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坤尧

　　[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

　　伍宪子，原名庄，派名文琛，字宪子，号宪盦，笔名梦蝶，斋名博浪楼。广东顺德人。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十六，习商于广州，而性好读书。第二年先从简朝亮(1852—1933)的简岸草堂读书，再到康有为万木草堂听讲，潜心经史掌故性理词章之学。光绪二十六年(1900)应顺天乡试不第。光绪三十年(1904)来港，佐徐勤(1873—1945)办《香港商报》。光绪三十一年(1905)加入维新会，鼓吹君主立宪。光绪三十四年(1908)，因日轮二辰丸偷运军火入粤事泄，激起广州民愤，伍宪子着论发起成立振兴国货会，抵制日货，触怒日本人，日本领事向港督施压，几乎被迫离境。宣统元年(1909)赴新加坡任《南洋总汇报》主笔。翌年回港再主《商报》笔政，又助徐勤到广州办《国事报》。宣统三年(1911)武昌起义，应康有为命至东京执笔代撰《共和政体论》。民国元年(1912)，由日本到加拿大。1913年在北京与徐佛苏办《国民公报》。1914年袁世凯(1859—1916)聘为总统府咨议。力陈国体之不容变更，反对帝制。1918年秋，在北京办《唯一日报》。1919年回香港接办《共和日报》(《商报》改名)。1926年，又在香港创办《平民周刊》和《丙寅》杂志。1927年，与梁启超、徐勤等建立民宪党，1928年在上海出版《雷风杂志》。同年7月赴美国旧金山主持该党机关报《世界日报》笔政。1935年为纽约致公堂创《纽约公报》。1936年应宋哲元(1885—1940)之邀至北平，商谈民宪党与国社党合并，达成草约。其后移家天津英界。1940年挈家赴港。1941年在香港以个人身份加入民盟。沦陷期间住在九龙寓所。1945年春与黄伟伯(黄棣华，1872—1955)、谢焜彝(1877—1958)、冯渐逵(1887—1966)等组硕果社，在寓斋中举行雅集。同年任民宪党主席。1946年民宪党与国社党合并，改称民社党，由张君劢(1887—1969)任主席，伍宪子任副主席。冬月获选为国民政府委员，未就任。1947年8月民宪党宣布退出民社党。其后民社党改组，选伍宪子为主席。晚年寓港，主讲学海书楼，大力宣扬孔学，促进大同之治。1956年任教联合书院。著《孟子读法》《诗之人生观》《讲易记》《经学通论》《国学概论》《孔子》《美国游记》《梦蝶丛刊》《梦蝶罪言》等。其他未刊者《论语读法》《尚书源流》《中国最近百年史纲》《辛亥革命信史》《六十年间经过之追忆》《留美笔记》《转眼四年》《梦蝶文存》《梦蝶诗存》等①。

一、 伍宪子《美国游记》中的诗作

伍宪子《梦蝶诗存》约八百首，未见刊行。《伍宪子先生传记》引诗32首，词3阕。《美国游记》中附诗80首，作于1935年；而《硕果诗社》第七集录诗144首，则是战后的作品；此外佚诗6首，去其重复，约得251首。

　　1928年伍宪子赴美，负责民宪党在海外的党务，兼任三藩巿《世界日报》主笔，力主停止内争，一致抗日。宪政党及国民党在美洲大陆经营日久，各有庞大的基业及大批的爱国侨胞，他们都希望中国争气，抵抗日本的侵略。当时国民党是执政党，而伍宪子则大力反对国民党的专政，争取海内外的民心，所以在宣传舆论上，彼此一直针锋相对。伍宪子在旧金山的博浪楼中，一住七年，日写新闻论说。1935年1月，始赴罗生(Los Angeles)，拟游美东，取道欧洲而归。唯在罗生碰车受伤，牵滞行期。其后由夏士文(Col Fred Husman)驾汽车而东，同行者陈鹤鸣。5月17日从罗生出发，至7月28日在纽约中华公所华侨学校演说止。伍宪子云：“夏君为美国军官，职当上校。1898年美国与西班牙之战役，及1918年美国加入之欧洲大战役，夏君皆身在行间，屡立战功，在美国中为一好军人。三十年前，曾随康南海先生，又曾任保皇会所办新藟干城学校教练。其对中国人感情素佳，对吾党尤挚。近年移家罗生，暇辄到三藩巿访予。”又云：“陈君鹤鸣由纽约来三藩巿，在《世界报》共事两年，亦欲回纽约，予等三人遂同车而行。”②伍宪子坐汽车横越美洲大陆，沿途参观考察，直抵华盛顿、纽约，一方面向美国取经，寻求治国之道，一方面更是团结宪政党的同志，向广大的侨胞宣传抗日救国。

