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不仅是文学评论家,也是风格独具的散文家。他的散文,总量不大,名篇却不少,《还乡》《皋兰夜语》《王府大街64号》《费家营》《韩金菊》等名篇广受赞誉。雷达是职业评论家,写散文是情之所至,率性而为,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有迹可循。他的散文取材甚广,很难归类,故乡风貌、大漠奇景、异域风情、冬泳、足球、古玩、秦腔等,凡是能承载、传达他生命体验与人生感悟的,文学评论难以表达的深层记忆密码,他都以散文的形式表现出来,包括潜藏在心灵隐秘处的人和事,不忍碰触的伤痛,以及常人不愿提及的糗事。
文学评论写作,是雷达的自主选择,也是时代赋予他的职责与使命。1978年,进入《文艺报》工作后,他就以评论写作进入中国新时期文学现场,甘愿做“探测当代文学潮汐的‘雷达’”。少年时代的文学梦、作家梦被深埋在灵魂深处。偶有散文习作,也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直到20世纪90年代《还乡》《皋兰夜语》等名篇问世,作为散文家的雷达才引起关注。他的散文种类繁多,包括散文随笔体的文学评论、哲理性散文、文化随笔和抒情散文等,其中传统意义上的抒情散文思想艺术价值高,深受读者喜爱,很多名篇被反复转载、传诵。这里,我们着重论述雷达抒情散文的美学品格,他的散文随笔体文学评论,兼具散文与评论的双重内质,在文体上自成一家,其文体价值,另文再述。
一、 散文是缘情而作、随性而为的
散文是距离人的心灵最近的文体,当个体被一种情绪压抑折磨,需要宣泄释放时,散文是最灵活、最便捷的表达形式。司马迁著《史记》,内心的忧愤却在《报任安书》中倾吐出来;陶渊明把他对美好世界的向往投注在《桃花源记》中;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表达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高尚的道德人格;等等。雷达的散文创作与他的生活和生命轨迹密切相关,当文学评论无法表达内心时,他选择了散文这种自由的、最便于表达的文体。雷达有两个散文创作爆发期,一是20世纪90年代,二是他去世前的那几年。这两个时段,是他人生中的特殊时段,他的现实感受和生命体验最独特、最压抑,也最痛苦、最无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奈、无力,仿佛置身黑暗之中,他将自己寻找光明、寻求超越的历程,记录在一篇篇散文中,带着战士般的不羁,带着孩童般的顽劣,将自己的困惑、迷茫和不甘呈现出来,这使他的散文既充满矛盾又带有铁的质感。雷达曾说他是这个时代的逸民,观察评论文坛时,他有着文学在场者的自信;在生活中,特别是繁杂人际关系中,传统的重负和纯真的性情使他的心绪总是沉甸甸的。无法排解时,他便将内心的感受和思考记录下来。他写散文,倾诉的欲望很强,字句中饱含感性的激情。雷达是甘肃籍在京评论家,他对故乡有一种特殊的依恋,西北故乡是他最后的精神家园,他常说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人生最后的精神立足点,他就逃到大西北故乡去流浪。他与身处的世界始终保持着距离,这种隔膜使他的散文中隐藏着淡淡的悲哀,大漠的苍凉,文字的恣肆,也无法遮蔽他散文内蕴的沉重与哀伤。
