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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道别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5819
聿刀

  作者有话说:虽然现实因素不在人力可掌控的范围内,但如果命运恰好安排,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个人,祝愿大家可以把握住。

  “清澈的清,礼让的让,我叫袁清让。”

  一

  暴雨过后的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清淡而冷冽的气息,是湿润的草木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腥味,与纷繁浓烈的花香混到一处,熏得人头脑发晕。

  少年站在那些五颜六色的花里,白而瘦的脸,挺拔的身形,整个人像一把薄而利的刀。

  郑逢恩扶着旋转楼梯的木质扶手,從别墅的二楼下到大厅里,未见其人,先闻其香,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我妈妈订了这么多花吗?”她扫视了一圈几乎要将偌大一个客厅淹没的花海,从红玫瑰、白百合到叶柄细长的鹤望兰和花瓣圆而厚的马蹄莲……她的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嘴唇,露出半是疑惑半是忍耐的神色。

  袁清让与她面对面站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快,闻声走出卧室的郑太太,与从门外运进最后一篮波斯菊的袁母打了个照面,两个大人热络地攀谈起来。

  黄昏的天色映在雨后潮湿的窗上,像折射着一汪波光粼粼的海。

  袁清让沉默不语,扭头看向窗外宽阔的草坪。蒙了层水汽的窗户上映出两个人模糊的影,女孩伸出手,折断了一枝香槟玫瑰,把如丝绒般卷起的奶油色花瓣一片一片揪下来玩。

  玫瑰枝带刺,她却仿佛无知无觉,折了一枝又一枝。袁清让没有阻止她,但她脸上那种满不在乎的漠然表情,又确确实实像玫瑰刺一样,扎痛了他的心。他见过母亲为了延长花期如何绞尽脑汁地细心侍弄这些花朵,也见过母亲深夜不开灯坐在寂静黑暗的花海中独自垂泪的背影——一周前,他的父亲在送货途中遭遇车祸离世。因为父亲是过错方,办完葬礼,母亲伤心之余决定将经营了十多年的花店卖出去,给车祸中另一个受害家庭凑足一笔抚恤金。

  郑逢恩的母亲一向是花店最忠实的顾客,得知店铺即将转手的消息,便大手笔地包下了积压在店里的所有鲜花,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袁母开着卡车领着袁清让来到郑宅送货,一是让他搭把手帮忙搬花,二也是为了母子二人一起,对善心又慷慨的老主顾当面道声谢。

  衣着朴素、笑容局促而真诚的母亲对他招了招手,男生低着头顺从地走过去,刚站定,就向郑太太鞠了一躬。女人真丝连衣裙的裙摆绣着粉白色的合欢花,轻薄如烟霞,赶忙拉住他的手,也把自己的女儿叫过来,笑着说:“两个孩子看着差不多大呢。”

  她目光一转,原本和缓的语气添了一丝急切:“你这孩子,好好的又糟蹋花干什么!”

  他抬起头,顺着郑太太的目光望过去,晚霞从窗外倾泻进来,落在女孩的侧脸上,洒下一片潋滟温柔的光,然而她的五官精致、冷漠,像橱窗中了无生气的洋娃娃。

  “这个啊……”听到母亲的嗔怪,女孩垂下眼睑,缓缓松开手,花的残骸落在她脚边,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它们本来也会坏的。”

  过了很多年,袁清让仍难以忘记郑逢恩当时的那个眼神。

  十二岁少女的脸蛋婴儿肥未褪,圆润可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冷得过分,含着冰块一样,她漆黑的瞳孔中像有一条在崖壁间静默流淌着的河,无论投什么进去都泛不起涟漪。

  二

  他住在一片老旧的城区,年岁久远的建筑群破败凌乱,毫无美感可言,说是城中村更合适。十二岁那年因为意外,他失去了父亲,母亲为了赔款将家中的店面转卖出去,从此只能蹬着一辆三轮车讨生活,车斗载着批发来的鲜花,每天要想方设法地躲开城管。

  生活之于他,从来吝啬展露甜美的一面。四十平方米的两居室有一个小阳台,是家中唯一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不能受潮的鲜花堆放在那里,到后来竟成了城中村的一道风景线,甚至有人专门来拍照。数十年风吹日晒,筒子楼的外墙覆了一层青黑的霉菌,在一片贫瘠和混沌的颜色中,开得绚烂的花朵从锈迹斑斑的栅栏中攲斜而出,将灰蒙蒙的底层世界撑开繁花锦簇的一角。