　　《美国游记》固属游记散文的体制，叙写风土，议论时局，书中也有很多中美民情及中西文化的比较，令人耳目一新。此外，作者在旅途中诗兴大发，吟咏亦多，配合政治议题，自然也是大时代的记录了。扉页有《〈美国游记〉写成自题两章》云：

　　八十天行万七里，百篇短札百篇诗。

　　观风问俗经重译，察政知情用再思。

　　大好河山资感慨，些微文字费奔驰。

　　求名不是鲰生事，聊备遗忘子细推。

　　亦是天书亦罪言。有人传诵有人燔。

　　祗因职责非攻伐，不为聪明报怨冤。

　　执两用中犹择善，计功谋利讵图存。

　　寻常勿作輶轩记，一阐提应拔钝根。

　　其一首联指出八十日的行程，留下了各百篇的诗、文。颔联“观风问俗”“察政知情”是此行的目标。颈联感怀故国，但靠文字驱遣表达。末联“鲰生”自喻浅人也，不敢贪求名声，诗文写作聊备遗忘而已。其二首联表达本书的政论观点，大家角度不同，功罪高低的落差很大。颔联说明论政乃职责所在，并非肆意攻击他人，也不会卖弄小聪明来报怨报冤，向往世界和平，大家讲讲道理。颈联“执两用中”“计功谋利”表示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则。末联“輶轩”喻轻车使者，此行穿州过省，横跨美国，采风问俗，了解世情。希望读者不要把《美国游记》当作一般的闲书来读。“一阐提”乃佛家语，喻永无成佛之机的人，或可拔除钝根，启发灵明，明白国家民族的危机所在。二诗固属七律体制，对仗工整，但语文浅白，用典不多，议论纵横，自书心迹。又回国前在所摄照片上题诗二首，亦云：“纵使文章惊美陆，空抛心力剩人头。”“伤心国土惊将尽，带血文章呕未干。”自出同一机杼，表现伍宪子诗中浓郁的论政色彩。

　　伍宪子由罗生出发，开车途经亚罅笋拿省(Arizona)，出没于干沙、火风、雪山、激流及高原牧场之间，诗中描写沿途的异国风光，例如“枯枝槁草争生气，赭石黄沙照老颜”“未驾明驼行瀚海，如飞乘鸟入真空”“旧有激流冲石壁，犹留痕迹未消磨”(《顷文(Kingman)途中》三首)，“高寒直透冬衣里，光焰遥瞻雪帽端”“映日雪峰银铠戴，造林松树玉屏围”“既是牧场须水草，可能赤壤变陶瓷”(《亚罅笋拿省途中三章》)。有感于美国的公路建设，因有《评孙文衣食住行说》，诗云：

　　最大民生衣食住，浅人无识又加行。

　　须知公路新开辟，祗让双轮去竞争。

　　有足失灵难步缓，当车为险定尸横。

　　画蛇若许多添笔，尚漏邮飞与电航。③

　　伍宪子论云：“又念连日所过公路，都是预备行车者，不是预备人行者，故车路之旁，无人行之路。若人行车路，则必为车所辗。公路确是车行路，非人行路也。而我国之浅人孙文讲《三民主义》，特于人生衣食住三要素之外，加一个行字，谓之衣食住行。其信徒以为新鲜，其实画蛇添足。我国交通部向以邮电路航为四大要政，若果行之属于路政者，可以特别拈出，加入于人生衣食住，而谓之衣食住行。则邮电航亦可以特别拈出，一律加入，而加不胜加矣。孙文浅人无深识，其乱说无足怪，不料举国愚人亦信之也。予因之有感，为赋一章。”这里对孙文(孙中山，1866—1925)的《三民主义》学说，大加挞伐，显然是出于党派的成见。“行”代表一切的交通设施，其实是分不开人行、车行的，自然包括邮电路航四项，就是要提高生活的素质，极具象征意义。伍宪子将“行”解释为“人行”，未免强词夺理、偷换概念了。此外伍宪子又批评孙文“以为林肯之民造民理民享是三民，彼之民族民权民生亦三民也。不知移步换形，东施效颦矣。孙文之三民主义，识者观之，祗觉肉麻，曷尝有丝毫动人之价值耶”④。两者的“三民”观念不同，林肯(Abraham Lincoln，1809—1865)强调公民权利，而孙中山说的可能偏重于整体国家机器的运作了。

　　其后伍宪子三人经纽墨西哥省(New Mexico)，抵辣通(Raton)入卡罗罅度省境(Colorado)，5月23日到垦士省(Kansas)。《垦士省积麦余剩，停而不种》诗云：