《还乡》是雷达的散文成名作,记述了他这一生仅有的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放飞心灵,寻找心灵的故乡,但踏实感是短暂的,故乡的变化让他欣喜,也使他不安、迷茫。此文记述了1990年3月末,雷达从西安回故乡天水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思,纾解他内心无法言说的苦闷与痛苦。故乡具有疗愈的功能,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给他前行的动力和勇气,也是他灵魂的归依处。1989年年底,担任《中国作家》杂志副主编不到一年的雷达,因为签发了福建作家海迪的中篇小说《再来四客冰激凌》(1989年第5期)受到处理,杂志停刊一期学习整顿;雷达调离杂志社,保留行政级别。这篇小说首次写到未婚先孕的问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随后小说因性描写受到批评。直到1991年年初,雷达才重新回到创作研究部,并担任副主任。被闲置的一年多时间,对雷达来说是炼狱般的折磨,他深刻反思了自己的文学观念,他从心底认可《中国作家》的办刊方针——“百花齐放、质量第一、立字当头、贵在创新”,并在编辑实践中努力坚守。他的济世理想受到重创,心底里生出被遗弃的悲怨。雷达说:“我将在评论的写作中继续坚持理性的激情,同时,我将在散文的写作中扬厉感性的激情,也许这才是一个比较完整的生命。”他不愿为世俗的欲望再压抑感性的生命,便将内心强烈的挫败感,无所事事的焦虑,被遗弃的恐慌与伤痛,倾注于散文中。一篇篇激情四溢的散文从他的笔端流淌出来,一发而不可收。《还乡》《皋兰夜语》《冬泳》《乘沙漠车记》《王府大街64号》《听秦腔》等名篇,都是感性生命的肆意流淌,雷达散文以刚健质朴、情绪饱满成为新时期散文不容忽视的一脉。
第二个爆发期是雷达晚年创作的“西北往事”系列散文,这组散文是他对世界最后的告白。退休后,他有过许多设想,其中最宏伟的两项工程:一是建构一套能有效解读与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理论体系;二是写一部自传。踌躇满志时,猝不及防的悲哀降临,宿命般的肺病缠绕着他。现代科技是一把双刃剑,医生明确告知了他生命的时限,他不得不按照医学结论规划他的人生。人面对顽疾时,是何等的悲哀啊!陷入绝境之中,生之意志会激发起主体的原始生命力和艺术创造力。雷达从来就不是一个甘受命运摆布的人,他的倔劲上来了,他要赋予生命圆满与意义。2013年是现代医学给他的终点,他结束了兰州大学兼职博导的工作,送走关门弟子;兰州大学为他开了研讨会。生命在消耗,身体的病痛摧残着他的生存意志。他放弃了建构文学理论体系的理想和夙愿,预备用最后的岁月怀念并记住一些人一些事。雷达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病魔在他的肺里编织着罗网,仿佛无数的毒虫蚕食着他的肺泡,他的呼吸,他的生命。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病痛的文字,他要留下西北汉子的勇武、细腻与柔软。《论疼痛》是他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那时他身体健硕,坚持冬泳,喜爱各种球类运动。他从身体疼痛写到人类制服疼痛的各种努力,赋予了疼痛形而上的价值与意义。死亡的恐惧折磨着他,他想留给世界的是美好、达观与顽强的生命活力。他将自传的素材以独立成篇的系列散文发表,以告慰他深爱的世界和亲人们。尽管“西北往事”系列散文在选材和立意上,都是有“议程设置”的,但它是作者生命的流淌,是他对世界、对故乡、对亲人和爱人最后的眷念与倾诉,他用“苍茫辽阔,柔婉多情”的意境和形象感染读者,想要留住西北那段岁月。这些散文呈现出饱满的感性血肉,完美地阐释了他的散文观,谈到好散文的标准时,他说要看散文“是否来自运动着的现实,饱含着多少生命的活性元素,那思维的浪花是否采撷于湍急的时间之流,是否实践主体的毛茸茸的鲜活感受”。
