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插入诗词,是古已有之的中国文学传统。唐人工诗,在传奇中插入诗句以添神韵,宋人擅词,话本里引录有欧、苏、黄佳句,至明清传奇、白话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时,诗词入小说已蔚然成观。而“五四”作家对传统小说中引录诗词这一现象,却不以为然。这一方面源于辛亥革命后姚鹓雏、徐枕亚之流以诗词文藻堆砌成篇,小说中诗词沦为卖弄才学的工具,另一方面,在追求现代性的“五四”文学语境中,从西方现代叙事学角度衡量,小说中插入诗词实在是小说这一文体缺乏充分现代性的表现。因此,“五四”小说家虽然也在小说中插入诗词,但都很节制,也是由此,引诗词入小说,就不构成“五四”小说的整体特点。但是,在“五四”女作家庐隐那里,以词体入小说却是常态。有鉴于此,本文以庐隐小说中的羼入词为研究对象,探讨在传统文化的核心精神遭到文学革命炮轰的年代,传统词体是如何在现代性的大框架内左支右绌,寻求自身发展道路的。而这,于当下旧体诗词的发展,于其如何在现代性语境中自处,无疑有着一定的借鉴与启示意义。
一
庐隐是个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人,在她写给友人的散文《寄天涯一孤鸿》中,忆及彼此早年负笈求学,她感慨“我喜欢诗词,你也爱读诗词,便每人各手一卷,在课后浏览以消此无谓的时间”,而在月下独坐的静谧时光里,“我懒懒坐在灯光下,桌上放着一部宋人词钞,我随手翻了几页,想于此中找些安慰,或许能把想你的念头忘却”。也是由此,她创作的小说中常含有大量的词。其中有直接引录范文正公《御街行·秋日怀旧》词句的“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口先成泪”(见小说《象牙戒指》),苏东坡《水调歌头》的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见小说《象牙戒指》),也有间接化用辛幼安《一剪梅·游蒋山呈叶丞相》词句的“独立苍茫愁何多?抚景伤漂泊!繁华如梦,姹紫嫣红转眼过!何事伤漂泊!”(见小说《醉后》),还有化用苏子瞻《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词句的“十里银河堆雪浪,四顾何茫茫?这一叶孤舟轻荡,荡向那天河深处,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我欲叩苍穹,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奈雾锁云封!奈雾锁云封!绵绵恨……几时终!”(见小说《月夜孤舟》)等。而不论是直接引录还是间接化用,这些小说中羼入的词,无疑都是作为“文备众体”而存在的。也就是说,这些词在小说中都是具有自身文体的独立性的,其彰显的是以诗才为表征的“诗笔”,它们不是作为小说文体的附庸而存在的,而这也是本文以庐隐小说中的词作为研究对象进行探讨的前提条件。
二
中国古代的妇女意识,是中国古代宗法社会、封建专制制度以及小农经济三者合力的产物。早在《周易·系辞上传》中就有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所谓天地间万物皆生发于天,天在上、是初始,地在下、是衍生,天尊地卑,即阴阳互济、刚柔并济,是万物创生之不二法则,这推演到男女两性关系上,即是后世耳熟能详的男尊女卑观念。之后,不仅有刘向作《列女传》,声称“夫妇人之礼,精五饭,幂酒浆,养舅姑,缝衣裳而已矣。故有闺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王荆公也曾在为《诗经》作注时讲应“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可以说,在封建男权、宗法制度、小农意识的三重压制下,中国古代妇女意识集中表现在男尊女卑的价值观里。而且由刘向以及王安石的言论可进一步看出,中国古代女性在受到思想钳制的同时,身体也不得自由,在男性主导的封建男权意识的压制下,古代女性只能被局限在闺阁之内,鲜少有外出的条件与机会。而女性生存的这一内闱空间,实际上充满了道德的意味、伦理的意味。因为它实质上意味着儒教将闺阁“内外”的观念转化为“男女之别”的观念,以“男女之别”的两性伦理作为女性内闱空间治理的规范,并通过将其与“治家”“平天下”等观念相关联,从而严格限定了女性的活动范围与空间,最终又反过来实现了稳固封建宗法制社会的目的。可以说,中国古代女性在自身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被钳制中,扭曲甚至丧失了自己的女性意识,逐渐沦为男性性别的附庸。而高举“打倒孔家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站在重估一切价值的基础上,严厉抨击了以宗法血缘关系为纽带建立起来的男权社会,对“人”的热情呼唤、对女权主义的激烈声辩,以及对以“娜拉出走”为代表的现代女性生存模式的成功建构,使女性得以突破传统闺阁之局囿,开始“开眼看世界”。就庐隐而言,她先是在《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一文中花费大量笔墨阐释女性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在她看来,“生命本来起于女性,生殖作用最初也只由女子经营,男性是在与异种文明接触而发生种族进化的必要上,发生成长的。宇宙万物,都以女性为根据为中心”。之后,在《妇女的平民教育》一文中,她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欺压,“我们知道男性中心的社会,其谬误是将妇女的人格完全剥夺了;在家庭里只有父权和夫权,国家法律里,不认妇女是一个公民。因此生出许多不自由、不平等的事实,发生许多人类罪恶,使整个的有机体,麻木了一半,成为畸形的病的状态”,并最终得出“我们所主张的社会,不是男性中心,也不是女性中心,是两性合作的健全社会”这一颇有见地的观点。
有着鲜明现代女性意识的庐隐,同样也将其女性意识贯穿于文学创作的始终。自然,那些小说中羼入的词,也鲜明体现了她独立的现代女性意识。如小说中羼入词对现代女性友谊的书写。在《海滨故人》中,行将结束学期生活、各自归家的露沙、玲玉、云青和宗莹四位女生,在行将离别之际留恋不舍,因此相约在夕阳余晖下漫步,在河边湖畔谈心,她们在残阳里吟叹:“潭水桃花,故人千里,离岐默默情深悬,两地思量共此心!何时重与联襟?愿化春波送君来去,天涯海角相寻。”这里的女性友谊,不同于“莫与外来女人行”(贺瑞麟《女儿经》)、“三姑六婆,勿令入门”(史搢臣《愿体集》)等古代女性友谊,后者以近乎剥夺女性交往为旨归,以封建等级思想为内核,而前者是指以同性结盟的姿态,彼此平等、真诚交往的,而以平等、自由等现代质素为核心进行交往的四位女性,她们在各自离别时,真心为彼此吟唱,祝愿各自能够前路坦途、少些烦忧。又如小说中羼入词对女性独立的讴歌。在小说《前尘》中,嫁为新妇的“伊”,新婚翌日推窗凝立,思绪漂流,这“人间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当他们楚囚对泣的时候,不绝口的诅咒人生,仿佛万种凄酸,都从有生而来;如果麻木无知,又悲喜何从——伊也曾失望,也曾诅咒人生,但如今怎样?”念及此处,“伊”不仅吟哦:“收拾起旧恨新愁,拈毫管,谱心声,低低弹出水般清调,云般思流;人间兴废莫问起,且消受眼底温柔。”这新婚第二天的太息,原来是因为“二十余年美丽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为爱情的斧儿破坏了”。此种于女性精神、女性地位独立之强调,实属难能可贵。