  这张照片被拍摄者上传到社交网站,评论区都在感叹“浪漫不死”。袁清让偶然刷到了这个帖子,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旁人看阳光下的一捧鲜花便是浪漫,然而那片光明的背面又藏着多少不可与外人言说的辛苦和酸楚。

  节能灯的光太暗,房间里总是阴沉沉的,像在雨天,各色包装纸和缎带堆满客厅的角落,他的世界太拥挤,在需要喘息的时刻,总是不免想起第一次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跟着母亲去郑家的情形。那栋气派的欧式别墅有着挑高的门厅和圆形的拱窗,暖融融的光透过玻璃幕墙打在庭院草坪上。

  他会用铅笔在数学演算纸的背面勾画出那栋建筑的大致轮廓,然后依凭着一点回忆和更多的想象力,将其中设计精巧的细节一一填满。

  再次见到郑逢恩,还是在一个雨天。

  晚上九点五十八分,距离他正在做兼职的这家烘焙坊打烊还有两分钟,而他通常会提前五分钟左右,将店门上挂着的那块小木牌从“营业中”翻到另一面。五分钟,足够他整理好桌椅,打包当天没卖完的面包,脱下工作服,换上自己的校服,关灯,锁门。

  按部就班地进行到关灯那一步时,从后厨掀帘出来的袁清让,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紧贴着玻璃门站在屋檐下的女孩。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下得还不小,女孩躲在窄窄的檐下,把双肩包取下来抱在胸前,白皙清瘦的颈线延伸进白衬衫的后领。他走过去,将门上的“休息中”翻回到“营业中”,屈指敲了敲玻璃。她应声转过来的一刹那,袁清让几乎是立刻就把她认出来了。

  算算日子,时隔四年,她的五官并没有“长开”之说,还是洋娃娃般小巧的鼻子和嘴,但长高了不少,显得整个人更加修长。

  她显然没有认出他,当他开门让她进店避雨时,那双如静影沉璧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低一低头,从他身旁经过,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烘焙坊不大,却暖和,裹在黄油酥软绵密的香气里,人会不自觉地松弛下来。木桌椅靠墙摆放,整整一面墙由落地窗拼接而成,雨水中的城市安静而冰冷,宛如镶在玻璃后的一幅水墨丹青画。十六岁的郑逢恩有着漆黑明亮的眼,用一条豆绿色的发带绑起高马尾,白色过膝袜裹着笔直纤细的小腿。她的脚上踩着一双圆头小黑鞋,鞋底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他认得她这身制服,白衬衫配格纹百褶裙,与裙子同色系的领结和胸前别的金属名牌,属于本市最好的私立高中,师资和学费都是令人惊叹的。不知她是怎么转悠到相隔六条街的这里的,待在柜台后的袁清让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抹布把干净的台面又擦了一遍。

  擦到第五遍,墙上的时钟走到了十点半。

  女孩似乎一点也不着急,面前摊开作业本,耳朵里塞着耳机,手上转着笔,却少有落笔的时候。袁清让看看外面的雨,又看看坐在窗边的女孩,想了想,提着早已打包好的纸袋,走过去放在她的桌角:“你饿吗?”

  店里的规矩是不卖隔夜的面包,所以每晚关门前,他都会把展示架上未售出的面包“扫荡一空”。老板是个很好说话的人,默许了他将多余的食物打包带回家的举动。

  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单手摘下一只耳机,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纸袋里那几只圆圆胖胖的面包上,没有说话,低头从书包的夹层里找出钱包,抽出两张红色纸币按在了桌角。

  袁清让愣住,好半天才想明白——她以为他在委婉地要求她买下一些面包,作为收留她在此避雨的条件。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可女孩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继续看自己的题,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让他只好闷声作罢。

  十点三十七分,一辆黑色迈巴赫静悄悄地停在了店门外。

  司机撑伞下车,殷勤护送自家小姐到车旁,为她打开车门。郑逢恩弯腰钻进车厢之前,动作一顿,回身把手中的纸袋递给了司机。接过纸袋的中年男人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大手一扬,便将它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迈巴赫打着转向灯扬长而去,车轮驶过坑洼路面,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珠。

  隔着一扇玻璃门,袁清让眼睁睁地看着那袋原本会是他明天口粮的面包,在空中画出一条抛物线,准确无误地落进垃圾桶里,他的眸光一点点暗下去。

  三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郑逢恩那身制服所代表的国际学校,以每年超九成的重本率闻名,而袁清让当初为了减轻母亲经济上的负担,选择了一所对他减免三年学杂费的普通高中,整体学风散漫,他课余还要做兼职。饶是如此,他最后仍以全校第一的高考成绩被本市最好的大学录取,即使放眼全国,S大也是数一数二的名校。

