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我一直关注小说在现代以及后现代的历史命运,也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相继开设了若干门现代小说研究方面的课程。在授课的过程中,我希望带动同学们关注和思考诸如小说的可能性在哪里、小说为什么存在的本体论依据以及如何研究现代小说等问题。如果小说还可以继续存在,它就有它存在的自身的依据和理由,你就必须给它以解释,这是文学的最本体问题,或者说是终极问题,关系到文学研究者的信仰甚至安身立命的饭碗。比如,我们为什么要用文学的方式言说?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文学来了解世界?文学和艺术的本质规定性是不是其形式?形式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文学的价值形态是通过什么表现出来的?文学与社会历史文化的关系是什么?这些问题几乎每个时代都要重新追问一遍,而每个时代得到的解释和答案也都是不一样的,这是因为文学是历史性的范畴,随着历史时间的演进而变化。尤其是小说,小说堪称是没法定义的,小说拒斥对它的定义,小说的力量来自对既有规范的反叛。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最有魅力的文学体裁。因为小说可以容纳非常庞杂的东西,小说的魅力多半来自它具有的多重可能性,尤其是小说具有的对文化社会和生活世界的开放性。用巴赫金的话说,小说是研究语言和文化关系的优秀体裁,小说成了最能自我感觉到日常生活的解释学。
所以“小说”从字面上理解看似是关于言说“琐碎历史”的叙事,其实也关涉着大问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格外看重萨义德的小说研究视野。萨义德擅长的正是从小说叙事中读出大问题,尤其是在《文化与帝国主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中,萨义德直接从小说中寻找殖民主义和帝国的阴影。在我看来,这部著作是把理论建构与小说文本解读完美结合在一起的范例。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正是建立在对西方小说的精细而睿智的解读的基础上的。有如鲁迅当年从历史的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一样,萨义德也以其独具的慧眼捕捉到了西方小说中隐隐投射着的殖民主义和帝国的历史阴影。在《文化与帝国主义》前言中,萨义德说本书关注的“是19世纪和20世纪的现代西方帝国主义问题,我特别讨论的是作为文化形态的小说。我认为,小说对于形成帝国主义态度、参照系和生活经验极其重要。我并不是说小说是唯一重要的。但我认为,小说与英国和法国的扩张社会之间的联系是一个有趣的美学课题。当代现实主义小说的原型是《鲁滨逊漂流记》,这部小说并非偶然地讲述了一个欧洲人在一块遥远的、非欧洲的岛屿上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封地。鲁滨逊漂流到的荒岛就是他的殖民地,而他驯化的野蛮人——叫“星期五”(连名字都没有)的土著——则是他的殖民地的臣民。在萨义德的阐释视野里,鲁滨逊这个小说形象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微缩版的帝国主义,可谓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的具体而微的肉身和缩影。
从这一理论视野中可以看到,虽然柄谷行人所谓“赋予文学以深刻意义的时代就要过去了”,但是在小说研究中,小说依然被赋予各种各样的“大说”,有些还堪称意义重大,正如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中把小说阅读上升到了事关民族国家起源的高度,安德森认为,18世纪初兴起的两种想象形式——小说和报纸——为重现“民族”共同体提供了技术手段,民族国家这个“想象的共同体”主要是通过小说的阅读来想象的。小说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昆德拉在《邂逅》中提到法国作家阿拉贡在给昆德拉的小说《玩笑》写的序言中说:“小说是人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面包。”在《邂逅》中,昆德拉一次次“邂逅”了他所看重的小说前辈,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菲利普·罗斯、卡夫卡、卡洛斯·富恩特斯等,这些小说家的小说也带给昆德拉对小说的“不可或缺性”的重新体认与诠解。这些关于小说的著作,都能重新激发研究者对小说文体的本体论意义的再度认知。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的确如黄子平所说的那样,可以成为一种“大说”。尤其是与现代性、帝国和民族国家这样巨大的范畴联系在一起。这也是西方小说固有的维度,赫胥黎就曾经说过:“在很大的程度上,民族是由它们的诗人和小说家创造的。”巴尔扎克也认为:“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些论断都把小说与民族历史和民族精神建构在一起。国家民族与叙事关系甚大,也构成了小说研究的一个脉络。也正如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前言中说的那样:“本书的读者将会很快地注意到叙事在我的论点中的重要位置。我的基本观点就是,故事是殖民探险者和小说家讲述遥远国度的核心内容;它也成为殖民地人民用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和自己历史存在的方式。……正如一位批评家所说,国家本身就是叙事。叙事,或者阻止他人叙事的形成,对文化和帝国主义的概念是非常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关于解放和启蒙的叙述动员了人民奋起摆脱帝国主义的统治。”
这也是现代小说经典再阐释的意义所在。本专题中的文章,收入的主要是选修我所开设的现代小说讨论课程的同学们的期末论文和日常写作。每位作者所讨论小说的角度和进入文本的方式都是具体的与独特的,因为每一篇小说的世界图景和意义图景都是不同的,都会提供关于世界和人性认知的不同的视野,因此研究者的解读也不可能有普遍适用的方法。小说研究可以说是法无定法,而且每篇小说都可能要求不同的研究方法。如果每篇经典意义上的小说都自成一个独特的世界,那么每个世界都需要以独特的方式进入。另一方面,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进入小说世界的方式也不会是单一的。但无论具体的阐释方法有何种不同,这些文章都力图展示小说“叙事”中的大问题。而通过本专题的五篇关于经典重释的论文大体上可以看出,同学们捕捉核心问题的理论能力以及进入历史语境的能力都获得了一定的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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