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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桥风雪因鹿鸣——论陈忠实的旧体诗词创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文学评论 热度: 16421
◆ 王鹏程灞桥风雪因鹿鸣
——论陈忠实的旧体诗词创作

  ◆ 王鹏程

  陈忠实对诗歌的迷恋,可以追溯到初中时期。他初中二年级时喜欢上文学,初中三年级适逢“诗歌大跃进”,受时代氛围的影响,写了不少诗歌,其中有一首题为《钢、粮颂》,发表在1958年11月4日的《西安日报》上,为其见诸铅字的最早作品。陈忠实后来回忆说:“写诗是我年轻时的小爱好,那会儿我就爱写个短诗啊、小散文啊。那时候诗情来了,根本压抑不住,写诗的数量远远超过了散文,但因胆小怕羞也不敢往外投稿,只是自己没事抒发一下情绪而已。”1965年3月8日,他在《西安晚报》上发表了散文处女作《夜过流沙河》。早两日即3月6日,他在《西安晚报》发表了14行的诗歌《巧手把春造》。《西安晚报》的编辑回信对他说,他的散文比诗写得好;另外,术业有专攻,人的精力有限,应该把重心放在散文上,重点突破。由此,陈忠实在散文创作上花的精力多一些,不过很快即倾力于小说创作。邢小利考察陈忠实的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发现:“陈忠实早年读书,主要是小说,几乎没有见他提过散文、诗歌和戏剧,更不要说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历史、哲学、文化一类书籍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诗歌和散文或者干脆说诗文,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多的是属于文人或者说是知识分子作家的雅好。陈忠实的文学趣味不在这里。这也是他后来几乎不写诗(平生只写了一首自由诗,写了二三十首不讲格律的旧体诗词),散文(多数为五十岁以后之作)也写得不是太讲究的原因。陈忠实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潜意识里给自己定位为一位小说家。”潜意识里做一名小说家的自我定位,使得陈忠实在小说(尤其是当代小说和外国小说)的阅读方面尤为用力,对中国传统诗词的阅读和接受极为有限。不过他诗兴并未泯灭,在《白鹿原》完成之后,“诗人兴会更无前”,对古典诗词的阅读兴趣前所未见,并萌发了模仿写作的冲动。他“没有下过太大功夫研究旧体诗词的形式特点”,“只是利用旧体诗词这种形式来表达他当下的思想感情”。也即是说,陈忠实的旧体诗词创作,是一种明心见性的陈氏自度诗词。且不去考虑其诗词是否合辙押韵、对仗工整,从中我们可以窥探到作者的创作心态、性情风骨与内心世界,这也是本文写作的主旨。整体而言,陈氏诗词有着鲜明的个人化特点——瘦硬劲挺、慷慨悲凉,类松柏虬枝,似秦腔唱词,热耳酸心之中不坠志向,沉郁之中不落颓丧,蕴含着胎息自然、不汩其真的诗学精神。这也是吸引笔者试以申论的缘由。

  《白鹿原》书稿完成之后,得到了评论家李星、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高贤均与洪清波的肯定,陈忠实心境豁然,迎来了“50年生命历程中最好的一个春天”。他“即景生情,因情生景”,灞桥柳色、返青的麦田,以及河川与原坡满眼的绿色,使其“前所未见的敏感”,目视神遇、外与内符、心与物契、神与物游,使得其对古典诗词有了自己也难以料及的雅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的第十六节,陈忠实以“读诗诵词,前所未有的闲情逸性”为题,记述了自己产生“闲情逸性”的原因:

  ……这是我预料不到的一次阅读,竟然对几十年不断阅读着的小说(包括名著),在写完《白》稿之后顿然失去了兴趣,竟然想读中国古典诗词了。尽管未能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深知国学基础浅而又薄,然几十年来仍然兴趣专注于现当代文学和翻译文学作品的阅读,从来也舍不得把业余有限的时间花费到国产古典词章的阅读中去。这回突然发生的阅读中国古典诗词的兴趣,也并非要弥补国学基础的先天性不足,再说年届五十记性很差为时已晚了,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纯粹欣赏的兴趣。我后来想过,这种欣赏兴趣的发生,在于古典诗词的万千气象里的诗性意境,大约是我刚刚完成小说写作的长途跋涉之后所最渴望沉湎其中的。然而,在《白》的阅审尚未确定的悬心状态里,又很难潜心静气地进入其中,以至用高声朗诵来排解对《白》可能发生的不堪的结局的焦虑。现在,有了高贤均和何启治的肯定,也有李星的别具个性的语言的肯定,我便完全松弛下来了,进入一种最欣慰也最踏实的美好状态,欣赏古典诗家词人创造的绝佳意境就成为绝好的精神享受了。