  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差距,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追平的。他一直这样坚信着。

  和郑逢恩在S大成为同届校友,似乎更加佐证了这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并非他刻意打听,实在是管院的高岭之花太出名——她长得漂亮,性格清冷,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大一刚开学那会儿,学校表白墙上隔三岔五就有因对她惊鸿一瞥而产生的寻人帖,这类帖子多了,搞得尽人皆知工商管理专业有个美貌出众,堪比女明星的新生。

  她的爱慕者众多,追求者却少之又少,甚至只有一个。是与她同班的男生,叫叶迢。叶迢从不遮掩自己对郑逢恩的好感,大张旗鼓地追求她,一个学期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也不气馁,大有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

  有叶迢这个前车之鉴,还有谁能不知难而退?他在感情上的这份执着,没有打动该打动的人,倒先打动了那些八卦群众。家世显赫的俊男靓女,又是专业排名包揽前二,不相上下的两位学霸,论般配程度,“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小说男女主嘛。”

  传闻中管院的这对金童玉女,身在建筑学院的袁清让也有耳闻,但并未过多地放在心上。新的环境有新的竞争,可以毫不费力就做到各门功课名列前茅的日子一去不返,真正进入了大学,他才领会到“人外有人”的含义。

  于他而言,大学不是温馨舒适的象牙塔,而是赛况激烈的马拉松跑道,稍一松懈就会被大部队甩到身后。他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闲暇时间,没课的时候,不是在图书馆里啃厚重的专业书,就是奔波在外做兼职。

  临近年底,学校里的电影院缺人手,他过去打短工。

  校园电影院是前两年新开的,由学生活动中心的礼堂改建而成,银幕、音响和影片,与外面的商业影院毫无二致,票价又亲民,因此很受欢迎,到了节假日座无虚席。

  有人在平安夜包下了一间放映厅,说是要为心仪的女孩庆生。

  应这位客人的要求,在电影即将结束时,袁清让推着事先准备好的鲜花装饰的蛋糕车,小心翼翼地穿过长廊,往那间指定的放映厅推去。影院走廊里的灯光调得很暗,是一片幽深的暗蓝色,被暗蓝色覆盖的花朵像是淋过雨,看上去有些萎靡。

  目的地在走廊的盡头,拐一个弯就到了。袁清让推着小车转弯,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刚从洗手间回来的女生。过道不窄,但因为在拐角处,推车转向没有那么灵活,所以她侧身停在门边,贴墙而站,意思是让他一人一车先过去。

  尴尬就尴尬在这里,他不需要借道,她半个身子挡住的门,就是今晚被包场的四号放映厅。

  两个人隔着花车无声地对视了几秒,谁都没有动,郑逢恩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抱着手臂往前踏了一步,一探头便看见车上鲜花围绕的那个三层翻糖大蛋糕。

  她眉心一跳,立刻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她的生日的确在今天,原本说平安夜班级团建一起看电影,没想到是叶迢联合同学们要给她一个生日惊喜。

  她不想成为被围观起哄的对象,更何况从叶迢过往的“战绩”推测,他可能还要借庆生之由给她来一个当众告白什么的。

  于是她当机立断,转身就想走。

  “哎。”

  在四号放映厅门口撞见郑逢恩的一瞬,联想到学校里沸沸扬扬的传闻,袁清让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晚的女主角就是她。见她要走,他一急,倾身越过推车拉住了她的手腕。女孩冷冷的眼神扫过来,他下意识地松开,低声补充道:“别走那边,那边有人。”

  他领着她从侧门出来,迎面刮来冬夜的寒风,冻得人一激灵。大学校园里节日气息浓厚,学生活动中心前小广场上的圣诞树,约有三四米高,枝繁叶茂,彩灯一亮,松叶之间闪闪发光。人潮汹涌,纷纷挤去圣诞树下合影,唯有他们逆流而行,被人群冲散,又不约而同地交汇到一个方向。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男女寝同路,只是男寝更远,一路上也没有别的话,袁清让始终落后她一步,保镖似的跟着。

  走到要分开的岔路口,他突然快步上前,拦住了她。

  郑逢恩被迫停下,抬眸与他对视,没等他出声,自己先想起来了:“你这样带我跑出来,要扣工资的吧?”她边说边摸口袋,摸了个空,才发现手机和包都落在了影院里的座位上。

  “不是所有举手之劳都要回报的。”他想,几年过去了,她的脑回路真是一点没变。他摇头一笑,趁她没防备,扔过来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我是要给你这个。”

