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容发送了两个字:马马。
对方几乎立即回复:二半夜,没好事儿。
马俊丰和《繁花》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此地是《繁花》导演马俊丰的书房,时间已过去了一年。导演泡开一壶1950年的凤凰单丛。你用哪个杯子,导演问。给我刘姥姥那个就好,我说。给你贾宝玉的,导演说。那是一海,我们相视一笑。导演斟上茶,闻到朽木的味道没有?
茶汤如冬日黄昏时的天色,深邃而慵懒,散发出书卷的气息。这是经历过《繁花》那个年代的老茶。入口,化作时光的暖流。
微信聊天就像在家看盗版碟,约在一起喝茶聊天,就像去剧院看戏,充满仪式感……生活要有一点仪式感,导演说。
我会把那些看一眼就有迫切阅读欲望的书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在深圳大学表演系念的本科,从那时开始读书。表演系的学生谁会看书?但我比较“瓜三”,心想为什么不能享受一下图书馆?刚好我们宿舍有人谈恋爱,我被赶了出去,就有了去图书馆的正当理由。我喜欢读小说,看到封面特酷的或者书名特牛的,立马就买回来。大学毕业后,我攒了一架子的书。
后来,我考上熊源伟老师的研究生,他对我的影响巨大。我排《郑和的后代》时,起初熊老师不同意我做,他认为这个戏是文化学意义上的,必须具备一定的积淀,于是给我开了一个长长的书单,有人类学的、文化学的、社会学的,其中包括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按照他为我梳理的清单读书,我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版图变得清晰起来。
马未都说过,中国接受西方文化的过程非常囫囵吞枣,不是按照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然后文艺复兴、自然主义、现实主义这样的脉络,而是看到萨特,觉得太酷了,读完再回过头寻找支持萨特理论的书籍,在这过程中发现了黑格尔,激动万分,突然尼采又冒出来了。我曾听到有导演在排戏时说,今天這个戏用存在主义的方式排,我问他,这样做真的可以吗?对方回答,当然可以,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我当时似乎被说服了。这是特殊历史时期给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带来的困扰,同时也是机遇。知识对于读书人来说全是营养,但它们是否能解决自身的问题?不知道,读了再说,我也是一样。
拿到一本新书时,我不急着从头到尾通读,而是迅速翻一遍目录、导读和前言,心里有了底,知道哪些书可以暂时束之高阁,哪些书非读不可。我会把那些看一眼就有迫切阅读欲望的书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没事儿盲抽一本,打开就能看,这可能更符合当代人的阅读习惯。这类书其实并不多,《繁花》当然是其中之一,前言就已值回票价。
我们不必太过纠结于周全,有时不妨损失一点东西
我同《繁花》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的,事实上,这种关系一直在变化。她像是一个神秘的女人,每个男性理想中的情人,始终激发着我的兴趣。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读这本小说时的生理反应。我是个吃货,喜欢拿吃做比喻。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喝可乐,味道有点像中药,又有点像可可,无数气泡涌入喉管,接着二氧化碳气体返上来,谈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因为超越了既有的经验。当时读《繁花》,刚开始时躺在床上看,然后坐起来,最后站起来,尤其常熟老宅吃饭那一段,看得我手心脚心直冒汗,那种刺激不亚于看3D体感电影《云中行走》。等到后来排戏时,发现自己再一次迷失在毫无坐标的茫茫大海上,失去了所有参照物。
当你站在绝对俯视的角度读这部小说,看到的似乎是一个全景式平面的圆,但从侧面看,你会发现她呈现出一层层的螺旋形态,无尽地向上或向下旋转,你能捕捉到的只不过是其中几个旋面而已。第一个视角与其说是上帝视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习惯,或者下意识地,以带有某种阅读惯性的方式进入小说。但当我读第二遍时,发现小说超出我预期太多,层次扎密、紧凑而深邃,就像一枚弹簧,俯视只能看到一个圆,但从侧面看,无数个环状结构盘旋而上,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肯定地回答到底有多少层。你会发现自己彻底沦陷,被拽入“生命的深渊”。
从小说到舞台剧剧本,《繁花》走了三年。在温方伊改了十几稿后,我们看到了今天这台戏的样貌。一定还有其他改编手法,但我个人觉得都不会比现在这种更好。我们不必太过纠结于周全,有时不妨损失一点东西,从伟大的局部里,看到沧海桑田。
你把自己隐藏得越不好,舞台呈现效果就越好
当我第一次完成导演阐述时,对整个戏就已经有了初步构想。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是阿宝走向童年居住的思南路小洋楼,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童年渐行渐远……这个画面具有莫名强大的力量,可以说是我创作的原动力。