雷达喜欢“活文”“有生命之文”,他和贾平凹都很反感那种程式化的散文,写一地之风景,便搜罗此地的风景名胜、传说轶闻、名人典故,今昔对比之后大赞一番,再写一点两点个人的感受;写一花一木,便如教科书般写出花木生长的习性、花木的姿容以及寄托、典故等,顺便写写与花木相关的趣事、美人名人之类。这类程式化的散文,风景、花木、人名随意置换一下,就是一篇“新”散文,似乎并不影响文章的整体性。近年来,这样的诗人、散文家频频出现,还有人不时斩获大奖。这种机械复制的散文写法,甚至波及某些散文名家,有些学者散文、文化散文作家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显得知识渊博,语言雅正,行文洒脱,唯独缺少生命的质感和个体生命的体悟。雷达出版第一部散文集后,贾平凹曾著文评论,称其散文已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读者希望读到雷达更多的抒情散文,同时他“也不免生几分耽心,因为常常有这种情况,有人写了一类体裁的东西,众人叫好,便如法一路炮制下去,渐渐就沦落到为写而写的境地”。贾平凹的担心确实有些道理,这或许是他自己创作的经验之谈或反思吧。许多人喜欢贾平凹早期散文,称其散文自然随性,情韵悠长,语言清新淡雅,富有哲理,然而细细品鉴,便能读出贾平凹早期散文的“匠气”,即散文中存在审美经验和图式的同义反复,甚至不少散文的结构套路、抒情方式几乎完全一致。作为朋友,贾平凹也真心希望雷达能有更好的文章成批量地涌出,但他也担心雷达在叫好声中迷失初心,为写而写。
雷达写散文遵从心灵的召唤,只有参透了某种关于世界、人生的哲理思考时,只有产生了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感悟时,只有找到了适合表达的新的语汇、新的叙事节奏、新的表述方式时,他才下笔成文,《新阳镇》《费家营》《韩金菊》等散文就是这样写出的生命绝唱。
二、 小说技法在散文中的运用
在当代文坛,雷达是阅读小说最多的作家,应该也是写作小说评论最多的作家,他对小说创作的各种技法烂熟于心,曾有杂志邀请评论家创作小说,初衷是看评论家写作时是否存在小说家的陋习,雷达也在被邀请之列。最终他并没有拿出编辑想要的小说,但在散文创作中,特别是抒情散文创作中,他娴熟地运用了小说的叙事技巧,他善于用白描的手法写人记事,塑造了田汉、孔罗荪、周介人、唐达成、陈荒煤等文人形象;塑造了大嫂、母亲、环子、韩金菊等女性形象;也塑造了一个永远的抒情主人公“我”,即那个矛盾复杂的雷达的形象。田汉在批斗会上跪下了,群情激昂、吼声震彻四壁的会场,顿时静寂如死。田汉“跪得很突然,声音很响,像一座大厦,甚至一座山样轰然倒塌”,雷达用一个细节写出了那个时代对人的尊严的践踏。田汉的倔强遭遇愚昧的人群时,真理、尊严、人格等终极价值被残忍地踩在脚下,他没有想象和揣摩田汉自动跪下的深层文化心理,而是写围观者“我”——听着田汉作词的国歌长大的外省青年的感受,他说:“这一声震碎了我年轻的心灵。这一声从此永远烙刻在我的记忆中了。”白发苍苍时,他在文中写下了这一刻骨铭心的感受,写下了他对那段历史的深刻反思。田汉和“我”的形象在细致入微的描写中凸显出来。他想追问的是人心,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的精神秘密,是什么使人残酷地对人,摧残人、折磨人,迷信和冲动就能解释、遮蔽一切吗?他清醒地意识到人对物的疯狂占有,客观上与人对人的残暴侵犯本质上是一样的。在酷热的沙漠上,一个司机劝阻空调车上扑打苍蝇的乘客,到目的地后拉开车窗让苍蝇飞走。司机的话语自然朴实,他说或许苍蝇与车里的人有缘,建议大家让苍蝇免费坐一段空调车。简单的话语,看似有意或无意的开窗动作,活画出一个人高贵的灵魂,平等、友善、悲悯,以及恶劣环境下,人对自然和生命的尊重与敬畏(《乘沙漠车记》)。雷达善于用细微、精准的动作描写,表现人物心理和内心深处的隐秘。同是写笑,同是写文人的笑,罗荪先生是“笑了一笑”,周介人先生是“哈哈大笑”,达成先生是“抿嘴窃笑”,三人的神态、性格跃然纸上。郁达夫写“窥浴”,没有普遍意义上的心理描写,通篇写“我”偷窥的动作,即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他善用白描的手法,极少用比喻、拟人、通感之类的修辞。雷达散文中运用了大量的小说技法,他早年的散文《洮河纪事》,小说的痕迹很重,尽管雷达坚持将之归入散文集中。
