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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愁的精神分析——郭晓琦诗歌论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文学评论 热度: 15767
□苏 明

  奉乡愁(万古愁之一种、忧患之一种、元情之一种)的指引,蒙恩作陇原风土的祭灵者、午夜之子和白昼之子,亦曾居于黄河之滨金城堡的奥翁,写此诗学分析文本给兰州的青年读者、真理学人、真知灼见的智慧分子和热爱家园的诗痴:此简文基于对郭晓琦诗歌的乡愁分析,寄希望于把那些背井离乡、脱序于神、漂游无羁在无助的荒原中的浪荡儿之精神拉回到曾经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葬于斯的天陇大地。愿无垠的乡愁总呼之欲出于诸位漂泊者、遗弃土地的人们,故土的总体性精魂永远牵连着你们。天父说:亲情是血液里的,故乡却是骨髓里的,而呼愁是命脉里的。

  我们言说的呼愁是对乡土的呼愁。乡土,这被“乡土诗人们”糟蹋了的月亮,正伤心地挂在手机时代中秋节之前的陇东高塬上和黄河两岸的城郭里。我曾听到的关于乡土一词的解构,恰切较为理想的说法来自郭晓琦。他说,乡土是形而上土,乡土诗是形而上土诗,乡土不只是乡下的土地上的诗,生活在城市街道上的诗人也有自己的城市街道乡土,生活在部队大院里的诗人也有自己的部队大院乡土,生活在太阳系其他星际上的诗人也有自己的其他星际乡土,不管是这一乡土是曾经生活过的,还是当下正生活着的,此一乡土只要生活过或生活着,你便落印了这一生活所呼吁出来的本质情绪。这种本质情绪在敏感的诗人那里成为发酵品,而这个发酵品,就是呼愁。说这诗学的话语时,郭晓琦常常会抿一口彼时曾聚饮的乌兰哈达特供酒。“呼愁”一词一经念出,生活在土耳其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奥尔罕·帕慕克就饮下了那杯谢库瑞的父亲曾经饮下的马奶茶,待喝毕马奶茶,奥尔罕·帕慕克要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了。而此在言说的郭晓琦的诗歌意义上的呼愁,就是郭晓琦对于陇东的整体性乡愁的呼唤。

  然而当前泛滥的、常见的所谓乡土诗歌写作,是一种群体性的乡土讴歌。这种泛滥的讴歌是对村庄的虚假赞颂。他们可能写出了村庄,却没有写出村庄在想些什么,村庄的人在思些什么,村庄的隐秘历史和村庄及其人的命运关系是什么,他们从来触及不到命运关系。他们一直在给村庄照相、素描,技术高明点的便是水彩、水墨,但他们从来没有给出情景细节,没有将命运关系对接起来。命运关系是诗写完成的对应体,这对应合一起来就是命运实体。没有命运实体,也就没有精神实体。这样算起来,他们写出了村庄,但从来没有哪个村庄是他自己的,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一个自己是自己的。他们大体上追求的是一种假想式农村生活的安逸自我,将田园词汇和臆造的乡土象征掺合在一起。他们写出的既非怀旧性的过去的村庄,亦非现实性的当下的村庄,他们距离村庄隔着谎言和发表。在这个层面上,“乡土”一词,令人惋惜。更有某些可悲的青年,为追求某种乡土诗名而写着一种与自己生命毫无关系的乡土诗,其痴望的悲哀源于他们并没有真正经历乡村生活。

  乡土的呼愁总有其自明的方言性,方言是任何一种语言生成的隐秘源泉。任何蕴含着自发的生成自身的语言精神从那隐秘的源泉中生生不息地流向由这一方言养育的每一个儿女。这便是乡音。陇东方言养育了郭晓琦,陇东乡音养育了郭晓琦。生成乡音的因素颇为复杂。乡音精神究竟蕴含着什么?乡音自身豢养着向乡神、向乡土世界、向乡人及乡人所创所造之物以及他物的关注和操心,这种关注和操心是明明不灭的。乡音精神所及之处,是通达诸心的语流至峰,是乡土世界中所向披靡而遍布熟悉的渊源。乡音是方言的后台。乡音是血脉相承。一旦方言缺少了乡音这一至峰和渊源的矗立和流入,方言便成了一种枯死的语言。方言是外套时,乡音是肉身。方言是肉身时,乡音是精神。方言是语言精神时,乡音是语言灵魂。方言总栖居于乡音之中,方言才使对话与书写活泛和韵行起来。方言是可学的,乡音可是学不来的哟——