　　高原又下三千尺，赶道急过萧里桥。

　　村树渐多人亦密，地沙犹满草难翘。

　　不关亡国愁禾黍，为甚荒田弃麦苗。

　　过剩产生闻说道，何妨再借宋今朝。⑤

　　注云：“去年宋子文来美，借美国过剩之麦与棉。宋子文别号今之宋朝。”此诗表现农业生产力的不同，美国余剩，中国缺粮。末联借宋子文(1894—1971)向美国借粮事件，讽刺国民党没有治国的能力。又垦士省《吐碧卡(Topeka)省长公署二章》诗云：

　　真是共和政治平。公衙掉臂任游行。

　　六层再上千三寸，一览无余两万城。

　　竟溲过朝作师慧⑥，未凌绝顶愧雌英。

　　圆穹尤喜天坛制，高大包容在不争。

　　旗象当年廿一星。煌煌省治似明庭。

　　正门东向开新制，十字横过尚教型。

　　女职依然喷香露，官箴曾否议花瓶。

　　中西风俗难通说，谁解深闺伴读经。⑦

　　伍宪子云：“予等入游吐碧卡之省公署，门外无兵守卫，任人民出入，真是平民政治。返观我国省长公署，卫兵荷枪，防守森严，展转询问不得入门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我国公署正门皆南向，盖朝堂旧制，天子南面而治也。美国公署正门皆东向，盖为华盛顿开国时定制，取吸受东方阳光生气也。孰谓欧美人不讲风水耶。”又“英雌”句释云：“同时有女子数人，竟能鼓起勇气，登其绝顶。”又其二注云：“省署内女职员不少，美国女权盛，无怪其然。中国近来亦效之，然中国女职员，有花瓶之讥，美国则司空见惯，当无此议。究之此制良否，予未敢言也。”二诗颇着意于中美制度的比较，美国的官署开放与包容，只能说是国情文化不同。至于伍宪子诗中对女子体力、能力的怀疑，未免充满传统大男人的偏见，则民主宪政之说，可能也不见得是人人平等了。此外在蔑梳利省(Missouri)的圣路易(新藟，St.Louis)，伍宪子有《纵游奥花伦(Ofallon)公园二章》“每念珠江惭媿极，廿年前后弊滋多”⑧，比较两地的水质及科学管理，弥添感慨。

　　伍宪子等在5月27日抵圣路易，停留七天，其间特别关注两条政局的消息，牵涉宪法的施行问题。一是美国大理院打消复兴例⑨。罗斯福总统(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1882—1945)在1933年实施“国家产业复兴法”，视为救济工人的良策，但美国最高法院则谓政府无权力规定工作时刻与工金。政府利用工律以限制商业，剥夺商人之自由，殊失宪法之平。二是南京政府欢迎日大使。伍宪子云：“南京党政府外交部欢迎日大使之口血未干，五月卅号日本已提出严重要求，罢免河北省府主席于学忠(1890—1964)，并勒令河北省府迁移往保定。是日日军之驻京津者竟巡行示威，开大炮轰击河北省公署，连放无弹大炮六响，以勒逼迁移，原来南京党政府就是欢迎此等‘亲善’，就是开此等‘最有意义之新纪元’。卖国贼之心肝，真匪夷所思矣。然而我国无宪法，我人民不能改造政府，我实耻之，夫复何言。”⑩因此，在6月2日宪政党新藟支部的欢迎会上，伍宪子发表演说，讲解共和民主的意义及中国当前的训政工作，他说：“彼为训政大师，我为训训政大师。彼之训政，是争权夺利；我之训训政，是公权公利。”亡国已经迫在眉睫，期望国民党人从速觉悟。会后有《宪政党同志赠我以三十年前之干城学校照片，写赠夏士文君》五古一诗云：

　　立会卅七年，国危忧未已。

　　天乎党无罪，政权不属耳。

　　忆昔全盛时，徧百二埠地。

　　始会创加西，继起及全美。

　　东达纽约城，西及旧金山。

　　芝加哥中部，圣路易并峙。

　　救国尚公权，诛奸存信史。

　　能令牝朝惊，能激壮士死。

　　百日记维新，众心誓雪耻。

　　功非恶革命，事当寻条理。

　　满蒙疆连带，民族谁分彼。

　　锦绣好山河，破碎无头尾。

　　事后忆先生，仁言瞻百里。

　　今过圣路易，夜谈犹娓娓。

　　讲武干城校，摄像群英伟。

　　难得夏士文，不同堪麻李。

　　心雄胜万夫，贼见犹披靡。

　　说罢写新诗，功高从旧纪。

　　中国若不亡，宪政方今始。

　　此诗历叙宪政党的创会历史及鲜明的政治主张，诗中特别提到康有为“仁言瞻百里”，具有远见。此诗凛凛英风，激越豪迈，理直气壮，最为佳制。

　　6月19日由积彩(Detroit)抵先丝那打(Cincinnati)。6月21日有《吊陈凤初同志孤坟》一诗。伍宪子云：“廿一日同陈鹤鸣谒其仲兄凤初之墓。凤初为宪政党同志，曾任伽蓝拔士宪政会会长。两年前，不幸先卒于先丝那打。”

