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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乡间与守护民间——马金莲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谱系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文学评论 热度: 14961
□ 任淑媛

  宁夏有个马金莲,她的文学创作以小说见长,在小说创作方面又以中短篇小说见长,2018年9月,马金莲的短篇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截至目前,马金莲已经公开发表了400多万字的作品,小说集和单行本也出了12本,可谓高产。这样大的量,很考验作家的艺术感觉。马金莲是一位年轻的生于1982年的回族女作家,她的小说关注的问题具有普遍性,近来的创作更是观照人的精神层面,思想价值有了很大的提升和很广泛的社会意义。她的小说创作内容,主要以宁夏西吉扇子湾为创作原点,辐射周边城镇。这很像哈代地域小说的现实主义风格,将英国西南部,设定为一个地域,然后无限延展,所有人都从这里生长出去。地域文化不是一个简单地理、历史概念,而是一个丰富复杂的文化时空概念,包含着文化的继承和渗透。作家不可避免地受到出生和生活的地域文化之浸润,打下深深的精神烙印。马金莲的小说创作更是宁夏西吉扇子湾的精神高地。马金莲的小说创作,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以走出乡间的知识女性与守护民间的传统女性为主,塑造了由乡村少女到远嫁的少妇,到进城的知识女性,这样一个渐进的人物谱系。这些女性形象的血脉,在那大山里,大山给了她们灵性、机敏、隐忍和奋斗精神。这种人物谱系,在别林斯基看来,就是一类人的代表。他认为“典型的本质在于,例如,即使在描写挑水人的时候,也不要只描写某一个挑水人,而是要借一个人写出一切挑水的人”。马金莲的小说不敢说是写出了一切挑水的人,至少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有时候,仿佛马金莲也在进行一些风格的转向,实质上,马金莲的创作思想和作品的文化内涵并没有变,只是更加的丰富复杂了,更加深化和复调了,故事也就更有味道了。她小说的人物谱系是存在且现实的,基本就是西北乡间女人们成长的范本。莫言小说的人物谱系多是虚幻现实主义的,同时也是有一些原型的,主要还是较为传奇的。路遥笔下的女性形象都是天使般的给男人以精神抚慰。贾平凹小说中的乡村女性形象圆润而泼辣,颇有身姿,这可能多少和作家的性别有关。而马金莲笔下的人物,即便是写20世纪上半叶的故事,也有当下和此在的特质。马金莲小说中不同时期的女性谱系,构筑了马金莲小说的精神内涵。马金莲通过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呈现了一个动态的、渐进的发展历程,构建了一个女性成长的知识谱系,揭示西部近百年来的社会发展与变迁,蕴含丰富的地域文化与民俗特质,揭示了女性内心难以名状、隐秘忧思的精神状态,深具女性意识,叙事风景和方言风物也极具审美价值。

一、“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的少女

马金莲小说写得最多的就是“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的小姑娘。在马金莲早期的小说创作中,纯洁美好的少女是叙述的视角,也是叙述的主要人物类型。在马金莲笔下的西吉扇子湾,少女们懵懂而又可人,纯真又俊美,有着宁夏南部自然山水的特质。宁夏南部山区,其历史发展和文化延伸,漫长久远,富含底蕴。这一地区,以六盘山为主体,巍峨挺拔,有着独特的山地生态系统,山上资源丰富,风景优美。六盘山区历史文化多元,但离山地较远的黄土高坡和丘陵地带,自然环境相对恶劣,靠天吃饭,像马金莲写的扇子湾,生存环境相对艰难,这也造就了女人们的韧劲和男人们的吃苦精神。乡民们很是勤劳,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生活是相对艰难的。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近三十年内,随着整个国家政策的倾斜和扶持,农民逐步离开了乡间,村里基本只剩下一些故土难离的老人。走出乡间的农民,无论走到哪里,依然保有淳朴、传统的生活理念,当然也有顽冥不化的劣根性。