三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庐隐小说中词在对古典词学传统进行现代性转化的同时,也部分保留了古典小说中词的特征。最典型是对小说中词的音乐性的强调。如小说《幽弦》中正在写信的娟娟,“忽听箫声以外,又夹着一种清幽的歌声,那歌声和箫韵正节节符和。后来箫声渐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风响又凄切又哀婉,她细细谛听,歌词隐约可辨,仿佛道:——春风!春风!一到生机动,河边冰解,山顶雪花融。草争绿,花夺红,大地春意浓。只幽闺寂寞,对景泪溶溶。问流水漂残瓣,何处驻芳踪!”这与话本小说《蒋淑真刎颈鸳鸯会》中“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词:‘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娇。他生得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可谓如出一辙。在这个意义上,对词体的守成与新变,同时展现在作家庐隐身上。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以庐隐小说中的词为表征,或许可以讲词体在五四时期借助现代小说,实现了自己这一文类在现代语境中的“微妙的革命”,旧形式实现了在新时代的再生产。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讲庐隐小说中的词“别是一家”。
现代性是情境中的“叙述范畴”,以现代性为绝对标杆衡量文学作品创作的得失已不合时宜,尤其是在五四运动一百周年、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之际,以何种标准丈量文学史、以何种原则评价文学史是绕不开的话题。本文借助现代小说形式审视传统词体在现代性语境中的自我蜕变,以期能为词体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发展提供一条可资借鉴的角度。而庐隐小说中词体的自我调整,也在提醒着我们传统词体总能自寻出路,在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中展现其蠢蠢欲动的文类意识。而这,也于当下旧体诗词创作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编年史》编纂与研究及数据库建设”(18ZDA26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如郁达夫在《茑萝行》中用宋之问《渡汉江》中诗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表乡情,冰心在《斯人独憔悴》中借用杜甫《梦李白》中诗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写诗意,在《遗书》中引用黄景仁《虞美人·闺中初春》词句“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作衣裳”写景。
②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8页。
③庐隐:《寄天涯一孤鸿》,《庐隐全集》(第二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66页。
④庐隐:《寄天涯一孤鸿》,《庐隐全集》(第二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64页。
⑤《月夜孤舟》最早发表在1927年5月24日《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第2卷第26期,后收入《曼丽》集。经笔者查证,《曼丽集》在1928年1月由北京古城书社印行。初版本卷首有《曼丽》自序云:“这本小册子——《曼丽》——出世了。这仅仅是一个没有成熟的稚嫩生命……其中共有十九篇小说……有《月夜孤舟》《曼丽》等。”见陈建功著,吴义勤副主编:《新文学(创作)初版本图典(上)》,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581页。以此证明《月夜孤舟》文体为小说,而非有的学者指认的散文。
⑥宋人赵彦卫曾这样阐释“文备众体”,在他看来“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也就是说,“文备众体”的唐传奇多为“史才”“诗笔”“议论”三者合一的文体,小说中不仅要有春秋笔法,还要有议论,以及诗才。赵彦卫撰,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第八卷),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35页。
⑦张敬:《诗词在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中的应用》,《中外文学》1974年第11期。
⑧陈大康:《明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8~319页。
⑨叶烨:《论古典小说、戏曲中的词“别是一家”》,《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
⑩朱清国:《周易本义》,湖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6页。
?张文治编:《国学治要:集部》,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66页。
?王安石著,邱汉生辑注:《诗义钩沉》,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1页。
?诸如张念:《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88~89页;白馥兰著,江湄、邓京力译:《技术与性别:晚期帝制中国的权力经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页;姚霏:《女性与上海城市空间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页。
?庐隐:《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庐隐全集》(第二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
?庐隐:《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庐隐全集》(第二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67~268页。
?庐隐:《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庐隐全集》(第一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374页。
?李遇春、朱一帆:《现代中国女性旧体诗词的历史浮沉与演变趋势》,《天津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
?庐隐:《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庐隐全集》(第二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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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幽弦》,《庐隐全集》(第二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页。
?冯梦龙编著:《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普及文库:警世通言》,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53页。
?吴盛青、高嘉谦:《抒情传统与维新时代:一个视域的形构(导言)》,《抒情传统与维新时代:辛亥前后的文人、文学、文化》,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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