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最便宜的铺位是十六人间。鼾声此起彼伏,脏衣汗臭绞在一块,饮料半开,吐司裸露。窗帘闭得严实,几周没开的样子。醒的人在床头,插线,刷手机。脸是井中的月,黑水里发光,零星抬起来,打量进门的人。冒出水面的月光,片刻又沉下去,回到井下高深莫测的世界。我打开电筒,找到自己的八号床,手机钱包扔上去,放枕头下,行李锁在柜子里。脱鞋,袜子塞进去,推到床底,蹑手蹑脚爬上床,心想躺一阵子再洗澡。其实洗不洗也无所谓,明天见人前洗就好。我下铺的保加利亚人和对床的波兰人套近乎。他俩把外套挂在床栏,穿衬衣,斜躺床上。衬衣褶皱,如衰老的躯干,拱出层叠的皱纹。明天得找地方去烫衣服,我这样想着,便睡去了。
门咯吱一声,走廊的光泄进来。锋利峡谷,裂开地板,切到桌脚,裂痕渐大,直到被沉重笨拙的阴影盖上。头顶光亮的中年人进来,端空碗,一双筷子像夜里的两把刀,哼哧着挪步到桌前。门弹回去,又把光关在外面。我没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脱下外套,把鞋推进床底。半夜时,我惺忪地醒了,伸手去摸枕下的手机。扫过房间一眼,适应黑暗的目光发现对面下铺坐着的中年人。见到岿然不动的身影,我心里咯噔一下,险些叫出声来。他静坐在沉闷肮脏的空气里,凝固如水泥墩,纹丝不动几分钟,随即站起,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小缝,把头探出去。外面路灯,白银的光照到他的脸上。我怕他转过头来时吓到我,故意在床上翻动一下。他的头埋在窗帘的缝里,没注意到我。我下床去厕所,眼睛被光照得难受,又不想睁开。回来时发现忘了钥匙,没戴眼镜,摸到楼下前台,报上姓名,取了备用的钥匙。
屋里还是鼾声起伏,中年人已回到了床上侧身酣睡。
第二天早上排队洗澡的时候,我已把半夜的中年人忘到脑后。抓过两片面包,我泡着麦片囫囵吞过,奔向车站。车站对面,绿色的排窗让我想起巴黎。
“巴黎的公寓要比这好看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露出熟悉的神情。我仔细看,想寻些三年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白色风衣,黑纽扣,浅灰色衬衣。这是她冬日的打扮。她换了香水,再不是那牡丹与麂皮的味道。
“不要走了。”
我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那时,我还敢去拉她的手。她的手不成比例的小,线团一样地攒在手心。她把脸转过来看我,东城的光,斑驳阴影,若隐若现的笑。
“少来。”她抽出手,把身子侧过去。“师傅,到了这个点还是这么堵。”
“哎,什么点都堵。没关系,你飞机赶得上。”
“师傅你慢慢开,要是赶不上也没关系。” 我说。
“你可别听他的。”
“要是误了飞机,这我可耽搁不起。你能赔吗?”
“能。我还给你加一倍车费!”
“行儿,那我跟您慢慢地晃着。”
她没把这当真,但朝我皱皱眉头。
“和你家男人还好吗?”
我们找地方坐下来。晚饭前的咖啡馆,厚重门帘,挡住寒冬。她脱下风衣,挂在藤椅上。下班的人,在这里和情人见面,喝一杯酒再回家。
“都好。我想,再过半年,我们就要结婚了。”
“是吗?那真是恭喜了。”
要是半年前,我想我還会说,刚烈女性主义者可不能结婚。但她表情认真,我也不再用戏谑的语气。我们谈些国际组织碰上的荒诞人事,无穷无尽的red tape,止步会议的道德说辞。她的声音激动起来,脸色红润,说改造世界的热情已是大减。她说着,我也附和着。
“归根到底,都成了漂亮的话。”
“我现在挺怕的。”我说。
“怎么?”
“妥协唾手可得。”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但这也不是妥协,世界观不同,有些人认为他们看透。”
“看透的cynicism也是传染病。”
“我不这么觉得。他们也许看开了,佛学的修行。”
“多少人能达到这个境界,还是在拿‘看透作挡箭牌。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难。”
“知其不可为而为。你还在说这话。大家求心安理得,不是吗。”
她的眉眼是和涉世未深的男孩说话。纳闷为什么三年之后,看不见心智的成长。他在欲望上多么脆弱,善于妥协。外人看来,他和因职业与金钱妥协的人没什么不同。只有他不这么认为。他果然还是高估对人的欲望,认为这样的时刻,是超越社会驯化的欲望的时刻。在她那里,这倒是一种不实诚了。不如去掉那些漂亮的话,承认自己的欲望也好,那样也算统一了。
“你这次过来,住什么样的地方?”