雷达写贾平凹,说他“躯体绵薄,头颅也未必硕大”,却蕴蓄着惊人的创作能量。贾平凹说雷达“黑头粗脸,衣着不整,形如匪类”,初见面时竟有些“畏惧”。两位都是写人圣手,活画出了对方的灵魂。贾平凹性情散淡,对雷达却热情亲厚。雷达外貌粗糙,看起来不太像传统文人,但他深交的朋友却多是外表斯文之人,诸如白烨、周介人、王作人等。他说周介人长得像罗丹雕塑的年轻版的伏尔泰,貌似软弱而内心刚强,他们两人外貌气质迥异,却成为相知多年的朋友。雷达是缺少父爱的孩子,罗荪先生意态高雅,风度肃然,和蔼、安详、冷静、从容、飘逸的神情,使他鼓足勇气坐到先生面前。先生为他的第一部论文集作序,并在公开场合多次推介他的评论,他感念罗荪先生的扶植、提携之恩,以恩师之礼事之。罗荪先生的神情或许就是他想象中父亲的神情吧!
追求散文自由不羁的形式是雷达的自觉行为。散文适合表现当代人复杂矛盾的内心和喧嚣而寂寞的精神世界,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流动性与当代人压抑、焦躁、孤独的心灵相遇和交叠冲撞下,营造并拓展了散文创作的审美空间。雷达散文的叙事节奏体现出音乐节奏的鲜明特征,贾平凹说雷达的散文具有“铁的质感”,这种质感就源自雷达散文叙事节奏的音乐性。节奏是音乐的时间形式,叙事节奏既是散文的时间形式,又是散文的空间形式,因为散文兼具造型艺术与时间艺术的双重特质。雷达的散文多有一条现实的线索贯穿始终,文章由所见引发所感所思,将历史与现代、“我”与世界交替,外在结构与深层内蕴相互转换,形成浓淡相宜、疏密有致的叙事节奏,《还乡》外在结构是“我”的还乡经历,深层内蕴是通过父亲、大嫂和侄女等人物勾画出雷氏家族的精神密码与传承——不安分、喜冒险的特性。《皋兰夜语》《王府大街64号》《费家营》等散文都是以生活中的某一事件为契机展开叙事,由眼前的实景联想到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百万年前的往事和神话传说,再夹杂缘情而发的抒情与议论,语言丰厚而富于变化,行文跌宕起伏,犹如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一样,雄伟壮观又不失柔美缠绵。《走宁夏》从宁夏的自然人文风貌写起,由张贤亮的“蓝鸟”联想到固原和故人,描绘出宁夏几千年来的沧桑变迁。这篇散文有两条明线,一是探访贺兰岩画和沙坡头,一是寻访故人田田一家。作者还不时将身边的景物与张贤亮小说中的描写进行比照,以互文性唤醒读者的记忆,张贤亮成为功能性人物,起着串联自然人文景观和相关历史事件的作用。
雷达的抒情和议论是随着情感逻辑的变化自然发出的,打破了“十七年”期间某些散文的固定模式,他的抒情议论只关乎作者的情感和生命体验,与散文结构无关。《依奇克里克》第一句话就是抒情:“一眼望见你,我就被你刻骨的苍凉打懵了,我就知道此生再也不会忘记你了。”这样的开头的确很“雷达”,夸张中又有生活气息,是雷达说话的语气。这篇散文抒情的文字几乎达到三分之一,还有七八处集中的议论,叙述的文字顶多有一半,通篇描写都在“高八度”上,情绪饱满激昂,议论和抒情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高潮,使人欲罢不能。沙漠、石油、粗粝的风、地窝子和石油人四十年的奋斗,让人惊叹、愕然,依奇克里克既是民族的骄傲,又是中国工业落后的耻辱和象征。这座石油城的兴衰象征着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史,它是伟大的又是复杂的。面对一座废墟的石油城,作者感受到它蕴藏着丰富复杂的精神遗产,歌颂了石油人的拼搏、牺牲和奉献精神。通篇都是雷达的情感印记。