  乡音无改鬓毛衰。[唐]贺知章《回乡偶书》

  渐听乡音认本身。[唐]章孝标《初及第归酬孟元翊见赠》

  逢人渐觉乡音异。[唐]司空图《漫书五首》

  尚爱乡音醒病耳。[宋]范成大《元夕》

  乡音无伴枯思归。[宋]苏轼《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

  乡音到耳知家近。[宋]吴潜《桐川道中》

  乡音旋改踏京尘。[明]刘基《江南曲》

  乡音断绝愁如梦。[明]吴国伦《过层台驿》

  形容不识识乡音。[明]李祯《乡人至夜话》

  托马斯·苏明说:“你可以带走故乡的水,但绝不可能带走故乡的井。”

  无论春秋魏晋,尚看唐宋明清,赋文诗词中皆有对“乡音”的借用,但都无法将乡音呈现于纸上。乡音如诗。此足证明,当代诗学中的“诗到语言为止”之说,实乃诳语。真诗人不打诳语。然欺世盗名之徒善以语言修辞术混迹在勾栏瓦舍与亭台楼阁之间。但凡乡音皆有聚居性、部落性、祭祀性,风、雅、颂便是最具影响力的乡音集成。我们此处论及的郭晓琦诗歌,实际上是陇东乡音。只要郭晓琦尚在写诗,陇东乡土诗就还没有终结,陇东乡音就聚居在陇东诗人的诗音中。此时正值立秋黄昏风启,我沐浴更衣之后,起卦一尊:井。背井离乡的井,井然有序的井,历井扪天的井。井:水风,坎巽。念想着背井离乡的、井然有序的、历井扪天的郭晓琦在兰州城操着陇东乡音,顿觉虽隔千里,兄弟互念,便以井卦之六爻来验证乡音井诗学,呼愁的精神分析。

初六阴·癸丑·场园:井泥不食,旧井无禽

种子和将食子皆在场园里产生。一粒麦子种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这是种子的命运,郭晓琦诗歌的种子,就是陇东乡音。郭晓琦诗歌的诞生之所,就是这场园。场园就是道场。场园也是乐园(paradise)。被摧毁之场园(举隅:郭晓琦诗歌《对一座废弃宅院的简单叙述》)不得于其中致悼词,不得于其中搓绳,不得于其中张网,不得于其屋顶铺放果实,不得以其为小道,因经文说“使你们的众圣所成为荒场”,即使成为荒场仍为圣所。杂草生于其中,亦不得拔除,因悲悼之故;蛛网盘于其中,亦不得砍乱,因悲悼之故。场园就是堆放草垛的地方。场园里碾场、扬场、晒场、收场。对于庄稼来说,场园是谷物在田里与在家里的中转站。

  对于癸丑牛年而言,陇东就是郭晓琦的场园。对于郭晓琦的生命力而言,诗写就是郭晓琦的场园。郭晓琦的诗歌语言(包括他近年来写作的短篇小说语言)亦可看作一种场园语言(举隅:郭晓琦诗歌《柴房子》),有着单纯的、明媚的、沉静的幽默品格,乡村场园的气场就是郭晓琦诗歌语言的基本风格。郭晓琦的诗歌结构亦可看作一种场园结构(举隅:郭晓琦诗歌《我总是描述不好故乡》),他能如细密画般将场园里的各种农具悉数列举,然后一一禀明其用途和特征。

  郭晓琦背井离乡到了金城之后,是否再到场园里驾驶一辆大兴拖拉机碾场,却是个疑爻,意即猜测性命题。但有“一辆拖拉机使劲向村庄奔跑”。

九二阳·庚午·庄稼:井谷社鲋,翁敝漏尔

庄稼在田地里,在场园里,在家房里。庄稼在冰草梁,庄稼在鹞子岭,庄稼在黑渠口。在乡村,庄稼名不叫庄稼名,庄稼名常常被地名代替。譬如,同年种的麦子,不会叫“麦子”,叫“冰草梁上的”“鹞子岭上的”。“东面的冰草梁”,“西边的鹞子岭”,“飞机从土塬上空飞过”,“屋顶上有一只布谷鸟在叫”,“雨水从屋檐上溜下来”,“在一条土路上”有一口“井”,“井”边有“旧车轮”绕过。这是郭晓琦在庚午年前后生活着的陇东乡村。有“开阔的冬天”,有“缓慢的春天”,有“柠条”,有“牛车”,甚至有“黑补丁”。这全部是庄稼人的庄稼生活。而乡音就在“祖屋”里,乡音就在“马灯”上。请你去找一个纯粹的陇东人用纯粹的陇东方言带上纯粹的陇东乡音念出这三个名字:冰草梁、鹞子岭、黑渠口。乡音就会如万马奔腾。

