单,唯独缺我的。当天下午,医院打电话叫我回去复检。这样的消息,要么很坏,要么很好,我不想猜测。
医生脸色沉重地对我说,“你知道你的病情恶化了吗”?
我惊恐。难道是前一段时间因为新的事情,情绪不好,“小三阳”变成了“大三阳”?
我摇了摇头。
医生说,“你要尽快动手术,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有很大的疑惑。“什么?‘小三阳’也要动手术?医院骗钱已经骗得那么明显了吗?”
“陈小姐,难道你不知道你得的是乳腺癌?”医生无奈地说。
“什么???乳腺癌?”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不相信命运。
“是的,已经是晚期了。为什么你不早点接受治疗?不过,现在还有机会,我帮你尽早安排手术吧。”
我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头脑瞬间空白。我是怎么走出医院的,我不知道。拿着医院报告表,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身旁不停地有人走过,我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高楼大厦开始旋转。我的胸口,传来熟悉的痛。
我以为只是偶尔痛一下,我以为我是心痛,我以为只是累了。
坐在珠江边,夜色依然迷人。我能留住美好吗?我问自己。
你此刻,依然不相信命运吗?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依然年轻,有着二十岁的心跳,我还可以结婚,生子,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我还可以红红火火地活着。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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