记游性散文,雷达的写法也是在人在情而不在景和物,《天上的扎尕那》记述一次“任性”的旅行,作者似乎有意背离欲扬先抑的传统范式,开头调子就定得很高:“去扎尕那我就去,不去扎尕那我就不去!”完全是一个任性的老小孩的口吻。他走过甘南的大山大河,错过了赛马大会,参观了郎木寺,终于站在了浓雾笼罩的扎尕那山顶,前面的精彩都是铺垫。此刻,纯净,邈远,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空灵高远的意境被极简省的文字营造出来。作者真切体验到自然与生命的大美,感受到天上的、云端里的扎尕那的绝世之美与纯洁无瑕,精神得到了净化和升华。那一刻,山顶的人身体和心灵都是自由的,作者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这篇散文叙事节奏始终是高起高落,玛曲的静美,郎木寺的遗世独立,到扎尕那的大美,从美的不同形态到美的极致,高潮处戛然而止,回程被彻底忽略,到了游记散文有始有终的叙事模式,使读者的情绪始终处于亢奋状态,余韵无穷。
余光中的散文音乐感很强,舒缓绵长悠远,仿佛舒伯特的小夜曲。雷达的散文节奏感很强,读《依奇克里克》,就像聆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引发人对民族工业命运的思考,对石油人钻探油井的豪迈与艰辛的怀想,昂扬中隐藏着悲凉。如果用音乐来形容雷达散文的叙事节奏的话,秦腔的韵律最贴切。秦腔是梆子腔,风格粗犷豪放,略带夸张,技巧丰富。雷达深爱秦腔,他说这或许与他的性格有关,他的母亲是音乐教员,他从小接受的是正统的音乐教育,母亲喜欢京剧,秦腔的韵致更契合他的精神品格。他对秦腔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状态,秦腔的唱腔与韵律,他烂熟于心。他的散文具有秦腔的节奏特点,酣畅处宽音大嗓、慷慨激越、意蕴深厚,时而浑厚深沉,时而刚健质朴;细腻处缠绵悱恻、凄切委婉,时而柔腻绵长,时而轻快活泼,偶尔还有一点小幽默。比如《梦回祁连》和《韩金菊》,细读,宛如一部完整的秦腔本戏,人物的悲情与历史的厚重,以及爱情的甜美与欢畅,满足了读者反观自身的审美需求。雷达认为浑茫的历史感是秦腔的魂魄,秦腔之所以迷人就在于“苍凉悲慨”的韵味。秦腔是西北人情感与思维方式的艺术表达,雷达具有西北人的精神特质,用他关于秦腔的评价概括他的散文风格,格外贴切。或许秦腔的韵律早已深入他的骨髓,写作时慢板与彩腔总是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左右着他的情感韵律,情绪便如旋律般流动着,倾注笔端,便成为一篇篇风格独特的散文。他的散文也如秦腔般高亢有余,精致柔婉略显不足。这也正是他的独特处。
三、 创作者的境界决定散文的境界
在鸡汤文盛行的新媒体时代,富有生活气息的散文时常会让读者眼前一亮,雷达的《费家营》《梦回祁连》《黄河远上》《韩金菊》等散文,曾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点击率很高,读者评论、转发热情很高。《费家营》被评为2015年“中国文学最新排行榜”散文类的榜首。《梦回祁连》获首届“孙犁散文奖”,《韩金菊》反响热烈,北京、西安的好几家影视公司都想把这个初恋的故事搬上银幕。这些散文既有鲜活灵动的生活,又有作者对时代和民族命运与灵魂状态的深刻思考,文中渗透着雷达作为一个现代智者和游子的哲理思考和历史反思。他说:“成熟”得滴水不漏的人,或许能做官、发财、成名成家,但不大可能写出好散文来。雷达似乎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不肯放弃孩童的纯真,他向往自由、本真的状态,他想保留一点鲁迅笔下战士的无畏。他坦承自己是一个矛盾体,并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丰盈、矛盾、复杂,有时甚至纠结的心灵呈现给读者。思想性、历史感、创新性是雷达散文创作的自觉追求。