  由此可见,灞桥春天辽阔盎然的诗意,与陈忠实完成“垫棺之作”后踏实舒展的生命状态互为感发、相互契合,激发了他不曾有的敏感,以及前所未有的诗情与诗性,古典诗词遂成为他情感慰藉与精神享受的最佳文体。这也是旧体诗词所独具的文学功能使然,正如有学者所言:“旧诗有感情容量度,他种文学形式所能容者能之,不能者亦能之,其‘娱乐性’或有用性似在此;旧诗虽不盛,方块汉字一日存在,旧诗终当不灭,而维持其‘娱乐性’或有用性。”旧诗如此,词亦如此。在吟咏李白、杜甫、苏东坡、陆游的诗词的同时,陈忠实按捺不住自己的“诗性”,开始尝试用诗词袒露自己创作历程与心情心态。1992年夏天,他填了平生第一首词《小重山·创作感怀》。不久,他又填了《青玉案·滋水》。两首词如下:

  小重山·创作感怀

  春来寒去复重重。掼下秃笔时,桃正红。独自掩卷默无声。却想哭,鼻涩泪不涌。 单是图利名?怎堪这四载,煎熬情。注目南原觅白鹿。绿无涯,似闻呦呦鸣。

  1992年夏

  青玉案·滋水

  涌出石门归无路,反向西,倒着流。杨柳列岸风香透。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 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

  1992年夏

  为了《白鹿原》这部死后可以做“垫棺枕头”的大书,陈忠实四年磨一剑,万人如海一身藏于白鹿原,过起归园田居的清淡生活。大作竟稿,尚待评判,其中甘苦,翻江倒海。他自己曾立下誓言:《白鹿原》如果砸了,他就和老婆回家养鸡。虽说“有心人,天不负”,但苍天负人何曾少见!回味四年辛酸,他情不自禁。前一首写创作之苦,或者可谓是他笃信的那句“文学是愚人的事业”的诠释。开篇作者见景生情,感物而动。时光飞逝,春来冬去,四载春秋,与世隔绝。“掼下秃笔时”,已是“桃正红”。知作者者,谓为理想而求索;不知作者者,谓为名利而自囚。接下来,作者突以问句承接——“单是图利名?怎堪这四载,煎熬情”,自问自答,由写景转入写心境,自然妥帖,浑然天成。究竟是什么能够支撑作者绳床瓦灶孜孜以求呢?未尽之语,作者进一步点明——“注目南原觅白鹿。绿无涯,似闻呦呦鸣”。正是南原那群呦呦鸣叫的吃享苹草的白鹿,使作者“寤寐思服”。作者巧妙地将《诗经·鹿鸣》中的典故嵌入其中,以指代其《白鹿原》,一语双关,言近旨远。后一首寄情山水,借以言志,别有韵致。上阕写滋水独特的自然气象,“涌出石门归无路,反向西,倒着流”。一个“涌”字,力显喷发之势,起笔不凡。自古河水顺东流,滋水反其道而行,足见其特别。表面上写自然景观,实为自喻。《白鹿原》写作之时,恰逢下海大潮,众人皆东而唯作者向西,足现作者其志之笃、其力之坚。不独“杨柳列岸风香透”,更有“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如此情境,不但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之坚强,还得有“千磨万击无改变”之韧劲,才能在众声喧哗中发出自己的声音。“透”,足见诱惑之大;滋水在白鹿原与骊山之间,被“夹得一线瘦”,如丝如线,“夹”与“一线瘦”足见环境之险恶。下阕直抒胸臆,一腔豪迈。“倒着走便倒着走”显作者之决绝,“独开水道也风流”彰作者之气魄。辛稼轩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确如此言,一时之喧闹浮华瞬间即会风流云散,留下来的只有灵魂冲突孕育出来的佳作。至此,作者笔锋突然一转,吟出“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的惊人之句。“夹得一线瘦”,不过形势使然,但这也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成其事业之地,“过了灞桥”,情势就截然不同了。这里我们顺便说说陈忠实的出生地灞桥。用陈忠实的话来说,灞桥是他“心灵中最温馨的一隅”,这个以折柳送别而闻名于世的地方曾得到历代诗人的不断咏叹,陈忠实在《故乡,心灵中最温馨的一隅》一文中深情地讲述了灞桥对其创作的哺育——“灞桥是我家乡,生我,养我,培育滋润了我。我有幸在家乡工作二十年,服务不够,却得益匪浅。正是那里的如韩康一样‘卖药不二价’的父老乡亲,给我以深刻的影响;在那二十年的乡村基层工作中,我才逐渐加深了对社会和人生的了解和体验;完全可以这样来概括,如果没有那二十年的乡村工作实践,我的全部文学创作都是不可想象的,或者说完全会是另外一种面貌。基于这样一种情怀,我向你们鞠躬了,故乡的父老乡亲”。灞桥风雪吟咏苦,这里我们不由得联想到“灞桥风雪”的著名典故。唐昭宗时宰相郑綮善作诗,“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处何以得之?盖言平生苦心也。”(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足见作诗之苦。陆放翁即有“灞桥风雪吟虽苦,杜曲桑麻兴本浓”(《耕罢偶书》)之句,现代著名学者钱钟书亦有“灞桥风雪驮诗物”(《戏问》)和“灞桥驴背雪因风”(《寻诗》)之句。陈忠实的《白鹿原》,正是在“灞桥风雪”中磨砺孕育出的佳作巨制。文章千古事,灞桥风雪寒。“过了灞桥”暗合此典故,无折柳送别之愁绪,有坚卓毅然之豪情。