  在我们的文学记忆里,少女形象难以超越的是《简·爱》中的简,她的独立的自觉,对于爱情的认知,都超乎了一般的女性意识。《飘》中的斯嘉丽,她的自信、乐观与对于男性的渴望,其精神世界的提升,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再造。可见对于一篇小说而言,人物是灵魂。一个伟大的作家,总是有一个或者若干个艺术形象,活在我们的文学世界里。在马金莲的小说里,女童稚气地看着奶奶们、看着妈妈们、看着姐姐们,女孩子们在慢慢成长:她们需要学会带弟弟妹妹,需要学会做饭,需要学会针线活,需要喂鸡养羊,需要下地干活。家境好的更需要读书上进,给家里挣得荣耀;家境不好的需要出外打工挣钱贴补家用,或者干脆远嫁为家里挣得一笔彩礼。这些娃娃由女童走向少女,走向独立,走出扇子湾,走出六盘山,走向远嫁。

  马金莲笔下的一系列少女形象,既有年代久远的传奇,也有新时期以来的社会大背景。其题材内容和小姑娘一样多的是纯美,少了庞杂。《远处的马戏》(《六盘山》2005年第1期)描写一对乡村姐妹一起去赶集,卖了鸡蛋,却舍不得花六毛钱看场马戏,不懂事的妹妹哭了,乡村少女的知事和懂事,乡村集市人欢马叫的场面,都显露了马金莲描写的不凡。《六月开花》(《黄河文学》2005年第4期)里爱美的大姐、二姐和碎女子赛麦,以及养蜂一家人生活的理趣和乐趣,写得自然纯美,颇有古意。《方四娘》(《朔方》2007年第11期)里15岁的方四娘在路边偶遇了未来的老公公和他家的马倌,一见钟情爱上了马倌,却被嫁给了富户肖家混日子且一无才貌、二无学识的浪荡子。故事写得细密、颇富传奇,投井的方四娘,有过抗争,终究是抗争不过世俗和命运,写得跌宕起伏,颇为抓心,很有一番古韵。《长河》(《民族文学》2013年第9期)里苍白的、怯怯的、美丽的素福叶,宛如林黛玉一般的令人疼惜。这种创作的路子,是中国古典文学特有的品质。《念书》(收于《长河》,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写的是住校的女生学习、成长的故事,经常尿床的杨百灵以及姑娘们的豆蔻年华,颇有一些路遥的手法,那青涩的生命的颤栗与悸动。《柳叶哨》(《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8期)借柳叶哨声,写了一个由于有后妈而更能吃苦的梅梅,以及梅梅和邻居家的小伙子马仁的情窦初开,每一个相知的细节,相怜的瞬间,都是人性最纯美的展现,故事格外凄婉,梅梅出嫁时那哭声是远嫁的姑娘的生命长哭。马金莲描写的这些清纯美好的小姑娘,也是马金莲自身创作成长的写照,这些或唯美,或传奇,或凄美的故事,都展现出女孩子的如玉和干净,自幼干家务,带弟弟妹妹,干农活,里里外外一把手,这样的生活累是累点,多半是身累,待到出嫁了,恐怕就是身累加心累了。女孩终究是要成长为女人的。相比较而言,《平安夜的苹果》(《湖南文学》2017年第2期)写一同出外打工的青年男女,在城市里,也有一些精神上的提升和生活品质的追求,平安夜买一个18元的苹果,这种浪漫而又不切实际的追求,成为青年人在城里生活的困惑。朴素的情感在繁华都市里是需要考验的。

  这些作品是马金莲文学思想的发端和渐进,马金莲多借助女童视角,书写了一系列女童、少女形象。西部偏远乡村女孩子的成长无出马金莲的视野,很有代表性,没有读过书的梅梅们,和念书的尿炕的杨百灵们,以及期盼男朋友买的平安夜的苹果的,已经逃离乡村的女孩们,都是一些现实生活写照——既是20世纪初叶的西北偏北,也是20世纪80年代前后的西北偏北。无论是读过书,还是没有读过书,女童和少女的美都是一样的。这些人物形象在福斯特那里就是扁形人物,她们过于纯美,纯美到简单。

二、“梦绕天山外,愁翻锦字中”的远嫁

马金莲写得最多的还是嫁做人妇的乡间小媳妇,且许多都是远嫁的少妇。这些形象是马金莲深度刻画的,寄予了很大精神内涵的系列人物。这些小媳妇们承载了乡村民间生活的重量,不但需要操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生儿育女,而且要承担繁重的地里的活计,还要想着养鸡、放羊、摘枸杞给家里贴补,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马金莲的创作思想的深化和文化观念的渐进。