  她本能地伸手接住,低头看到是一个熟透了的果皮深红的苹果,又听他说“看背面”,于是从有苹果梗的果蒂那面翻到了果脐那面,还凑近瞧了瞧,什么都没有。她看向他的眼神充满疑惑,袁清让忍住笑,上手替她转到果皮的另一面:“是这个背面。”

  “哦……”她估计也被自己这个操作蠢到了,抿着唇小声说,“不好意思。”

  苹果背面是他刚才在路上用钥匙一笔一画刻出来的“生日快乐”。夜色安静,只有风吹树叶发出一点哗哗的响动,月光很薄很亮,落在树上皎洁如枝头雪。她用大拇指的指腹压着那行痕迹,缓慢地抚过去,唯恐一用力会弄碎似的,终于露出笑容:“谢谢。”

  她笑起来比不笑还要好看,眉眼弯弯,瞳仁亮晶晶的,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可惜她天性不爱笑,纵使以后相熟了,他也不常见到她的笑颜。

  “郑逢恩。”在她握着那个苹果要拐进女寝楼的大门时,他叫住她。

  她回头,不明所以地望过来。

  这是他们第三次相遇,而她从未问过他的姓名,所以这次他自报家门:“我叫袁清让。”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心底似有雪花飘落,无声坠地,却又仿佛重重锤击,“清澈的清,礼让的让,我叫袁清让。”

  四

  袁清让第四次见到郑逢恩,已经二十六岁,到了这个年纪的他,算是小有成就。毕业几年,他潜心在事业上钻研,设计的酒窖和展厅在国内外都获过奖,这一年他刚刚脱离了设计院,组建自己的团队,与人合伙成立了私人工作室。

  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画设计图时,他偶尔也会想到曾经那个伏在晒不到阳光的阴沉沉小房间里,在数学演算纸的背面随意涂画一些建筑结构的自己。年少时的不如意翻篇了,好在现在苦尽甘来,辛劳了半辈子的母亲在儿子的资助下,又做回了清闲的花店老板娘。

  日子一松泛,母亲便开始催起他的人生大事。他一直单身,一心搞事业,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到后来连合伙人也劝他:“钱是赚不完的,享受人生最重要。你看看我新接的那个客户,年纪轻轻继承家业,未婚妻漂亮得跟天仙一样,那才是人生赢家呢。”

  此话一出,袁清让手中捏着的炭笔不慎折断在纸上,勾勒到一半的柱体线条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他放下笔,提着纸在灯光下一照,郑宅从前的模样跃然纸上——气派的欧式别墅,挑高的门厅和圆形的拱窗,暖融融的光透过玻璃幕墙打在庭院草坪上。

  不知不觉画出了记忆中的模样,他叹口气,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工作室接待的第一位客户,是医疗器械领域的龙头企业海瑞生物的少东家。初次会面,对方握完手便直奔主题,说想赶在婚礼前将未婚妻家的老宅翻新改造一番。

  那次谈话十分生疏客套,谁都没有提彼此是S大校友的一点情分来套近乎,虽是相当的年纪,但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几年的叶迢,言谈举止隐隐透着一股傲气,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未婚妻时,冷峻的面容才会柔和下来。

  一旁的郑逢恩全程没有说话,神色淡淡,像置身事外。合作聊到一半,叶迢接到秘书的急电,要赶去另一个地方谈生意,嘱咐郑逢恩等司机来接,袁清让适时接过话茬:“不如我送郑小姐回去吧,正好实地考察一下。”

  下午五点,车堵在高架上,天边落日熔金,车里的光线也跟着暗下去。他把着方向盘,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后视镜中阖眼小憩的女人。

  “袁老师有话想问吗?”她分明闭着眼,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投过来的视线。

  “没有。”他立刻转过头,心虚地挠挠鼻子,又接着说,“只是好奇叶总是怎么找到我们工作室的,毕竟刚成立不久,远没有大的建筑设计院那么有名气。”

  “不是他找的,是我找的。”

  她睁开眼,手掌托着下颌看向车窗外渐次亮起路灯和霓虹的街景,侧脸娇憨甜美,依稀还是当初那个圆圆脸蛋带著婴儿肥的少女:“我碰巧刷到你们网站的首页,有一个洞穴酒窖的设计我很喜欢。”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像她这样冷淡的人竟会喜欢那样热烈的风格。那个私人葡萄酒酒窖隐匿在巨大的石灰岩体和茂密植被之下,主体建筑材料采用白橡木和大理石,外表与自然景观融为一体,内部却是色调温暖、艳丽的摩洛哥风格。尤其是他用彩色钢丝曲折做成网格形储酒架,在有限空间里排列出蜂巢、时钟表盘和波斯菊等各种色彩似彩虹的几何矩阵。