  将庚午年前后郭晓琦所写的诗题链接起来,便构成了一副“陇东乡村清明上河图”。一首诗就是郭晓琦的一种庄稼。然而尚未被郭晓琦写出的庄稼(胡麻除外,郭晓琦的胡麻诗堪称一绝)就成了“翁敝漏尔”(漏:遗缺)。漏掉的每一件物什、每一个地名、每一个路口,就成为陇东乡土诗中遗缺的部分。

  经由郭晓琦呼唤出的地名、植被、物什居住在诗集中时,陇东的庄稼人和庄稼生活就没有白白地生活了这个时代。

九三阳·丁亥·匠人:井渫不食,为我心恻

匠人意识(诗人意志的操作性前端)是郭晓琦对自身生命的一种切己关怀。从早期的乡村诗意捕捉(对故乡情景和场景的瞬间性描摹)到能够结构性的完成对乡村整体(故乡作为一种庞然大物需要罗列)的抒情基调,再到下意识的书写乡人生命的诸种状态(故乡的各种行业结构生态),郭晓琦的匠人意识和诗人意志在不断爻变,也可从中看出郭晓琦呼愁写作的进阶之路。然而诗人乃是匠心独运。由于对诗人事业的绝对崇敬,郭晓琦坦言自己一直背负着作为一个诗人的羞愧。诗人固然是操持诗歌的匠人,但不仅仅是如此。

  郭晓琦在丁亥年前后写下一批匠人诗组,可看作他着力于对匠人诗志进行构建的方志策略,这是人类学和诗学的相互生成。匠人诗志:《一个铁匠日渐寂寥的黄昏》《一个银匠在墙上不停地敲》《一个打井的人死在了井里》《一个毡匠风雪交加的那一年》《一个人吼着秦腔从山上下来》等等。写下别的匠种,其实际状况是在通过隐喻完成对自身的反观构建。郭晓琦试图通过对各种乡村匠人的诗写,使一种新的乡土诗学建立起来。一个就是多个,一个就是群体。叙事一个匠人,就叙事了本行业的全部匠人,匠人的命运大同小异。这样,作为乡土诗的“百科全书式”风格似乎要形成了,这样,作为乡土诗的“形而上土诗”似乎要形成了。郭晓琦公之于众的匠人诗歌数量较少。在一个村庄,只要是匠人,总是被全村人崇敬的。

  然而显然,为我心恻者,乃是我希望郭晓琦干脆会写一本《乡村匠人诗总集》。

六四阴·甲午·象簇:以甃修井,无所怪罪

甃,井壁也。从瓦,秋声。东汉许慎《说文》如是解。甃者,象簇也。象簇,就是由意象构成的群组。在郭晓琦的诗歌中,象簇可谓是俯拾即是。我们来看这些象簇修成的“井”:《刨树根的人》《吼秦腔的人》《蹲在地埂上的人》《晒谷子的老人》《北风里的女人》《拾荒的老人》……;《冬天的红棉袄》《飞起来的红屋顶》《围住村庄的白杨》《奔跑的红松》《由青变红的辣椒》……;《白马池》《乌鸦》《另外一丛灌木》《墙的豁口》《干柴垛》《牛车缓慢》《从西海固开来的拖拉机》……。这些象簇勾画出俄罗斯油画般的效果,其系列性又如民国初年的木刻版画,郭晓琦又善于将这些油画和版画效果做叙述化处理,使每一幅画与另外的画互证关切。