  《碎媳妇》(收于《父亲的雪》,阳光出版社2010年版)、《马兰花开》(《马兰花开》,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一类的作品,主要写的是初做人妇的小媳妇。她们需要学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需要面对家庭的边边角角,温饱已经不是基本问题,她们需要知道的是寻常的婆媳、妯娌的处世之道。长篇《孤独树》(《花城》2021年第3期)重要的人物是木匠奶奶,木匠奶奶带大了儿女,却不得清闲,还要继续带着出外打工的儿子、媳妇撇下的孙子哲布。哲布上学了,妈妈却和爸爸离婚了,哲布还得继续跟着木匠爷爷和木匠奶奶。14岁的哲布想念妈妈,偷拿了爷爷奶奶的家底,进了县城,若不是没有身份证,估计就离家出走了。少年孤独的心啊,但是和木匠奶奶的含辛茹苦比,却是永远也不能同日而语的养活和陪伴。留守儿童的孤独和老迈的爷爷奶奶,构成了如今乡村的凋敝风景。

  《人妻》(《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11期)写一位每日里围着案板、压面机、蒸笼和锅炉卖馒头的腊东梅,是打工的苏龙的婆姨和三个娃的妈,由种地的农民夫妇到满含着挣钱的美好愿望出来租房子住,租店面经营,一天连轴转,挣不了几个钱,却也是过得忙忙碌碌,毫无怨言。小说的描写颇像迟莉《烦恼人生》印加厚的一天,只是不像印加厚的一天涉及房屋拆迁、企业改制、孩子上幼儿园、印加厚的小徒弟的情感发生等等,一些大的经济体制改革背景和复杂的情感纠葛。马金莲的《人妻》抓的是腊东梅的心理,从女性的心理变化、心理感受来叙写,更重视女性的心理体验。这也是马金莲叙述上的特征。《四儿妹子》(《花城》2015年第2期),以长大后进城工作的姐姐的视角,看妹妹四儿的成长和生活,写了刻骨铭心的亲情。中间许多令人动容的亲情细节,难以名状的成长的苦痛,读来都显得恳切而又家常。正如结尾处所写:“那些关于扇子湾的暖烘烘土腥腥的记忆,你今天会怀念吗?”人世间很多种情感,总有一种是割不断的,就是亲情,人世间最难以割舍的就是乡愁。扇子湾是马金莲的永远的乡愁和乡恋。《我的姑姑纳兰花》(《民族文学》2018年第8期)写了美丽且有过刻骨铭心爱情,而被家暴的姑姑纳兰花,不堪生命的了无生趣,不堪被凌辱和作践而自杀的纳兰花,很有伍尔夫《墙上的斑点》那样的意识流的感觉,红颜薄命而又不甘心。《河南女人》以一个刚刚生产的产妇的视角,写了一个泼辣能干的、有着母性的河南女人,收养了一个不足月产下的侄女,若是个男孩子还可以理解,女孩恐怕就单纯是出于一种善良和母性了。这个河南女人总是让我想起,张承志《黑骏马》里的老奶奶,以微薄的力量,抚养了许多的小生命,那躺在保温箱里的二斤二两的孩子和《黑骏马》里的齐齐格一样的瘦小,奶奶说小猫小狗都是一条命呢,何况是人呢?抚养了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以及齐齐格等等慈祥的老奶奶,给了索米娅生活的勇气和生命的力量。河南女人和老奶奶一样的慈祥,和索米娅一样的健硕,都不是一般的能够吃苦耐劳,且有着非同寻常的良善和美好。“我眼前恍惚看见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她会把河南女人叫妈妈……当她知道自己被这个女人守着,日日夜夜地守着,从死亡线上给她争取来了一条命。”看到这里,我的视线也模糊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呼唤这种世间最善良的情感,多少真正的生活都是这些河南女人们撑着,像老奶奶一样的索米娅撑着,像《孤独树》里的木匠奶奶苦苦撑着,河南女人一样的女人们,给了人间最淳朴的温暖和生活的勇气。女人在实际生活中远远比男人更坚韧,更加有责任感和更能吃苦,这和读没读书仿佛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书读得越多,恐怕就越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才是现代性最可悲哀的。《旁观者》(收于《白衣秀士》,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写一个乡村少妇,由于孩子脚受伤了,带孩子去县医院急诊住院,并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打工受了重伤,且是脊柱受伤,可能会站不起来,只是由于害丈夫受伤的人是娘家亲戚,良善的女人就不忍心多要钱。中间写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许多时候都说是没有文化的人无知,但是没有文化或许更重人情,眼见得吃了这么大的亏,把旁观者都看得着急了。尤其是当同样是在打工的、旁观者的男人赶来时,女人摸着自己男人的腰,那种感同身受,那种痛惜,那种担忧,不禁令人泪目。生活就是这些女人们在担承着,她们付出的不仅是汗水,更多的是泪水。