　　十五年前一别后，不期万里吊孤坟。

　　人生六十年犹短，球运东西地岂分。

　　有弟情深曾哭恸，问君灵在可声闻。

　　苍松直上凌霄汉，独抚徘徊对夕曛。

　　6月28日有《坚顿(Canton)谒麦坚尼墓作》云：

　　百万公民为建坟。异于党子葬孙文。

　　竟移赈欵充私用，更借陵工坐利分。

　　王气江宁今亦尽，乡风坚顿胜能群。

　　今朝展拜行吾敬，亦爱雄才亦纪勋。

　　麦坚尼(William Mckinley，1843—1901)是美国第二十五任总统，不幸在任内遇刺身亡，百姓捐款建坟。伍宪子论云：“予谒林肯坟时，知其用款仅三十五万五千元，因转念孙文坟之靡费国帑千万，曾讥斥之。今谒麦坚尼坟，感想亦如是。夫以孙文之人格，未及林肯麦坚尼一足趾，虽靡费千万国帑而筑坟，未见馨香也。”甚至在颔联中揭露了国民党官员借修建中山陵谋利的弊政。

　　7月4日为美国独立纪念日，伍宪子到了费城(Philadelphia)。《游独立厅》云：

　　漫游不觉圆双月，适值今朝到费城。

　　独立鸣钟成合众，自由建国遂兴兵。

　　岂期百六年间事，竟就三千里外行。

　　如此应为华盛顿，神州我欲正民生。

　　又《七月四日抵费城登独立厅》云：

　　徂徕(July)竟有秋凉气，正是天风送我来。

　　今日登堂参庆典，当时独立敬真才。

　　军权廿载羞盘据，民治千秋自拓开。

　　堪笑沐猴称国父，为奴党子不知哀。

　　7月5日由费城至纽约(New York)，《自由神五十大寿》云：

　　两文明铸自由神，新陆河洲记法民。

　　掌现金光持世界，心惟佛理转钧轮。

　　论年汝是中天寿，得运谁如老弟身。

　　无限感怀偶题句，倭师屯扎沪江滨。

　　7月23日由波士顿(Boston)复回纽约，顺道游娲是利女子大学(Wellsley University)，这是一所富豪贵族的女校，宋美龄(1897—2003)就曾在这里留学。伍宪子口占一律云：

　　翻译新名娲是利，朝歌胜母让三分。

　　山明水秀添脂粉，鬓影衣香及带裙。

　　昔有杨妃沾教泽，近归党国建高勋。

　　是真革命精神富，鼙鼓渔阳付不闻。

　　以上四诗已经到了旅程的终站，伍宪子游兴渐减，而家国之感则相对加深了。因此，在这些诗中，面对美国的独立纪念日，以及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其实他所想到的还是中国的问题。例如《游独立厅》“如此应为华盛顿，神州我欲正民生”，显然是受到华盛顿精神的感染，有救民于水火之意，承担重责。《七月四日抵费城登独立厅》“堪笑沐猴称国父，为奴党子不知哀”，则讥笑国民党人甘于为奴，在这国家民族的存亡关头，不思进取，反而将孙中山沐猴而冠，打扮成“国父”，可就不配了。《自由神五十大寿》“无限感怀偶题句，倭师屯扎沪江滨”，日本的军队步步进逼，而上海也已战云密布了。又《游威士泮(West Point)陆军大学感赋》中末联亦云：“可惜嘉禾杂稂莠，王赓竖子竟降倭。”注云：“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日时，有蒋中正之旅长王赓送地图于日领馆。当时沪上喧传王赓献地图。王赓曾毕业于威士泮军校，党府中人称为陆军奇才者也。”如果王赓(1895—1942)的传闻属实，当然就是民族罪人了。否则以“喧传”的材料入诗，可能就欠说服力。《娲是利女子大学》“昔有杨妃沾教泽，近归党国建高勋”一联明显地影射宋美龄就像杨妃般，只能是红颜祸国了，一再显示他对女性特有的偏见。大抵伍宪子借题发挥，借诗句抒发心中的沉郁和幽恨，而诗人的忧患意识也表现得淋漓尽致。诗该是有为而发的，必须唱出时代的强音。伍宪子是政治上的异见者，针对国民党的弊政，大加挞伐，有时可能说得过火，但读来别有会心，事理清晰。