“两人间的公寓。”
“哦,那很好。你要是早同我说,我那里,说不定还能住的。”
“还是不要麻烦的好。”
我们再没有继续点酒。轻轻抱了一下,就此告别。我走回“宽敞公寓”的路上,脸上一定不好看,受了羞辱,不知道是她的辱,还是自己欲望的辱。
我再起来的时候,动作慢了许多,甚至忘记来日内瓦的正事还没开始。拿起挂在床头的衬衣,无处可烫。我把外套披上,穿上风衣,只要不取下来,看不到内里的皱。和下铺的波兰-保加利亚联盟搭了几句话,大家来参加的联合国会议各不相同。保加利亚人蹭过三个会,刚开始在国际条约局的实习。都是无薪。
“我下班还有一份送外卖的活儿,”他斜躺在床上跟我说,“干到十一点,有时候到十二点。日内瓦十二点的时候最漂亮,成了没有废话和傲气的美女。你呢,还能撑多久?”
波兰人说,还能过两周。我说,我就来三天而已。
“再这样下去,只能像上次出名的那位,跑到总部前面搭帐篷了。”
“现在搭帐篷都不允许了。”
“穷人参与什么世界管理,哈哈。你来三天是最明智的,享受完就撤。”
“我说,我们能在早饭那顺点咖啡吗?”
“茶包是可以的,其他的都拿不走。”波兰人说。“你不能从办公室给我们拿点回来?”
“现在都是咖啡胶囊了,我拿回来怎么用。哦,你得走了,没有员工卡,门口的队够你排的。”
我看看表,和他们告辞。门开时,中年人正好走进来,我才在白日里看清他的面孔。身材短粗,头顶秃光,两鬓几缕头发牵强地拉过脑门。面色牙齿蜡黄,像长久的烟民。他穿黑灰毛衣,起球的白点布满一身,像刺猬。其余地方收拾得利落白净,没有胡渣,没有头屑。他一如我上次看见的架势,捏着筷子,端着电饭锅,里面一团单调黏稠的白粥。我给他让开路,本已错过身去,后来还是补上一句。
“您不下去吃早饭吗?”
他转向我,没有作声,像是在等我把话说完。
我便换成中文说,“下面有免费的早餐提供,不去吗?”
“我有,我有。就不麻烦了。”他说得好像我提出要给他端上来一样。
我走路往会场的方向去。穿过树林,落叶厚厚叠叠,走上去簌簌地响。比起这样的松树,电轨两侧的法桐是小个儿。它们的根,拱起地表,托起粗壮身躯,笔直向上,在半空伸开膀子,俯视你。营造的氛围让人想起童话故事,神秘幽深,迷失。前方,两位轻声交谈的妇人,看她们的装束是去上班,走得不紧不慢,像是午休出来踱步的样子。
在这样的林子里走,心情轻快起来,不再去想她,也没有因拒绝下楼吃饭的中年人感到困惑。我像是要去办一件重要但轻车熟路的差事,情绪松弛,没有感到自身的卑微。没有无药可救地迷恋谁,也不需要乞求谁。队伍比往常要长,我的轻快就此终结。录完身份信息,拿到访问证件,审议会已经开始。我头也不抬地走,误入了同传的房间,退出来,到楼上座位。我挂上贝壳一样的耳机,英文和中文里挑了半天,邻座耳机的声音刺耳地大,加上会场的原声,几个不同的声轨同时进行。又进出一些国别的代表,联合国的初级雇员,从他们谨慎的神态上,一目了然。我草草地记了些话,想着其实毫无必要,会后还有官方纪要。听了一阵,官腔的故调,不由分了神,又有回去想睡她一觉的欲望。
那些天汗水和雷雨交替,东城在不会结束的热烈中。她总是更快入睡。整间屋子,只能听见空调的徐徐声。窗外灯火通明。她侧身躺着,胸口平稳地起伏,额头上是未干的细汗。夜光入室,给她的身子披上黑白交叠的衣裳。我有些局促不安。碰到好事,极美的东西,我不敢第一时间拿来看,想把这些时刻放着,攒起来。我想看着她。但谁愿被别人盯着睡觉。我小心地躺下来,心里全是刚才的景象,胸口被人捏着,不能呼吸,手脚颤颤。我不想要晨光的升起,不想让光明进来一寸,我宁愿抵消自然,现在成为最后一日。我想到这些,被自己的幼稚痴想吓了一跳。
“待会下来,抓人。”
