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否应该留意在何方的注视之下这一论题,康拉德在小说里有过一句:“像你这样的人,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了。”这句冷漠狠毒的局外人之语,也许是所有作者进入小说之前必须要进行的热身预备:跻身进入一个复杂的透视迷宫,接受着莫名的漫游和指引,以及外部事实的无限注视——广义与狭义,历史与人情,欲望与道德,此刻与彼岸——从而在内部形成一束闪动着的追击目光,并灵敏地进行标记,以确认自身轮廓之所在。并非恒定,而是来回穿梭、旋转不止的,依靠着音阶、声调和语流,伪装术与变形术,周而复始,总在即将抵达的尾声时,重又回到起初或中途时刻。也如一颗运转的卫星,不断地将信息输送回来——关于地貌与天气,资源、情报乃至人类的整体动向,以便从另一维度上省察本来的面目。
小说作品或许就是这样的人造卫星,环绕而行,不过偶有走失的时候,导致传递回来的信号延宕、微弱、断续、模糊、失准,难以破译,必须通过重新组装将之接续起来。这样一来,也等同于虚构了一组信息,且要言之凿凿地确保其真实性,较之如留声机一般还原适时的全部场景,这可能更为复杂、合理、有效。前者虽在编织着一场精心的骗局,试图建构出来的却是一种可被共同体悦纳的积极记忆——完全被逻辑、历史与情感所引领;后者具备着档案属性,像是空中的一截电波,缺少说明与来历,亟待弥补其出现的过程——如此说来,人们似乎总会成为前者的忠实信徒,并为之召唤出来更多的例证。显然,想象的真实比绝对的事实更加可信,几乎等同于一种古老的生物,迭代万次,无论何时何地,仍可维持呼吸与惊人的活力。
注视与想象,在写作时,我时常想到这两个纠缠不休的动词。它们如卫星的两个重要部件,为卫星提供燃料、辨别方向,缓缓推动着一篇小说驶入正确的轨道;或者由此脱离,这将是作者与小说作品共同的漂泊。没有一位作者不受到时代、思潮与风俗的蛊惑;与此同时,作者们也无时无刻不想要挣脱出来,填充着这两股力量拉扯开来的巨大间隙的,如同符咒一般的文字作品,密集而大量,如法典的代偿物,倒行之瀑,从地底不停地反向灌溉,前仆后继,纷繁壮阔,企图趋近天空,形似巴别塔之诞生过程。而这一座座未完成的、被毁坏的、遭遗弃的通天塔,矗立在大地之上,亦可看作是一篇篇出色的小说作品,扬起爱与死亡的旗帜,在半空里扯动,那是寓言,是证词,是审判,也是无尽的野心和苍白的热望。
废弃之塔本身即某种象征或者见证,放肆的剖白,长久的低泣,幻境似的螺旋纹理,向着无界的天空发出质问:何以至此,通往何处,意欲何为。如此原始的叫喊,类似于源自生理与病理性的缺憾,而缺憾正是文学必要的起源。不足与悔恨,思念和妒忌,催促着塔的种子破土而生,再借以精神的蛮力向上永恒攀去,写作者为其徒,也为其父,躬耕、编织、凿刻乃至纵身一跃,由此得以趋近回望的风景。在风景之中,全部遗失的事物得以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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