二、 伍宪子《硕果诗社》中的诗作

1940年以后，伍宪子住在香港，直到抗战胜利。1945年春，伍宪子与黄伟伯、谢焜彝、伍宪子、冯渐逵等组硕果社，并在寓斋中举行首次雅集。硕果社是战后香港最负盛名的诗社，入社的诗人亦多，达七十三家，且几乎全属名家大家。《硕果诗社》共出九集，前七集都有伍宪子的作品，得诗144首。伍宪子晚年淡出政坛，知时不我与，空谈理想，难以有所作为。在港以讲学为主，宣扬孔子的理念，诗中英雄之气渐减，禅佛的悟识渐高，繁华散尽，返璞归真。意象丰富，含蓄清新，表现超逸平淡的境界，而论政的议题也日渐薄弱了。1945年《闻道和平》云：

　　收蓟传闻足放歌，况生今日喜如何。

　　修罗掷弹天空遁，饿鬼争粮地狱过。

　　念佛与谁寻净土，登仙无处望银河。

　　正逢绝路难为计，报道休兵已议和。

　　伍宪子在香港初闻胜利的消息，喜形于色，颇有绝处逢生之感。“修罗”即梵语阿修罗，意译为非天，古印度的恶神名字。颔联专写战争的残酷。同年《乙酉中秋旅港感怀》云：

　　久阴积雨势滂沱。静卷晶帘望素娥。

　　未信天河长洗甲，不闻玉宇降鸣珂。

　　云梯短足疑难踏，垢镜真形更待磨。

　　绝曲霓裳成幻想，尚劳孤客事奔波。

　　“久阴积雨”，这是抗战胜利之后所深感的疑虑。“未信”句写理想的落空，担心战事尚未完结，未必能得到真正的和平。颈联拟重整河山。而末联的“孤客”可能是伍宪子自喻要为国事奔波了。《落花五首》之四透视南京政局的发展。

　　江南风景近全非，践踏谁羞自损晖。

　　昨夜杨花吹隔院，今朝烟露怯单衣。

　　犹余蝶梦迷红瘦，祇托鹃声怨绿肥。

　　狼藉满庭时节换，几人回首忆芳菲。

　　此诗作于1946年，多用象征手法，颇有讽刺时局的意味。首联争夺不休，自损晖光。颔联疑真疑幻，一切都看不清楚。颈联绿肥红瘦，争权夺利，整个世界都充满迷惘及怨愤之情。末联时移势易，过去的芳菲时节特别令人怀念不已。《戊子九日二首》云：

　　双十狂欢已过时，继逢阳九动忧思。

　　龙山落帽风吹鬓，泰岳登峰火及眉。

　　射雁关弓忘旧箭，题糕没字斗新诗。

　　应知他日谁称健，且看黄花莫傍篱。

　　无地登高可避灾，长房今在费心裁。

　　干沙槁草行千里，白骨青磷遍九垓。

　　未许囊萸携酒去，难容把菊望人来。

　　讲经射马升平事，静待春回扫劫灰。

　　这是1948年重阳节之作，烽烟遍地，忧思不已，升平的期待落空，将来只会余下一片劫灰。国民党的统治将成过去。《闻陈布雷之丧》云：

　　往日长沙策治安，文章余事犯颜难。

　　应知得国求师友，安用忧时见肺肝。

　　鸿雁哀鸣宵雅废，江山愁对夕阳残。

　　奉天草诏今成梦，党义千篇墨未干。

　　1948年11月13日，陈布雷自杀身亡。他是总统府国策顾问，蒋介石的秘书文胆。首联以贾谊的《治安策》为喻，可惜君主专横独裁，未能“得国求师友”，知人善用。全诗严厉地批判蒋介石，只剩下江山残局，不留情面。同时刘子平(刘庸，1884—1970)《次和宪子〈挽陈布雷〉之作》云：“一死如何国可安。鸿毛轻许泰山难。词臣枉自输心膂，行路终能识肺肝。不见陈尸关大计，孰令烧尾入群残。廿年衮阙何曾补，岁岁丝纶口血干。”同是指出陈布雷的死谏没有作用，蒋介石根本不会用人。诗中“烧尾”即烧尾宴，指升官入职，改变过去的身份，其实就是背弃人民群众。同年刘子平《次和曾仲则〈香江茶肆夜话〉并柬宪子》结亦云：“不是狂流终横决，商量心德返提孩。”同是对政局绝望的表示。1949年以后，国民党败象毕呈，伍宪子议论时局，诗作亦多，《登澳门松山新亭》云：

