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都

　　2003年，《收获》登载了笛安创作的中篇小说《姐姐的丛林》，从此这个“在一个北方工业城市出生长大”的年轻作家开始创作一系列以“龙城”为背景的小说。笛安早期的小说大多以龙城为叙事背景，如《姐姐的丛林》《请你保佑我》《圆寂》《舞美师的航班》以及“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等，对处于青春时期的人物的思想、行为的探索始终贯穿在其早期各文本之中，进而形成了一种与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塌法世系小说”相类似的“龙城世系小说”序列。“龙城世系小说”作为笛安早期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意义重大：“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写了一座名叫龙城的城市里，一些人，他们活着，他们死了，他们用血肉之躯证明了人生荒凉的本质，他们爱过恨过原谅过最后变成墓碑前面盛放的野花。”

　　龙城作为一个虚构的场所，在笛安的叙述中与故乡太原有着某种相似性。在笛安看来，描写龙城这一与现实中的北方工业城市太原具有某种一致性的城市中的人和事，具有某种重构中国城市文学的重大意义：1949年以后的中国，一直“缺少真正意义上的描写都市的卓越的文学作品”，“‘都市’在文学作品中其实是缺席的”。她的小说创作便试图书写一种属于城市的乡愁叙事，“一种只可能诞生于都市中的情感模式”，进而将现代都市和都市人重新召唤回中国文学的场域之中。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龙城在笛安的创作中以两副面孔同时存在：“作为故乡的龙城”和“作为城市的龙城”。本文试图以“龙城三部曲”为主要讨论对象，揭示笛安创作的“龙城世系小说”中龙城这一虚构的空间场所的文本特征和理论意涵，进而探讨笛安的早期创作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场域中所具有的特殊意义。

一、更北的北方：作为故乡的龙城

在笛安早期的创作中，大多数故事都发生在龙城这一个“距离北京有好几个小时车程的北方城市”。而在所有涉及龙城的文本中，这一古老的城市拥有着同样阴郁压抑的气质：“我来自更北的北方。那座城市更寒冷、更内陆，充斥着钢铁、工厂的冰冷气息。那里的美女都是荒凉戏台上的张扬花旦，不是小龙女那样来自气候宜人、安静富足的地方的孩子能够熟悉的气质。”“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

　　虽然笛安反复书写与暗示龙城这个“北方的枢纽”和“工业重镇”的冰冷特质与其家乡太原的相似性，但在笛安看来，龙城并非其家乡太原的复刻，而是她“所偏爱的人物的故乡”。但这一故乡早已褪去了田园诗般的温情，对于笛安来说，她的“龙城世系小说”所揭示的不过是“人生荒凉的本质”，她无意于成为历史的号手，她笔下的龙城是一个存在于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场所，它的一端连接的是现实的经验，另一端则是荒凉的人生。但与张爱玲的“荒凉”不同的是，笛安“龙城世系小说”的“荒凉”本质丢弃了历史因袭的重担，一切的荒凉只是人生的荒凉本身，一种城市语境中新的情感模式，才是笛安笔下北方工业城市中的人与自身进行共振的方式。

　　在这一系列以龙城为故事发生地的文本中，笛安试图进行的是一种将情感非历史化，或者将历史情感化的建构。只有情绪，只有情感才能构成龙城的历史。或许历史的沉重缺位，为其创作带来了浅薄幼稚之类的评价，但应看到的是，历史并未真正远离这座孤独的城市。只不过在龙城叙事中，历史换上了另一副面具，那就是人纯粹的情感流动。因此可以说，笛安的“龙城世系小说”在进行一种历史去蔽的努力，而对其纯文学化的批评恰恰证明了这一努力的效果。在笛安的龙城小说中，故事的叙述动力是人物自身情感的流动，对于人的情感描述成为笛安龙城叙事的第一推动力。可以看到，在“龙城三部曲”中，所有的体验和情感的主体都是第一视角的自我(主人公)，呈现一种崭新的自我感受和体验成为小说的目的。在这个维度上，笛安的小说描绘了一幅以龙城为背景的当代都市情感地图，尤其是以“龙城三部曲”为核心，通过一个家庭中的三位人物(西决、东霓、南音)的不同视角，创造了一种以个人情感作为主体的，超越了单纯青春叙事的龙城叙事。