  这便是陇东乡土世界的图像展开状态,象簇如梦般萦绕在郭晓琦的飞翔与沉沦、被抛与逃避之中。油画效果与版画效果的各自呈现是郭晓琦寻视和操劳乡音所得。寻视把一切操劳着的人抛入可视化效果的诗写之中,在适当的时刻(在他们晒、蹲、吼、刨之际,郭晓琦皆寻视到了),配以正确的机会、执行的手段,这些乡土世界的外观便能以相应的语言簇收攫,这些油画和版画般的存在样式在农人的眼里是操劳着的摆脱和被迫着的喜悦,然而在诗人这里,这种操劳和被迫皆以惊讶处理,不是对景致的惊讶,是对一些可观之物、逝去之物、无法拔擢之物的敬畏。

  郭晓琦诗歌中的象簇写作,为其创作系列性短篇小说铺平了细节和情景道路。

九五阳·丁酉·声音:井中清洌,寒泉可食

诗歌是从高贵的井中发出的声音,诗人的任务中有一项是帮助人们过自己的生活并对准故乡的井歌唱,甘甜的水飞腾上来,那是精灵的舞蹈。譬如当代诗人海子在《夜晚的月亮》中声称:“我仿佛一口祖先们向后代挖掘的井。一切不幸都源于我幽深而神秘的水。”我们说的乡音就是祖先们沿用的声音,井,似乎是唯一存放这活生生的乡音的地方。然而,诗人是让井也能发言的人。当然,他也能进入最艰难最枯燥的事物,丰富最为荒凉的土地,报道最卑微的事物,诗人能从烟中取出光,从粪堆中取出玫瑰,给非生命赋予生命。

  郭晓琦给出的让我记忆颇深的声音磁场便是一个人吼着秦腔从山上下来。寂静的村庄上,寂静的午睡的井,一个人,从山上下来,秦腔悲怆,渗透到井中的幽深,再从豁着嘴的井中发出回声,哭音慢板,从井中飞上来,加上山体与山体之间声音对碰发出的“崖(ái,旧读)娃娃”的声音,构成乡村某个时刻的声学四重奏。这些声音恍如天籁。郭晓琦也写陇东村庄的寂静。在村庄,寒泉可食,寂静的声音却是可怕的声音:《阴面和阳面》,《葵花籽落了一地》,《细小的雨水还没有下起来》,《一只羊在不停地战栗》……《母亲再也不会醒来》。

  在诗歌中,声音极为难辨,乡音是带有特殊标记的声音,因此更加难辨。郭晓琦诗歌的辨识度较高,即是由于其对陇东乡音的舒缓度的特别领悟和应运。

上六阴·己亥·味道:井收勿幕,有孚元吉

诗歌也把人引向对味觉系统的调控,其酸甜苦辣咸并不是单纯由肉身来体味的。顾名思义,辣椒的味道是辣的,但很难说酒的味道是辣的。味道并不能单一呈现。总体上来看,陇东男人在饮食方面喜欢重口味,盐和酱油是较为突出的味道。诗以食为天。养育郭晓琦诗歌的饮食资料便是这具有陇东特征的重口味的饭菜。陇东饭食的味道就是陇东女人的味道,这是一门深邃古老的学问,要考古陇东土著、陇东风水、陇东历史,要通过本文的九三阳·匠人爻来考究,这也是郭晓琦写作有待开发的部分。

  诗歌的味道也通常要经过鼻子来嗅和闻,当然它也是和乡音融为一体。作为诗学意义上的乡土味道,要在诗歌中整体呈现,却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要去食这种味道才能获得开垦、拓荒。意即让垦。让垦带来的是地缘的开放,不管栖居在其中的人的命运是有家园归依的幸福还是无家可归之不幸,却总还有一个神在显现。让垦的发生就是这个神在作集体调动。(举隅:郭晓琦诗歌《好多人陆续回到了村庄》)让垦不还是要让人在开放的地缘中安置和扎根吗?让垦最后还是要达成人的安居,与那绝对纯粹的味道在一起。

  因此,郭晓琦的诗歌几乎全部是怀旧的,呈现的是他的陇东味道,他生活在都市里,却永远是个陇东乡民。他操着一口陇东方言,吃着重口味的陇东饭菜,在都市中所进行的让垦的过程就是寻视这个安居之地的过程,诚如我在关于他的第一篇诗学文本中所说的:天堂在另外那个村庄。郭晓琦却总还生活在别处,元吉。

  注释:

  ①本文出现的书名号部分如未特别注明,则皆出自郭晓琦诗集《穿过黑夜的马灯》,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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