　　朝暾出没海云间，郁郁孤松鳞甲斑。

　　东北几时仍重镇，西南无地可移山。

　　熸师经略名犹忌，失路英雄悔已难。

　　异域新亭资感慨，不堪回首望青湾。

　　又《一念》云：

　　一念相差各有言，争心雄辩震天喧。

　　不趋左右同源路，竟闭圆通众妙门。

　　欲解益棼须静气，能观难蔽待除根。

　　灵思运入阴符后，尽是苍生血泪痕。

　　又《己丑十月十日》云：

　　廿五年间看弈棋，冤冤相报了无期。

　　麾军拥柜违神命，学语登城类汉儿。

　　廷鹿莫为非马辨，夏虫难以语冰知。

　　莽操懿裕开新局，何事风翻五色旗。

　　以上三诗都是1949年的作品，伍宪子在澳门松山新亭远眺隔岸的大陆河山，松山亭刚于5月28日落成，青湾即青洲，填海成陆，接近关闸边境。颔联指从东北到西南，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民心全失，回天乏力。“熸师”即败军，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师大败，王夷师熸”句。《己丑十月十日》写国民党的报应，大势已去，根本不明白治国之道。结局直斥蒋介石就像王莽、曹操、司马懿、刘裕等的枭雄形象，推翻了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相当于谋朝篡位。当然，这是伍宪子从民宪党的观点来看中国的大历史，代表一个久被忽略的视角。

　　五十年代以后，大局初定，香港在英国人的管治下，在借来的时空里，冷眼旁观，重新出发。1952年伍宪子《自题小照》云：

　　不露骄容不象迂，棱棱风骨貌清臞。

　　于人犹憾难为佛，故我依然总近儒。

　　忧患久经赢发白，文章失用悔心粗。

　　行年七十忘将老，抖擞精神读异书。

　　又《观弈》云：

　　敛手残碁局外观，欲行不忍意盘桓。

　　明知险极还思救，似得生机强自宽。

　　双方斗争心事各，中枢筹运老谋难。

　　百年世运都如此，枉用精神与废餐。

　　又《水村秋兴》云：

　　偶读秋水篇，因念居环水。

　　流水绕孤村，村边近城市。

　　名为世外人，实类窝中蚁。

　　秋兴何处来，弈棋差数子。

　　全盘惊劫局，卅年避遵海。

　　谁奠群生宅，谁识伊人涘。

　　夜气望西南，飒飒秋风起。

　　又《秋怀》云：

　　郁郁孤怀困不舒，故园草木失扶疏。

　　渐忘儿女春闺事，肯傍龙蛇大泽居。

　　万里投荒寻笠屐，几人争地借犁锄。

　　童时尚忆秋声赋，夜起挑灯读异书。

　　又《寒夜与友人对酒》云：

　　多年不饮酒，心事转宁静。

　　今夕喜逢君，对酒如对茗。

　　本非贪杯人，未遇赏心境。

　　只为三冬寒，寂坐中宵永。

　　诗人旧风习，酒城争管领。

　　醉时辩惊筵，狂时眠落井。

　　我与君独异，多言吐骨鲠。

　　不问量有无，自节心常醒。

　　三杯情未完，一觥温欲冷。

　　人物尽谈资，世界当前景。

　　莫逆两心通，笑视双睛炯。

　　谈倦夜将阑，银河星耿耿。

　　大地好江山，倒入杯中影。

　　以上诗写出了伍宪子晚年的精神状态，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相对心境已显得宽厚平和了。《自题小照》徘徊于儒佛之间，政治上已不可为，行年七十尤好读异书，在传统的经典之外，可能要为精神另寻出路。《观弈》及《水村秋兴》写的都是残局心态，除了袖手旁观，一切已无可如何。《秋怀》“童时尚忆秋声赋，夜起挑灯读异书”写精神无所依归，表现内心的绝望和哀痛。《寒夜与友人对酒》写冬夜对饮，借酒寄意，吐属抑郁，消弭块垒，回顾一生的经历，都成幻象。结语四句眼前一亮，银河星耿耿，打通心结，至于无憾，达到人天之间的悟境，而这也是诗人一生凄美的结局。

　　关于1947年伍宪子北上与张君劢谈判失败遂回港的过程，伍宪子诗中并没有提到，但香港硕果社诗人群在《送宪子应征航空入都》《宪子南返赋此赠之》的两次雅集中，选诗各四首，载于《硕果诗社》第一集，从中可以得到印证。冯渐逵《送宪子航空入都》云：