　　同时，与龙城这座北方工业城市相关的是，笛安有意识地通过主人公姓名的特殊设计，形成一种特别的情感方位学。《西决》《东霓》《南音》三部小说带有方位词的标题，形成了一种“东—南—西”的方位结构。吊诡的是，以 “位于一片广阔但是贫瘠的高原上；每年春天，黄沙散漫，所有的历史都在这萧索的风中垂首而立”的龙城为背景的三部曲，唯独缺少“北”这一方位。在早期的创作中，“北方”永远以一种“缺位”的状态存在于笛安的叙事之中。“北”或者说“北方”在笛安的创作地理学中象征的是缺失、悲寂、不安与怪诞。在龙城中发生的所有故事，无论看似经历了多少幸福快乐，一种拥有巨大撕扯力的悲凉底色总是试图将所有人牵引进这个“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的龙城漩涡之中，直至摔碎在那冰冷的裸露岩石之上。这样一种特殊的现象，如果用笛安自己的表达则应被称为“更北的北方”。虽然在“龙城三部曲”中出现了北北这一形象，但北北的形象在小说中一直处于某种失重的状态，与之相关的段落仅仅出现了几次。与以主人公的名字命名的小说相比，本应处于“东—南—西—北”这一完整结构中的北北却一直以一种相对模糊的面貌出现。当然，可以将其归因于北北这一形象的年幼，以至于不具有相关的叙事能力，但是这样一种缺失状态贯穿了“龙城三部曲”。对于笛安来说，“北”永远是一个缺失的方位，即使将其人格化、形象化，也不过是一种为了达成叙事的完整性而选择的策略而已。毋庸置疑的是，“北”的缺失更多是一种心理层面上对于某种消极性因素的无意识反抗(当然可以将其当作刻意的设置)，而这一反抗最终变形为对于龙城这座北方工业城市的模糊化描写。

　　在笛安的“龙城世系小说”中，“北方”或者说位于北方的龙城作为系列小说的故事发生地，天然带有一种悲凉、冷寂的气息。无论是《姐姐的丛林》《怀念小龙女》《请你保佑我》还是“龙城三部曲”，所有发生在龙城的故事总是伴随着一种阴郁的悲伤色彩：西决、小叔和唐嫣的三角故事，东霓与方靖晖的婚姻闹剧，抑或是南音与苏远智的坎坷爱情，所有的故事都似乎深深陷入了某种无法解释和抵抗的命运之中。而正是这样一座被称为“故乡”的城市，“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家乡——反正都一样，最终会在这里变成灵魂，变成墓地里盛开的野花，日出日落又有什么要紧”。在笛安所创作的这一系列小说文本中，龙城这一位于北方的工业城市一直以萧索灰暗的形象出现，即使在原本应当明媚的季节，龙城依然散发着不可抵挡的寒意：“龙城最柔软的春天总是伴随着肆意的沙尘暴。也只有沙尘暴的瞬间才能够提醒我，我们的龙城其实是位于一个荒凉得无边无际的高原的腹部。若是没有了这些狂暴的风沙，就会不知不觉地把高速公路延伸的地方当成天尽头。”对于笛安来说，龙城并不仅仅是其虚构的一个地点，无论作为无处不在的叙事背景，还是作为“北方”的具象隐喻(进而与三部曲的标题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方位序列)都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位于北方的龙城便是笛安试图真正描写的“第四位主人公”。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龙城世系小说”这一命名不仅意味着以龙城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地点，更暗示了龙城这一主人公身份超越了一个具体地点。

　　

　　

　　

二、更南的南方：作为城市的龙城

　　

　　

　　

　　

　　

　　

　　

　　对于陈宇呈来说，他丧失了田园诗般的故乡，成为永远的游荡者、异乡人。笛安的“龙城世系小说”试图不断回到“故乡”，为作者和其笔下的人物竭力寻找一个最后的归宿，而这一以龙城为代表的故乡最终并且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墓地，林立着所有人的墓碑”。

　　

　　永恒的故乡(异乡)书写延续了城市文学的现代性主题，重新演绎了以“南方”为核心意象的城市体验；与此同时，模糊化的、反货币逻辑的城市描写则试图超克一般意义上的城市文学范式，笛安力图将都市人置于城市文学的中心，进而构建一种比“南方更南”的都市审美体系。

三、结语：“我辞别了我出生的屋子”

笛安的龙城永远以故乡的面容扮演着异乡的角色，以城市的布景演绎着反城市的情节。一个充盈着命运的颠簸与生命的丰腴的龙城，伫立于笛安所试图建构的新的都市审美体系的中心。在“更北的北方”，笛安重新书写了青春，用对于疼痛的思考为干瘪的青春叙事建立了精神的维度；在“更南的南方”，笛安重新塑造了城市，用对于都市人的选择的尊重与肯定克服了由金钱秩序所制造的苍白理性；在这里，笛安辞别了她“出生的屋子”，用新一代作家对于城市、青春、生活和人的独特思考，重新描绘了新时代的精神图景。

　　

　　注释：

　　①笛安：《屠龙之旅——写在〈龙城三部曲〉再版之前》，《西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

　　②笛安：《都市青春梦》，《名作欣赏》2013年第4期。

　　③笛安：《妩媚航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89页。

　　④笛安：《妩媚航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页。

　　⑤笛安：《西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

　　⑥笛安：《南音(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92页。

　　⑦笛安：《妩媚航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71页。

　　⑧笛安：《西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

　　⑨笛安：《南音(上)》，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2页。

　　⑩笛安：《西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