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晓明

　　迟子建多年来笔耕不辍，创作甚丰，堪称文坛劳模之一。1986年迟子建初入文坛的《北极村童话》便向读者展现了她如歌的文笔和纯真自然的文风。作为“极地之女”(戴锦华语)，迟子建多年来执着书写东北这片土地上的自然山川与人情冷暖，因而也时常被用来和现代东北女作家萧红作对比，事实上，萧红多秀丽奇崛，迟子建平实俊逸。她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自然从容，平静叙事下自有犀利峻峭。身为女作家，迟子建并不标榜女性主义，也基本不随潮流而动，始终在创作实践中坚持个人的审美伦理。

　　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饱受好评，小说以日本占据东北的伪满洲国时期为历史背景，生动呈现了宏大社会历史之下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迟子建始终信奉日常生活的正义，执着于表现时代大潮之下民间众生相，如《白雪乌鸦》书写了东北鼠疫灾难下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变化与悲欢离合，《群山之巅》则是对东北小镇三个家族迁徙历史与纠葛矛盾的日常呈现。然世纪沧桑，原本乐观的迟子建也因生活变故而有了看待世界与生活的多样角度。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对逝者漫长的致哀，也是对底层苦难的直接关切，更是对生命与死亡的重新思考。是以迟子建也增添更结实的悲悯情怀。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显示出迟子建更为宽广的视野，小说讲述了生活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民族在从自然原始走向现代文明过程中遭遇的命运，迟子建于小说中贯彻了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的人类文明的理想，显示出高远的格调。最新长篇《烟火漫卷》是作家对生活多年的城市哈尔滨的表白，小说聚焦都市百姓生活，呈现哈尔滨独特的城市景观，更关切城市之中平凡人的命运悲苦与精神难题。

　　迟子建的重要作品在此不可全部罗列讨论，她当然是丰富的，这丰富中有地域叙事的独特，有认知历史的宏大，有对天地自然的感悟，有对城市与日常的体察，更有关切苦难和苦难中的个人的悲悯。迟子建也逐渐从早年的纯真美好走向恢宏阔大，走向包容、多元与更趋敞开的意境。

　　本专辑收录四篇论文，胡行舟和李舒扬的论文侧重理论阐释，王思远和李瑞琦的论文更多关注文本主题与叙事旨趣。胡行舟从《越过云层的晴朗》和《白雪乌鸦》两个文本入手，讨论迟子建的幽灵动物学。论文认为“如果在(乌鸦)眼里”这一开放句式使得迟子建得以呈现幽灵变形记，正是借助动物的眼眸，读者得以窥见通往幽灵的路径，动物由此承担桥梁作用，也带领读者进入丛林和穿越丛林的世界和历史的寓言。动物幽灵又看见了历史的幽灵，迟子建借助这种书写完成对历史伤痕的日常理解，完成对时间陷落交错的深刻领悟，这也是重要的作为现代性旅程的校正时间的命题。迟子建书写了动物目光窥视下的秘史，动物目光的自我澄明正是迟子建追求的晴朗透明。胡行舟热衷于理论的缠绕和清理，“幽灵动物学”的提法颇有新意，是解读迟子建作品极为特别而有效的角度。

　　李舒扬的论文是对同样描写北方风土人情以及现代性对人与自然关系之影响的迟子建和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之间的比较研究。论文以河流为主线，关注两位作家对作为河流源头的阴性力量的挖掘，讨论河流如何成为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容器，成为建立身份认同的路径。舒扬认为两位作家都以文字完成想象性的怀旧，“以返归自然的姿态抵抗现代性的涌流，以阴性的语言包裹住阳性的历史”，建立了面朝未来的诗学。舒扬选取的研究对象很有意思，把握住了两位作家的内在联系，中国东北和俄国的地理位置也使得“左岸”“右岸”所代表的空间、风土以及政治的象征隐喻极富历史感。

　　王思远的论文主要从伦理、自然与城市历史三个维度讨论迟子建《烟火漫卷》中的日常生活诗学与伦理本真性问题。他注意到，迟子建将“寻找”设定为小说人物的“全部生活”，而这种“寻找”往往又都是在强烈的伦理动机之下进行的。同时，迟子建又通过一只雀鹰展示了自然与现代日常的渗透交融，并以此寓言式地展示出黄娥向死而生的本真性追求。迟子建对生长于斯的哈尔滨一直有着独特的感情，小说全面描摹了这一城市的历史与当下各阶层的生活图景，建构了一种有着历史深度的立体的城市日常。思远准确把握了《烟火漫卷》所体现的迟子建一贯的关切，即对平凡生活中平凡人的物质与精神困境的细微体察，更重要的是他能以伦理本真性这样一个理论概念来把握迟子建的理想气质，相当可贵。

　　李瑞琦的论文关切迟子建的东北叙事，通过对《黄鸡白酒》的解读论述迟子建对文学东北的独特贡献。瑞琦认为迟子建笔下的东北万物有灵，同时也是“灵”生长的地方，通过对古典、传统、历史、现实、语言等维度的关涉，迟子建的小说呈现了人与这片土地建立联系的多样性，即呈现了生长中的“灵”之百态。文学东北的重要特别正在于它形成的晚近，尚未固化，依然处于敞开的状态，依然有着无限可能。迟子建正是挖掘这些联系与拓展这些可能的重要贡献者。瑞琦的想法很有新意，把握了迟子建地域叙事的特殊性，也关切了近年方兴未艾的东北文学研究，“灵”的提法很有意思，也还可以做更多理论阐释与文本勾连。

　　四位博士研究生的文章关注了迟子建不同时期的重要作品，也分别于理论、比较研究、文本主题、社会历史等不同视角讨论迟子建的美学风格与问题意识。对迟子建这样拥有漫长创作生命的重要作家来说，全面而整体的研究当然是必要的，但细致的分析和不同研究视角的生成更是应有之义。本专辑的四篇论文在这样的意义上或许正做了一点可能性的探索，不足之处，请方家里手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