　　海滨久蛰忽成行，诣阙王通策太平。

　　深入民间知疾苦，隐忧天下志澄清。

　　六朝金粉收吟箧，万里风云壮客程。

　　历尽政潮归去后，萧然依旧一书生。

　　梁颂豪《送宪子应征航空入都》云：

　　东山望重想襟期，束帛干旌讵可辞。

　　排难鲁连称义士，救时陆贽是良医。

　　百年大计除民瘼，一片真心奠国基。

　　虚左自应摅伟略，翱翔云表趁朝曦。

　　黄相华《送宪子应征航空入都》云：

　　文坛硕果感相知，酒罢吟余更论时。

　　伟抱如君资擘画，壮怀愧我尚栖迟。

　　推寻祸本平心断，睥睨时流负手思。

　　借得在山泉水句，清泠为赋送行诗。

　　黄伟伯《送宪子应征航空入都》云：

　　泠然善也御风行，飞抵金陵半日程。

　　俛瞰群山峰一一，仰瞻银汉水盈盈。

　　星辰可摘胸襟壮，云雾难遮意气横。

　　此去自应关运会，读书端不负平生。

　　以上四诗送行，写出大家对时局的关心。冯渐逵以“太平”相许，期望伍宪子有澄清天下之志。梁颂豪“百年大计除民瘼，一片真心奠国基”，更是乐观其成了。黄相华专写伍宪子的“擘画”和“壮怀”，特别是颔联“推寻祸本平心断，睥睨时流负手思”，期望正本清源，能切实解决当前国家的困局。黄伟伯诗景色优美，风云气盛，末联“此去自应关运会，读书端不负平生”，正好写出了千古读书人的心声，希望配合国家的需要，一展抱负。其后伍宪子回港，硕果社诗人群也是理解和支持的。沈仲节《宪子南返赋此赠之》云：

　　仲连归田里，长揖谢公卿。

　　韩老忽远引，骑驴湖上行。

　　两贤岂不伟，属望在苍生。

　　翛然绝名利，千载有余声。

　　黄金台上客，都门车马盈。

　　君归及早春，江海涤尘缨。

　　梅花几度开，和靖吟未成。

　　此日待君来，一笑暗香清。

　　冯渐逵《宪子南返赋此赠之》云：

　　我公何人斯，矫矫神龙姿。

　　壮岁官早辞，高蹈香江湄。

　　恬淡表襟期，服膺简岸师。

　　在野仍忧时，嘉名冠党碑。

　　往岁歼东夷，新猷待设施。

　　夫何遭赤眉，横生节外枝。

　　相斫譬然萁，干戈作儿嬉。

　　频年鹬蚌持，生民弥殿屎。

　　伏莽蔓日滋，中原如弈棋。

　　大厦累卵危，撞坏慨纤儿。

　　蒿目此疮痍，我公愀然悲。

　　诣京剀陈词，谈言中机宜。

　　当局空委蛇，党徒纷自私。

　　臭味终差池，牢骚满肚皮。

　　直道难诡随，浩然复思归。

　　去时云霏霏，归时雨丝丝。

　　杨柳拂春旗，荒郊听黄鹂。

　　悠然曳尾龟，天马不可羁。

　　伤时杜拾遗，唱和形诸诗。

　　今夕祝春厘，我来劝一卮。

　　中枢失咎夔，去后常见思。

　　予采果畴咨，函电爰交驰。

　　东山休迟疑，雄飞胜伏雌。

　　救国凭先知，非公将属谁。

　　纵饶三径资，毋茹商山芝。

　　国事尚可为，君实其勉之。

　　梁觉民《宪子南返赋此赠之》云：

　　揽辔澄清愿尚违，倚庐况复念慈闱。

　　未秋已动鲈鱼想，不日能随燕子归。

　　莲社星联钟响逸，苔阶雪印屐声稀。

　　此身留作新梁柱，且向长生说息机。

　　谢逸刍《宪子南返赋此赠之》云：

　　世事如今与我违，京华日夜望庭闱。

　　陶潜却米辞官去，张翰思莼命驾归。

　　议政素持吾党直，知音深感至人稀。

　　尘鞍甫卸谈锋健，依旧西窗玉麈挥。

　　以上四诗返港之作。沈仲节诗以梅花的清香许之，伍宪子功成身退，“属望在苍生”，并非恋栈名利之辈。冯渐逵诗概括说明伍宪子过去的努力，现在有才不用，只能说是中枢的损失，其后函电交驰，再请出山，“国事尚可为”，希望诗人振作。梁觉民以“此身留作新梁柱”为喻，希望终能实践“揽辔澄清”之愿。而谢逸刍认为世事与我违，当世的知音亦稀，退而论道，保存自我，就像陶潜、张翰一样，也不失为英明的选择。其后各集诗社酬赠之作亦多，不一一录。

　　伍宪子在1959年重阳节前逝世，硕果社诸家悼诗亦多。许菊初(1901—1976)《挽伍宪子词丈》云：“此老不遗伤国运，于人无忤合吾师。”陈秉昌(1921—1999)《哭伍宪子社丈》云：“著书欲挽狂澜势，易箦犹殷故国情。”何直孟(1886?—1968)《哭伍社长宪子》云：“此际社盟伤硕果，他时几席恸经筵。”吴肇钟(1896—1967)《挽伍宪子二首》云：“古言重有为，公秉敬且诚。”韦汪瀚(兰生，1897—1972)《挽伍宪子词丈》云：“八十高龄宁有憾，一生正义为谁伸。”冯渐逵《挽伍宪公》云：“国运天心真叵测，文章道义与谁论。”其他散见者尚有郑春霆(1906—1990)《挽伍丈宪子》“法新未遽遵时晦，学旧何曾叹道穷”、吴天任(1916—1992)《挽伍宪子丈》“危邦谔谔孤标在，绝学森森万木衰”、李达良(1935—1997)《伍宪子社丈挽词》“淑世德音移气运，等身书卷定归趋”等。诸诗议论纷呈，无论道德、文章、政事、时局、经筵、社盟等，评价都很高。纵横捭阖，一士谔谔，又能坚持个人的原则，有所不为，反映硕果社诗人群对伍宪子敬重之情，可以无憾。