  

  陈忠实袒露自己创作历程和创作心态的诗词,风格以瘦硬劲峭为主。不过,他也有细腻婉约的诗词,如《阳关引·梨花》、《菊花诗二首》、《凤栖原》等。他写于1994年3月的《阳关引·梨花》为此风格的代表。朋友送他四株梨树,陈忠实将它们植于后院。四年后的清明节,一夜春风,梨花盛开。词的上阕,描摹梨花盛开之状,不惜笔墨,“春风撩拨久,梨花一夜开。露珠如银,纤尘绝”,梨花天姿灵秀,意气高洁。“看团团凝脂,恰冰清玉澈”之句,绘白锦无纹、琼葩堆雪如在眼前,不与群芳同列之格调顿出。下阕转入抒情,寄托遥远,“自信千古,有耕耘,就收获”。当时路遥去世不久,作者同时借此词寄托自己的悲痛,因而有“花无言, 魂系沃土香益烈”之句,令人不禁联想起陆放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名句。

  

  注释:①邢小利:《论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与文学史意义》,《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3页。

  ②邢小利、邢之美:《陈忠实年谱》,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页。

  ③职茵:《著名作家陈忠实 一生爱诗鲜有人知》,《西安晚报》2009年5月24日。

  ④邢小利:《陈忠实的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页。按:关于陈忠实新诗的写作数量,邢小利此文与他本人的《论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与文学史意义》一文以及《陈忠实年谱》矛盾,也与陈忠实的回忆不符。应该是:陈忠实20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写了不少自由新诗,发表的最少有《钢、粮颂》、《巧手把春造》两首。

  ⑤邢小利:《陈忠实的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陕西作家与陕西文学》(上),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5页。

  ⑥陈忠实:《陈忠实文集》(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9页。

  ⑦陈忠实:《陈忠实文集》(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40页。

  ⑧高旅:《散宜生诗·高序》,《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武汉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⑨陈忠实:《陈忠实文集》(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2页。

  ⑩陈忠实:《陈忠实文集》(五),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98~399页。

  

  

  

  

  

  

  

  

  

  

  

  西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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