同事发来信息,趁代表还未离开,上去逮到要结识的人。我回信说好。我们抓了人,拍过照片,穿过大堂吃饭。桌上酱料和香料实现了多元文化的理想。我们挑一处靠窗,望出去是雄壮耸立的松木。我们讨论与会的新闻什么时候发出去。
“避开这周,美国刚改了移民政策,现在中产们都在看那个。我们的目标是同一群人,等这波新闻过了再发。”
“选在早上堵车的时间,还是晚上小孩睡觉后的时间?还是等九十点吧,把想法埋在睡觉前。”
吃过饭,同事带我在院子里散步,穿过树林,对继承国联混凝土大楼评论一番。
“这些富人家的房子里,有专门放船的地方,等到夏天,你就看到他们会把自己的船拖出来,小艇上车,大船入湖。”
我们面对冬日里凛冽萧瑟的日内瓦湖,想象它夏日里欢腾热闹的样子。
她说身体不适,没法再见面。我出乎预料地推迟了离开的日期。我去前台续了三日,意识到卡里的钱要见底,抱了一套新的白色床单上楼。床单半路上从手中滑落,拖在地上,像是跟在身后的账单。我把衬衣泡在洗脸池,过了一遍肥皂水。捡了树枝洗净,把滴水的衬衣挂在浴室。护照,手表,可能还值点钱的袖扣,锁在了柜子里。应急的气氛,让我有些兴奋,似乎找到裹在信封里的秘密任务。我把日内瓦能攀得上的名单拉出来,依次发去问候的邮件和信息,和床下的保加利亚人聊天,问晚上的兼职。
“外卖现在不好找了。你要是白天不忙,也许能找到些园丁的活。小费就不用想了,瑞士人钱包里漏下的钱也到不了你手上。”
晚上和久未谋面的同学吃饭,装模作样地争了一下,他如计划买了单。明晚还能有这么一局,这样,至少两天的晚饭有了着落。早饭的时候,我藏了两片吐司、草莓酱、黄油,还有香蕉,顺手抓了一把茶包。厨房女孩似乎看到,皱皱眉头,但没有进一步阻拦。我脸上红晕发烫,不过很快就消去。
衬衣没那么皱了,我把它平摊在走廊的暖气片上。
剩下的上午,我用来查找会议、实习、任何工作的机会。不得不说,和她在同一城市而她不知道的这种可能,大大地刺激了我。她已回到正常的生活,低头继续日出日落。当她发来信息,问道一切可好时,我也可以如常回答。他们都不知道,经过几小时,几天,或是几年,他们会突然再遇。她会把这当作一场日常的巧合,偶然。他们再次坐下,咖啡,晚饭,没负担地说出彼此的生活。他们说下周再见,去了剧场。她不再每时每刻提及男友,也不会查看手机。他们围着湖走到半夜,听到教堂的钟声。这时候他也可以如实地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中年人在上午十一点时回到房间。见到我一脸吃惊的样子。他手上拎着鸡鸭,还有一只恐怕是兔子的躯体。我更吃惊地盯着他。
“您是去打猎了吗?这么多东西要怎么做?”
“不碍事,中午前就能处理好。”
他脱了外套,又出去,不到一个钟头,回来时已端着电饭锅,堆着鲜白透红的肉。我们把椅子拉過来,拼成一个小桌。
“你要是不介意,就一起吃吧。年轻人,该喜欢吃肉的。”
他把锅推到我面前,拿出小瓷碗,上面刻着“寿”字。我没有客气地接过来。他把窗户撑开,冬日阳光照进来,桌上腾腾地冒着白气。等食空当,我们不紧不慢地熟悉对方。他语调悠扬,说到开心的地方眯着眼,比如他跟我说做oGrstl,把洋葱、土豆、培根煎好,再盖上半熟的、流淌着黄色蛋液的煎蛋,最后撒上香菜末。啊,那个味道,他眯上眼,犹如口中在细细品味。他要大我二十岁,看上去更老,一次也没有提日内瓦的熟人亲友。我想,他恐怕是孤身一人,不然也不会在青旅寄住。
我问他来这里多久了。
“很久。他们盖这栋青旅的时候我就在,他们打地基,我就在旁边宿营,他们搭起钢架,我就把家安在架子下,等到有了屋顶,我就再也不担心下雨,他们建成了,还给了我一张床。”
“您要一直待着吗?”我怀疑他是非法移民。
“不会的,现在我要待着,还有事情没做完。你来日内瓦干什么呢?”