三、 结论

伍宪子继承康有为、梁启超立宪的理念，毕生只有论政，没有秉政。但他坚持民宪党人的身份，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义正词严，大声疾呼，宣扬救国建国的理念。为免中华民族的分崩离析，维护中国的统一，五族共和象征民族的融合，自然亦有现实意义。唐君毅(1909—1978)《〈伍宪子先生传记〉序》云：“吾得而读之，乃更有会于清末立宪一派诸先生之用心，与其精神肝胆之所在；及伍先生之为学与为人，皆皦然儒者之行，足为来者之矜式者也。”揭出“精神肝胆”，表现儒者气象。

　　伍宪子诗名早著，诗作亦多，而诗集未见刊行，今据《美国游记》及《硕果诗社》辑录所得，以论政议题为主，可以分别呈现诗人中年及晚年的心迹。大抵美国之行静极思动，意气风发，刻画异国风光，尤为壮丽。此外伍宪子认为孙中山识见未高，动辄失策，而国民党对内骄横，抗日软弱，批评都很严厉。因此，他要联合党内外的同志，一致抗日，重整河山。由于是旅途之作，感情澎湃，倚马可待，直抒胸臆，稍欠凝练。晚年久居香港，距离政治中心太远。而和谈破裂，兵戎相见，战火重燃，沧桑换世，遂安于现实，而诗境一变，反而表现出深沉醇厚之意，例如《水村秋兴》《寒夜与友人对酒》二诗，浑化无迹，尤为高境。大抵伍宪子诗才高气傲，精于用典，古今比照，议论时局，斑驳迷离，色彩鲜艳。硕果诗人群中，他最为高调。其诗以七律为主，湖海纵横，风云气盛，都是出色的议政之作。我们甚至可以从硕果社诗人群的作品中，透视出伍宪子儒者良知与公义的形象，给海内外广大同胞一个“太平”和“大同”的愿景，表现出诗人与政治家相结合的独特风范。

　　伍宪子论政之余，间亦有论诗之作，主张陶写情性，思想自由。《〈梦蝶诗存〉自序》云：“吾于诗，未尝下苦功，从来亦无占诗家一席之想。既不好名，复无惧虑，则上天下地，独往独来。穷宇宙之奥奇，探人生之蕴秘，性灵不屈，曲折奔驰，情愫能通，缠绵悱恻，亦何所思而不达哉。”《〈梦蝶诗存〉自序》亦云：“然而天地中声发于自然，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无所为而为之者，情性也。情性之所安，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前者勇于探索，奔放自然，独往独来，无所拘束，大约代表中年作品《美国游记》中的风格。后者则是晚年居港时所酝酿的一份深情，痛定思痛，不能自已，更能表现出自然的声音，曼妙的风神，其中有象，耐人寻味。而这当然也就是伍宪子《硕果诗社》诸集中的特色了。

　　注释：

　　①参胡应汉：《伍宪子先生传记》，四强印刷公司1953年版。胡应汉是梁漱溟的弟子，1976—1978年任教香港浸会学院。又伍宪子文八篇：《读经评议》《孔子与中国文化》《孔教问答》《重刊戊戌政变记序》《梦蝶诗存自序》《丙辰讨袁之役》《丁巳复辟真相》《卢湘父(1868—1970)先生九秩寿序》，参许衍董总编纂：《广东文征续编》第二册，广东文征编印委员会1987年版，第408～421页。

　　②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1～2页。

　　③注云：“庚韵与阳韵通叶，权宜偶一用之。”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11页。

　　④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121页。案林肯1861年2月11日在葛底斯堡阵亡将士公墓(Gettysburg National Cemetery)落成仪式上发表演说称“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⑤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23页。

　　⑥注云：“并非轻其无人，适当溲时耳。”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31页。

　　⑦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32页。

　　⑧伍宪子云：“民国三年(1914)，予当广东内务司司长。自来水公司归管辖下，正拟整顿之，不料方着手而调任。其后官商争夺，股东之资本无着，至今仍弊漏百出也。”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49～50页。

　　⑨大理院即最高法院。复兴例即“国家产业复兴法”，政府规定雇主须遵守最高工时(一般每周40小时)、最低工资(一般每小时30～40美分)和按规定的条件雇佣工人。

　　⑩伍宪子：《美国游记》，世界日报社1936年版，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