  这些嫁做人妇的女子,有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少了少女的天真,多了少妇的机敏;少了少女的颜色,多了少妇的风韵;少了少女的情窦初开,多了少妇的柴米油盐。过日子的妇女是生活的大多数,只要有过日子的女人,生命中的每一个小家才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她们的凡俗、吃苦耐劳、逐渐老去,见证了生命的本真和生活的旨趣。由这些作品可见马金莲的创作渐趋老辣,很多笔触仿佛都揭示了生活的无趣,而这种无趣恰恰是生命的基本样态。生活哪儿有那么多的轰轰烈烈,不过是庸常里的庸常,凡俗里的凡俗,这些庸常和凡俗构成了生活的底色。这些人物形象在福斯特那里就是圆形人物,她们的成长与智慧,也体现了作家创作的成长与写作智慧的提升。

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知识女性

马金莲近来密集见刊的小说,多写的是游弋于城乡之间的知识女性。这些女性形象大多出生于乡村,读书成家在城里生活。她们已经基本脱离了温饱的层面,更重要的是解决温饱以后的精神困境。

  马金莲通过这些走出乡间的女性形象,对于当下和现场的关注与表达,越来越好了。之前的一些小说,写得比较有年代感,且主要以书写苦难与生死大义为多,无论是说受到萧红的影响,还是比较明显的石舒清的精神气质,总是有一些道理的。不过,我们感觉马金莲的写作还是比较原生态的,她笔下的有关西部民间生存的伦理与规范,民族文化心理都是极具原生态表达。近来的小说,她的艺术感觉和视野逐步走向一个新的高度,并且对于当下和现场的感知成为主调,以行云流水般的叙述和清新雅致的抒情站位,既有中国现代文学一直以来的乡土叙事的精神,也有当下、现场的生存状态和艺术品质,呈现出了进步较高的艺术水准。她在西部乡土叙事的开拓和延展方面做着扎实的践行和渐次丰富的尝试。马金莲近来的小说创作,不仅仅是对城乡二元生活的简单描摹,而是着重描写那些出生于乡村,出外读书,人虽然走出了乡间,但是内心的精神气质还是很传统的人。传统民间的生活理念和生死大义依然占据着她们的身心,基本的淳朴和良善,以及是非之心,不仅给了她们智慧,也给了她们可以依靠的价值取向。马金莲的叙述直指人物内心世界,已经更高层面地观照女人们的精神世界了。