“我来开会。”
“开什么会?”
“无非是一些审议,联合国议程的讨论。”
“那你是靠开会维生吗?”
“他们很多人是的。但我不是,没到那个阶段。暂时没报酬。”
“噢,是这样么。你们年轻人总有想法的,总是有出路。”
饭好了,我给他先盛下一碗,自己夹上肉,搁在吐司之间。肉索然无味,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谢过他后,爬上床倒头便睡。等我醒来时,已错过了和朋友的晚饭。
和她共处的一段时间总是暴雨,北方城市不多见的暴雨。夏天变得潮湿闷热,让他们想起南方共同的故乡。她心血来潮地拉他去运动,去过一次游泳馆,跑过一次步。游泳馆在上世纪的老社区里,门口挂着红色显示牌,上面有水温和上次消毒的时间。前台是旧木桌,纸票,盖当日的日期。衣柜是铁钥匙,串着塑料牌号。更衣室里,多是退休的老人,带他们放暑假的孙子。他们胳膊、肩膀、肚子和大腿的皮肤一层层地重叠,耷拉下来。他们换衣服时,发硬的白毛巾搭在肩上,拉开嗓子聊天,讲治国安邦的道理。
她走进泳池时分,所有的目光都过去了。她没有泳帽,也没有人去关注这件事。环顾了一下四周,她在栏杆处小心地下水。泳池的水一步步漫过她的身体,从脚踝、大腿、腰间和胸脯。她朝这边游过来,头露出水面的时候离他很近。眼睛过了水,像是看不清的样子,迷迷糊糊地不能聚焦,碰不到他的眼神。游过泳,他们去吃夜宵,喝酸梅汁。她的头发还没干,成缕落在胸脯前。他们的对话变得谨慎和试探。他们聊了办公室的闲话,很快就坠入了沉默。她侧脸去用吸管喝酸梅汁,瓶子已经见底了。他问,还需要再点一份吗。她说,不用了。手指还在摆弄着那吸管。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觉着没睡几个小时,可是精神十足。
找工作碰了壁,回我邮件的人也越来越少。我又多待了两日,决意明天离开日内瓦。两日连着阴雨,早上我没什么心思起床,一直赖到中午。中年人以为我害了病,特地给我一碗蘑菇汤。
“你先喝过,我晚些时候看能不能找一只鸡回来。”
“您可别麻烦了。其实,我明天就要走了。”
“是吗?你的工作做完了?”
我苦笑一下,从床上下来,披上衣服,坐在保加利亚人的床铺上。波兰人已经走了,和所有人不辞而别。
“我们只相处了几天,但您对我一直很好。我没了钱,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谢您。等我回去,给您寄些东西过来,如果您还住在这儿。我其实早没了什么工作的可能。这么多天,说来羞愧,我只是赖在日内瓦。现在我决定,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他点点头,把两张椅子拉出来,又拼起桌子。他说,我们边吃饭边谈。我们相对着低头吃饭,和下围棋一样认真,沉寂。
“你就没想过,以别的方式留下来?”
“还有什么呢。论说说空泛的话,做做勉强的文章,还是可以的。再谈什么其他,也是一无是处。总不至于当游民,那没意义。”
“你们总有好的出路的。既然你要走了,为什么下午不和我出去走走呢?”
“您说出去找吃的吗?”我怕他做的是不法的勾当,这几日来始终没问东西的来源,只顾着闷头吃。
“像你说的,‘打猎!”