他坚持认为“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是新时期文学的主潮,他对写出时代生活深心、表现社会转型阵痛的作品情有独钟,对现实主义文学精神保持着永久的激情,新写实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底层文学等文学思潮,他都及时发现,及时总结,积极推介相关作家作品,并在自己的散文创作中努力发现并重铸民族灵魂。王府大街64号里工作和生活的老艺术家们,陈荒煤、孔罗荪、汪曾祺、唐达成、周介人等文艺界的前辈或领导,李秋实、环子、韩金菊等普通人,还有雷达的父母、大嫂、侄女等亲人,他们身上都有我们民族最珍贵的传承,也承载着民族的灾难与伤痛,这些人物既是现实的,也是历史的。
雷达的散文中有深刻的个人体验和历史记忆。个人的生命信息负载着丰富的精神内涵,一位读者这样评价他的散文:“历史真相隐藏在语言的暗流涌动之中”,“个人命运与时代面影的交叠合一”。对此,他十分认可。他强调散文创作中作家心灵的在场感,他说散文家不是历史学家,个人化的生命体验更真切、更能打动人。在散文中,他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他总是用有限视角记述时代的变迁,或社会变革带给个体、民族和国家的巨大变化及心灵阵痛与灾难。他以孩童的视角讲述兰州战役的惨烈,以外省青年的视角讲述“文革”给中国文人、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象征者带来的灾难,以游子即“第二乡贤”的视角讲述西北农村几十年的变化,以离乡者的身份回视皋兰山、费家营等地的沧桑变迁,晚年又以智者的真诚自我解剖,把带着血泪痕迹的成长史和心灵史呈现给读者。唯其真,方感人。雷达是一个复杂矛盾的生命体,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传统的重负和家族的责任,他崇尚生命本真的状态、清新的感觉、蛮勇的体魄和文明的情怀,却在现实中屡屡受挫,西北、故乡成为他最后的精神家园与依托。饿得受不了时,是大嫂抖空面袋给他烙了几个高粱面馍;工作上遇到挫折与非议,他回到故乡疗伤;皋兰山建了公园,他要亲身感受一下;他退休了,要把余热奉献给故乡、奉献给母校。这些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心灵秘史比历史教科书更鲜活、更耐久,雷达自觉地在其生命轨迹中,融入历史镜像与西部的地理人文,审视西部的同时,他也将审美的触角伸向埃及、俄罗斯、西西里等地,寻找中国与世界对话的契机。《皋兰夜语》就是一部兰州的政治史、风俗史和精神发展史,从具体事件切入,纵横开阖,兰州的历史、地理风貌、民族关系、得名探源、地域文化、民风民俗等,皆熔铸于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民间传说等的记述之中;还夹杂着王之涣的《凉州词》的解读与阐释,以及花儿中劳动者对苦难的吟唱,揭示并描画出兰州封闭、狭隘、保守而又复杂矛盾的城市性格,以及形成这种惰性地域文化心理的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兰州人的精神密码,在雷达饱含深情的叙事中被破译。这篇散文描绘出兰州的巨幅精神画像,皋兰山是兰州的脊梁,黄河是兰州的血脉,共同见证着这座城市的阔大气象和精神境界。
《费家营》中的老校长、《梦回祁连》中环子父亲和那些基层干部、《韩金菊》中深陷政治漩涡无法自拔的韩金菊,这些人都是历史大环境与个人命运交织下的产物,他们的幸与不幸,或许有自我选择的因素,更多是时代裹挟的结果。雷达深刻意识到如果他不写下来,他们将会被时间遗弃,留不下一点尘埃。他只想以文字记录那个时代,记录自己未加雕琢的、天然的灵魂,他常说自己是一个西北的“野小子”,平凡、纯朴、渺小,带着野性和原始的生命力,他与这个喧闹的世界总有一种疏离,无法融入的孤独与无助缠绕着他,使他丰富、立体而矛盾。他痴望写出“我”和世人的生存相和精神状态,却常常感到绝望与无力。“……我便是在用我的生命与冷漠而喧嚣的存在肉搏,多么希望体验人性复归的满溢境界,可惜,这只是一种痴念。优美的瞬间转眼消失,剩下的是我和一个广大的物化世界。”正是这种痴念决定了雷达散文创作的思想境界和艺术旨趣。