  《众筹》(《人民文学》2021年第4期),写的是有关医疗众筹的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都会在不同的软件、网站看到众筹的事情,可见这个事情不可谓不普遍,不可谓不重要。《众筹》里马金莲就截取了微信里这一常见的现象。主人公马圆收到了发小虎丽丽发给她的一个众筹链接,发起人是虎丽丽的姐姐虎梅花,虎梅花家和马圆家是一个村子的,且马圆和虎梅花还是同学,感情自然是深一些,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如今的乡村日子都好了许多,至少乡民都有手机,也玩微信。不过老乡加老同学的父亲虎大朋得了重病,心善面软的马圆,不禁忆起了当年和虎梅花一起读书的情景,毕竟自己念了大学,月月有个麦子黄,总比早结婚生子,还在乡间生活的虎梅花好一些。于是马圆不仅仅是捐了钱,还转发给自己的兄弟姐妹,甚至转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并多次留言证明事情的真实性,不断关注事情的进展。中间写了很多的小插曲,当年和虎梅花同学时候的情意,乡村女孩子一旦书念得不好,肯定就早早地嫁做人妇了。不过虽然虎梅花早早嫁了人,日子过得也还可以,如今的乡村,只要是勤劳,饭还是吃得上,病了也有大病医疗等。善良的书呆子马圆根本没有细想,还是在乡村的马圆的大哥看出了端倪,指明了里面不实之处和欺诈的情况。且不久马圆也从朋友圈看到了虎梅花和虎丽丽的生活日常,过得还是相当的丰富呢。那条众筹的链接突然就不见了。马圆清晰地记得筹到了五万多呢,马圆自己就给了一千元。尽管天气热了,马圆自己家想换个蚊帐,都还是再三斟酌,逛了京东和淘宝都没有买呢。一股被愚弄的情感占据了马圆的心,她删了这姐妹俩的微信。只是受骗上当的感觉却是删不掉的了。我们的良善经常被利用,美好经常被践踏,许多卑劣而又贪婪的人,就是这样地利用和欺诈周围亲朋好友的,这种利用人的感情是最不能容忍的,是人性里最卑劣无耻的。马金莲叙述得波澜不惊,所有的场景都是那么的熟悉,就是当下,就是现场。鲁迅说的“瞒和骗”总是在不同层面上反复出现,而我们经常并不自知,甚至最可怕的是,我们自己还打着良善的旗号,干着助纣为虐的事情!这让马圆的心怎么能够踏实,她肯定会永远为自己成为帮手而悔愧一生。她伤心的肯定不仅仅是损失了一千元钱,而是她的作证,使得她成为同流合污之辈。这件事情表面上看似写的是众筹的事情,深层次却让我们看到了,在正义和是非面前,如何辨别和坚守的问题。马金莲的小说创作,从揭露和阐释上看,明显高明了许多,叙述也采用了第一人称,许多复杂的心理描写也是一波三折,将女人内心丰富、复杂、细微、敏感的特质,尤其是读过些书,自以为还在高处的女性知识者的形象,以及内心的隐秘的优越感,都不经意地展示了出来,可谓上乘之作。

  短篇小说《绝境》(《小说林》2021年第1期)这部作品是马金莲开始从女性主义角度探讨女性生存困境,不外乎就是外遇,关键是这里有女性的自觉与自省意识。就女性的这一问题仿佛是《简·爱》中的简和《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简的自我意识和爱的感觉都是自觉的,而林道静是必须有男人引领的,有着明显的局限性。《绝境》讲述的故事虽然也并不怎么新鲜了,但是女主人公的意识已经超越了以往马金莲笔下的女性形象,有着很大的进步。一开篇,就是宾馆,显然不是什么好去处。马金莲叙述得波澜不惊、暗含隐忧。在叙述上,已经不再按常理出牌。《绝境》里的苏李遭遇了许多中年女人常见的丈夫外遇的尴尬之境,且已经两年多了,作品深度描写的是苏李的内心挣扎与绝望无助。作为一名知识女性,恐怕更可悲的是如何自处。实际上写出苏李的内心两难就罢了,意外的是马金莲居然设计了一个对苏李同情到爱恋的男人,居然还离了婚,当然日子不过还是不咸不淡,终究还是归了平淡。这个男人会不会出轨不知道,但是这样的选择好不好、对不对,也不可预知。不过现实生活中的中年女人,恐怕没有这样的结局,过日子的中年男人都好好地过着他们的日子,没有家庭的男人不会等在那里“接牌局”,且就算是有这样一个给苏李递坐垫的男人接了,谁又能知道这个男人就比原配更好?马金莲的叙述还有了一个设计,就是不断埋伏笔,以苏李打算捉奸,到回回都进了宾馆,一次次地抓着读者的心。人们阅读总是会有凡俗之心,总想看看苏李这个知识女性,怎么面对这样的场景,我想说,让你们失望了,马金莲自始至终都在写苏李去捉奸,捉奸在床的场面自始至终也没有出现。作为一个知识女性,恐怕这是苏李给自己最后的颜面。所以有知识、有文化的女人,活得更可悲,更可怜,连爆发、泄愤的机会都不会给自己,一切都只能咬断了舌头吞下去。