“怕拖您的后腿,耽误事了。听上去有意思。可我还是留下来收行李吧。”
“好,听你的。既然要走了,精神上可以振奋一些不是?失意把人变成野人。别担心,你总会有出路的。不要害怕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他最后一句话揭开我始终不愿承认的担忧,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回复的话。他眯起眼睛,拿出迷彩雨衣,拉开沉重的门,地面峡谷裂开,张大,停了那么一瞬,重新闭拢,砌上沉默的黑石。
我度过百无聊赖的下午。保加利亚人下班回来,换上衣服又出门了,我没跟他说要走的决定。等到过了九点,中年人还没回来,我拿出剩下的吐司和火腿吃罢,又把两个茶包加到一起泡水,等身子暖和了,就上了床,没多久便睡着了。半夜里,我醒过来几次,一次是保加利亚人回来。但中年人的床铺在透进来的惨白街光下,一直是空空如也。
第二天清晨,我洗过澡,把衣服揉作一团装进背包。胡渣又干又硬,我拿热水把头发往下压了压,后面几根始终翘着。我尽量多吃早饭,吐司两面抹上两层的黄油。说实话,我现在对中年人隐隐担心,以致吃饭时心不在焉,完全没看到招手的保加利亚人。我想不出来他能遭遇什么样的意外。又想他会不会是东窗事发,终被警察抓了去。我到前台退钥匙,心想要不要给他留一条信息。
“先生,你的床转到十五号了。十五号的客人把床留给了你,你还可以继续住。”
十五号是中年人的床位。
“这很奇怪,他昨天还在这里。我今早要走,他是知道的,为什么会把床铺留给我?”
前台的小姐耸耸肩。我刚准备离开,突然想起来,“请问,留床的客人名字是?”
“抱歉,我们是不能给客人信息的。”
“即便是给我留床的客人?”
“任何人。”
我走出来,拿着十五号床的钥匙回房间。他的床单是淡灰色棉布,枕头又高又硬,出奇平整,熨过一樣。他的床铺有雨时空气的味道,淡松树气,掉在地上的潮湿松果的味道。床底有双黑色雨鞋,没什么泥泞残余。等房间里没人时,我走到储物柜前。插入钥匙,这一刻突然紧张得很,像是一只手要从里面伸出来抓住我的心。
他们要去跑步的傍晚,她埋伏在走道拐角,楼梯下的阴影里。我感觉到她的存在,知道我的脚步到达时,她会从黑暗中一跃而出。我调整好呼吸,按照正常的步伐迈下台阶。啊!她跳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不知道是准备不足,还是手中抓住她的缘故,我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跳起来,叫出声。她以为是吓住我了,得意地在幽暗的走道里大笑。
柜子里有他平日做饭的锅、碗筷、刮胡刀、一把锋利尖锐的菜刀、一张塑料的白色案板、盐和胡椒。锅的背后,有火柴、针线盒、卷起来的地图。我拿出地图,坐回十五号床,发觉透过窗帘缝的光不是街灯,不是日光,是对面楼走道的白炽灯。借光,我展开地图,上面标注着各类食材出没的场所。
地图上没有街道,没有楼牌,没有电车和轨道,没有日内瓦湖。它连东西南北也没有。我看过一眼,仿佛就记下了地图的全貌。我知道我的中饭从哪里来——如果我留下的话。正当我在床上犹豫不决,门缓缓地推开。我猛地回过头去,不是他。一位穿着正式、举止拘谨的年轻人。他把包锁在柜子里,边看床上的标号边往里走,然后快速地爬上了八号床。爬上床的时候,他不安地扫过一眼我和我的床铺。
我把地图折起来,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走出门,我上下楼梯两回。大厅里是新来乍到的实习生办理入住。快到中午时分,外面阴云不散,我决意去找午饭。回到房间,八号床的新人不在。我把外套脱下,叠起来放到柜子里,在楼下的旧衣服回收站找到套头衫、深蓝牛仔裤、粗纱手套。我穿上中年人的雨鞋,走出门。琢磨方向时,路人看见我脚下的塑料杯,开始往里面扔零钱。食物确实在标注的地方出现了。它没有停在那里等我,而是立马撒腿狂奔。周围的人,似乎只有我见到了它。起初,我把这当作是无所谓的游戏,跟在后面快步地追。不久,大汗淋漓。那种随时可以停下的想法消失了。我赌气般,一定要追到它。跨铁轨,我跟著,穿马路,我也跟着,它肆意穿过人群的脚跟,我不顾礼仪地把他们推开。我快抓到时,它纵身一跃,跳入湖水。我探出头去看,水花很快消失,一串水泡冒上来,渐渐也没了。远处喷泉伸展,泛起一圈圈波纹,把我笼罩在浓浓的水汽里。水面上最后的痕迹就这么被完全地抹干净了。