我每年都会回一次家。我家在太原,每次路过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我都不敢停下,生怕一旦停下来,儿时的记忆会如同一场毫无预警的雪崩,把我淹没。以前的回忆都是灰色的,不是不美好,而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像旧照片般已然褪色,变得模棱两可,你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是你的梦境。
《繁花》不仅关乎上海这座城与城中的人,她激活的是每一个个体生命以及这个时代几被遗忘的重要记忆。我一直说,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陶陶,如果不是因为那段引子,我已经忘了身边还有过这样一个人,我胖二姑。她是卖菜的,我们两家已经几十年不来往,二姑这两个字也彻底淡出了我的生活。但当我读到陶陶卖蟹的文字,二姑的形象一下跃然眼前,我一蹦一跳地走出幼儿园,胖二姑拿起菜叶轻轻打在我的脑门上,冲我咧嘴一笑……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胖二姑叫什么,是不是还活着。记忆的浪潮冲破理智的保护线,直抵内心最隐秘的腹地,让你窒息、无处遁形。我想把这种情绪在舞台上翻译给观众看,在翻译过程中,你被迫裸奔,你把自己隐藏得越不好,舞台呈现效果就越好。
北京演出前,金宇澄、梁文道、史航、俞飞鸿做了一场对谈。梁文道说的一段话很有意思,他说,上海好像是一个全国在共同怀它的旧的城市,《繁花》一方面加重了我们对上海的怀旧记忆,另一方面,它也对这种集体怀旧提出质疑与挑衅——你们怀念的历史现在还在发生,1990年代并没有过去,被你们遗忘的人今天都还活着!
《繁花》是一个解密软件
把《繁花》搬上舞台,我抓住了两个核心。第一,真诚。剧组里每一个人都是真实的,我们把看到、感受到的东西如实表达;第二,我把导演的座位放到演员身后。过去排戏,我会指导演员表演,东经十五度北纬二十五度,往那个坐标走过去就行。但这次,我只知道大概方向,并不确定最后会呈现出什么样貌。演员一遍遍地尝试,我坐在他们身后默默观察,耐心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闪闪发光的瞬间。有时,演员会一下子抵达核心,你立刻就有感觉,情感的指针直射心脏,砰!击中在场所有人,每个人都兴奋起来。
这里要说一场戏,姝华发疯那段。台上台下哭成一片,我个人觉得这戏过了。当初看小说的时候不是这个感觉,读剧本时也从没想过要把戏煽到这个程度。只是因为王文娜(姝华扮演者)的表演把我们的情绪生生推到了那个位置。今年过年回家,我一直在琢磨这段戏,我承认演员非常强大,在生理上把我打动了,但从理性上,或者说从对作品的认知上,我是抗拒的。发泄性的表演容易,压抑性的表演则让人非常难受。
我一直刻意与戏保持距离,直到北京首演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觉得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可以安心坐在观众席里看一场完整的演出了。我坐在最后一排,从头看到尾。散场后冲出剧院,拨通我老婆的手机,我说我想回家,说完就站在马路上嚎啕大哭。
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排这个戏?她究竟哪些地方打动了你?我挺怕回答这个问题的。出于生物本能,你总有些秘密下意识地想要隐藏起来,把它封存在隐秘的角落,设好密码,然后再把密码彻底忘记,你宁可混沌度过一生,也不希望每夜从噩梦中醒来。《繁花》是一个解密软件,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密码箱,把那段即将丢失的情感记忆摆在你面前,冷冷地刺痛你,让你难受,却无处宣泄。
我一直想把卡夫卡的所有小说排一出小合集,
《繁花》是我排的第一部文学改编作品。每个导演其实都有一个私人库房,里面藏着自己喜欢的书、电影、绘画、音乐……总有那么几部特别的作品,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和它们发生关系。
我一直想做孔飞力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这书说的是清乾隆三十三年,一种叫做“叫魂”的妖术恐惧在中国爆发。孔飞力像是在谈这件距离遥远的大事,实际上又不是在谈那件事,它与当代生活有关,这正是作者厉害的地方,很cult,非常符合我的审美情趣。我还想做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之前“进念二十面体”做过,但他们走的是另一种路线,把作品当作创作的“材料”,因此任何作品经由他们二度创作,都会被打上“进念二十面体”的标签。这虽然无可厚非,却不是我的选择。再有就是卡夫卡,他是超越小说性的,你不能说他是一个小说家。我一直想把卡夫卡的所有小说排一出小合集,做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当代作品。当代作品既要深入也得浅出,深入深出意義不大,如果没有深入那更糟糕,就像前几天我们一起看的小野寺修二的《变形记》,在技术上炉火纯青,却浮于表面,这是我最不乐见的。把文学作品改编成舞台剧,每个导演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对于我来说,如果食材不好,则需重油重辣。如果食材本身已足够好,如《繁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怀着一颗谦卑、恭敬的心,把食材原原本本地奉献给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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