  短篇小说《听众》(《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9期),写女教师苏序的离婚,而热心她的事情的是男同事才子。在才子的所谓热心下,苏序也去相亲,终无果,而最后的相亲男人却是才子,中年知识男女之痛跃然纸上。越有文化对于生活、对于生命考量越高,活得越累。马金莲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着意关注中年知识男女的尴尬与无趣。

  纵观马金莲笔下的人物谱系,举凡清纯少女、温婉少妇、知识女性,都是出生于乡间,逐步走出乡间,但在她们的骨子里,依然是传统文化的守护者、践行者。她们和大山紧紧相连,和土地紧紧相偎,她们随时可以俯下身去亲吻大地。这些人物形象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所谓扁形形象和圆形形象来分类了,这些植根于大山的女子,读了书,走出了大山,是完全现代化的生活,骨子里依然坚守的是传统的生命观和最原始纯正的伦理。

  乡土小说,自五四始,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审美内涵,无论是鲁迅、沈从文,还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赵树理、柳青、孙犁等,作家的叙述都是构建了一个时代的光辉与黯淡以及生活与生命价值。男作家的笔触与女作家还是有很大不同的,男作家笔下的女性都是被审视的为多,但是女作家叙述,尤其是马金莲的叙述,没有审视的眼光,完全是感同身受。马金莲的小说在逐步挖掘西部底层生活价值要义,阐释底层生命价值,其中自然与纯美的自然之境,宛如废名的探索,更是迟子建一以贯之的风景。一系列女性形象,像沈从文笔下的萧萧、三三与夭夭,乡村学校的生活这些又是路遥最喜描写的。举凡这些内容,马金莲都做了尝试,不可谓不丰富,这些内容都具有一定的文化内涵,不仅对传统文化和现代城市文明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对于乡村与城镇之间的文化碰撞与生活冲突,也揭示得较为全面。马金莲借助一系列女性形象,进行了深刻的描述和表达,给了这些女人饱满的生命力和丰富的精神世界。这些女性形象给了我们不同的马金莲,不同的马金莲的文学思想和文学情感,饱含着马金莲对自身的探索和现代性背景下对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的理性思索。马金莲近来更明显的是体现出了对时代文化发展的一种深层次思考和探索,对当代文坛的小说创作,做出了许多有意义的探索,这对宁夏文学进入整个当代文学视野,也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马金莲塑造的各种女性形象是马金莲小说最为可人的特征,尤其是在人物的塑造提升和开掘方面不断给人新的视野,这其实很难。而在小说中,深层次地关注人物命运,流线型地倾注人物内心的情感,揭示人物内心的纠葛、缠绵、无奈与挣扎,给了无论是走出乡间的女人,还是守护民间的女人,以熠熠生辉的生命力量和良善淳朴的闪亮瞬间,她们的生命,在马金莲的笔下得到了生发,她们活得越来越有价值和意义。朱莉亚·克里斯蒂娃在《恐怖的权利——论卑贱》中认为“文学是一种编码”,妇女的性别形象在各种场合中渐趋两种极端:一种是天使的形象,纯洁、高贵;一种是魔鬼的形象,肮脏、低贱。这些都和父权制直接相关。在中国西部,即便是在城市,父权、夫权思想依然严重,马金莲通过女性形象书写,展现女人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构筑了马金莲思想的价值要义,赋予了平常文字鲜活的生命力。尽管马金莲的创作还有一定的局限性,还在不断的摸索和成长中,她的创作也像小姑娘的成长一样,由女童成长为少女,少女走出乡间,成为以笔为旗的知识女性,然而就算是离开了乡村,她依然是一个守护传统的知识女性,她守护的传统是人最起码的恻隐之心,是非之心,最起码的温婉和良善。马金莲给了文学以人为中心的价值要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当代宁夏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6XZW033)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①别林斯基著,梁真译:《别林斯基论文学》,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 129 页。

  ②马金莲:《河南女人》,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15页。

  ③马金莲:《河南女人》,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224页。

  ④ 朱莉亚·克里斯蒂娃著,张新木译:《恐怖的权利——论卑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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