我又气又恼,像是被人狠狠地捉弄了一番,气急败坏地回到房间。八号床的年轻人已经回来了,他坐起来,友好地同我分享食物。他把三明治掰成两瓣,撕开时白吐司坍塌了,裂成几块,他只好拿手去撕奶酪和火腿片,把它们分成看似均匀的样子,再把黄油扔进热巧克力,分了一小杯给我。
送过她去机场后,我和她还见过一面。我家楼下的酒吧,她说不喝酒,我坚持说可以尝尝本地的啤酒。她仍然不喜欢,点了杯热巧克力。岛国的十二月,阴冷得厉害,我们蜷在火炉旁。她说,我想开车在欧洲走走,自从搬到欧洲就再没开过车,买家具也是坐火车去法国,硬是把地毯搬回来。我说,那我们夏天一起。她说,我在找伦敦的工作。我们在星夜下等巴士,她把手套戴上。他穿得不多,坐不住,走来走去,一边和她聊天,声音在巴士站里忽弱忽强。巴士晚点了,和漫漫的冬夜一样,无尽无休。他看着自己的家,公寓第三层,客厅灯火。他正想说,我什么时候来找你。“车来了。”她站起来,巴士的车灯穿破站台玻璃,她的躯体变成影,无法收拢,在车站四散。
我在新闻里寻找中年人的信息,搜罗一圈,又去找当地的小报,仍然一无所获。没有提到中国移民,没有逃犯落网,没有一只失踪的鸡鸭。新闻上不过是一切如常。年轻人问我到日内瓦多久了。我想已经超过一个星期了,有没有到半个月呢?指甲长了,越发碍事。胡子不扎手了,前端变得柔软。他问我说,在日内瓦干什么。我也只好说,还有未做完的事情。他的神情紧张,泛起狐疑。我想如果进一步解释,他的猜忌恐怕要更深了。他说,我听说你这张床是从别人那里接过来的。我说,没错。那还能住多久呢,他问。我说,我想我明天一早就会走,到时候如果你还在的话,可以接着住。他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晚饭之前下起雨,我决定再出去,试最后一次。
她半夜的时候醒过来。我也没睡。她翻身时谨慎地控制,不像是熟睡的翻身。没睡吗,我轻声问。她像是知道我醒着,一点也不吃惊。嗯,我突然睡不着了。短暂凝视,我把嘴唇探过去,她闭上眼睛。我感到她的手,从我的背到我的肩,最后她抓住我的肩,睁开眼睛,把头埋进来。我希望他们都睡着了,她说。我迷糊了一阵,睁开眼,她已不在了。我披上外套,推木门出去。她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月亮比城市里的皎洁多了,甚至有些扰人的耀眼。她执意要来这里,赶在夏天结束之前。夜里村子没了白日的游客,连动物昆虫的声音也听不到,仿佛沉到了水底。他们依次把衣服脱掉,肌肤在月光下苍白通彻,他的手如同滑过大理石。他们都压制住没有出声,只有在耳朵边上可以听见彼此。
地图上标注的位置在莽林中。透过树枝,依稀可以看到对面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咖啡机、打印机、布满红色标注的地图。我认为那个电脑前的身影是保加利亚人。我穿着雨衣,把可以找到的衣物都披上了。头发经受了雾水,变得很硬,很直。我找到一截倒下的树干,斜靠着它,拿出临行前装的热水,吸吮着喝了几口。
食物是这时候出现的,没有发出一点响声。从天而降。云彩开缝,月光漏下来,它披上银装素裹的外衣。它向我眨了眨眼。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掀起雨帽,想要看清楚它的面貌。这次,它没有落荒而逃,只是冷静地向我一步步地走来。每近一步,那银色的光芒就更胜一筹,到了我不得不转过头去避开锋芒的程度。
我拔出刀,它把脖子伸过来。我意识到留下来要承担的一切。这样的潮湿,这样的雾气,这样的苟且偷生。尊严,不甘,一去不返。不可忘却,不可逾越的过去,我要以屠宰它为生。它在月光下光芒万丈时,我的双眼如盲。我举起刀,也不知道向我还是向它,向哪一个器官砍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月光已经消失,莽林一片漆黑。树梢从眼前唰唰地扫过。我被什么人,什么东西拖着,在积着落叶的林地上,像雪橇一样穿梭。我想转过头,伸出手,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地固定在底板上——它闻上去像是一张树皮。我莫名地觉着舒适,随时随刻能睡去。耳边传来声音。不知是他,还是她说,你来了就好,我说过的,会有出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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