散文的魅力说到底是创作者人格魅力的呈现,雷达的抒情散文,或再现西部的风土人情,或复活记忆深处的人生故事和历史故事,或揭示极端环境下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或感叹命运的曲折多舛,或礼赞亲情、友情和爱情,他走过千山回望西部,发现西部的自然景观、生活场景、情调风俗、文化传统都有丰富鲜活的文化意蕴,他将真实的、神秘的、被遮蔽与误读的西部描绘出来,以彰显西部独特的精神文化价值。雷达将他坦诚率真的人格投射到文字中,他善于将整个黄土高原微缩为一粒沙,将自己的历史思考和人文关怀融入小人物人生故事的讲述中,并在叙事、抒情与议论的杂糅平衡中将个人的思考上升到哲理层面。这有赖于他的真实,不做作,他不屑于在散文中“打扮”自己。他听从内心的呼唤,在散文圣殿中,保留了些许西北狼的野性和尕娃子的痞性,有时显得细腻或打磨不足,但这也恰是他散文的魅力所在。
白烨说雷达“扫描纷至沓来的新人新作及时而细密,探测此起彼伏的文学潮汐敏锐而快捷”。在散文创作中,雷达探测心灵隐秘和历史脉络时同样敏感、睿智、深刻。雷达擅长给作家画像,他说:“贾平凹追求的则是以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和表现形式,来抒写中国现代人的感觉和生存,描绘从传统向现代转化中民族灵魂的痛楚和蜕变。他的创作河流是趋世界文学而动的,但那河床却是中国的。他立志要写出中国的气派,中国的味。”这是贾平凹的审美追求,也是雷达毕生的追求。他用自己的文学批评实践构建着中国化的批评诗学,他的散文是用生命书写的,他要写出“中国的气派,中国的味”。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贾平凹及其作品研究”(项目编号:15BZW180)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后记》,《雷达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45页。
②雷达:《皋兰夜语》,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195页。
③贾平凹:《读雷达的抒情散文》,《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1期。
④雷达:《皋兰夜语》,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184页。
⑤雷达:《皋兰夜语》,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76页。
⑥雷达:《皋兰夜语》,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30页。
⑦舒晋瑜:《心灵自传与散文艺术——访评论家、散文家雷达》,《中华读书报》2018年2月2日。
⑧雷达:《皋兰夜语》,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200页。
⑨白烨:《文坛从此无“雷达”》,《中国艺术报》2018年4月2日。
⑩雷达:《皋兰夜语》,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251~252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