  国内建筑设计逐渐走向了一个怪圈——冷淡工业风,逃不开的黑白灰,喜欢采用纯色背景、简约线条和大片阴影。但他的不是,她两根手指在车窗上敲了敲,意指窗外正缓缓下坠的夕阳,然后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是凝固的黄昏一样的感觉,你的设计。”

  袁清让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一个地方轻轻地陷了下去。那个洞穴酒窖的设计灵感,恰恰就来自他在海上观赏到的一次日落,那个傍晚红云燃烧似火,靡靡的霞光在天际交融,在海面上波光流转,最终在海平线下消弭于无形。浪漫而热烈的景色,令他产生想要在一切消失殆尽之前抓住永恒的冲动。

  设计师大抵有个通病,乐于见到知音。车河流动,再踩下油门时,他的心境有了细微的变化,然而他自己还未察觉。

  那天道别,他重新做了下自我介绍:“我叫袁清让,清澈的清,礼让的让。合作愉快,郑小姐。”

  “郑逢恩,相逢的逢,恩赐的恩。”下车的她回握住他从车窗中递出的指尖,礼节性地轻晃了两下。

  他心里暗含的期待被打破,凝固在唇角的笑便有了点自嘲的意味。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是,谁会记住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呢?

  五

  因为房屋修葺上的一些细节,两个人渐渐走得近了,只不过这个“近”是有分寸和尺度的。在她面前,他只字不提那个带她逃离一场既定告白的平安夜,也从不过问人生兜兜转转,她缘何还是选择了留在叶迢身边。

  叶迢忙于管理公司的事务,改造老宅这件事全权交给了郑逢恩一人打理。一起讨论方案时,袁清让发现了她身上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习惯。比如,看着处事淡然,实际很容易焦虑,一焦虑就会情不自禁地咬嘴唇,将下嘴唇咬出一排整齐的齿印;她的喜怒不形于色,但如果观察细致入微,一下子就能从她眼角眉梢的微动判断出她对某个创新性设计的接受程度。

  他们的合作很愉快,她不是那种会说出“我要的黑是五彩斑斓的黑”的难搞甲方,往往只给一点提示,袁清让就能快速了解到她的需求。相处的那段时光似乎是他人生里最纯粹的一节,后来回忆起来,他总能想起她盘腿坐在落地灯下认真看一本家具图册的样子,黄澄澄的光落在奶白色羊毛地毯上,像融化了一片柔软的雪原,那一刻岁月静好,仿佛地久天长。

  但是金融界新闻已闹到满城风雨,郑家经营的万恒地产自去年起就已显出颓势,郑董事长投资地皮失败,股价下跌,股东接连撤资,眼看整个集团面临破产清算,在这个关键时刻,是海瑞生物的注资补上了万恒资金链的窟窿。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产业,因为叶小少爷倾心郑大小姐,硬生生地完成了跨业融合。

  新闻都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然也有小报八卦,质疑万恒地产此举是卖女儿。叶迢在新品发布会上面对记者的提问,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从学生时代起便属意郑逢恩,两个人订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绝非毫无感情的商业联姻。

  新宅落成那天,身为主设计师的袁清让去了一趟。

  袁母得知儿子在给当年对他们伸出援手的老主顾家的女儿设计新居的消息,一定要他送去一个大花篮表示庆贺。袁清让知道郑逢恩不喜欢鲜花,特地把花篮换成了果篮。

  从大门进去,明亮宽敞的外厅还没有配齐家具,本应显得空旷,此刻却被很多生意伙伴送来的贺喜花篮塞得满满当当。嵌在墙壁内的酒柜随着木质楼梯螺旋而上,千百支酒瓶折射灯光,绮丽如万花筒一般。站在花海中的袁清让一晃神,几乎以为时光倒流——似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少女逢恩出现在二楼楼梯的转角,秀致的眉被浓烈的花香熏得拧出不悦的弧度。

  让他从回忆中惊醒的,是客厅里那几排花篮后的异动。年轻的女主人正拨开那些碍事的花束和飘带,低头寻找着什么。他开口询问,才知道她粗心大意,在收集各个花篮上写祝语的贺卡时把订婚戒指给弄丢了。

  她摸着自己空空的左手中指,眉心微蹙,又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袁清让解开西服的袖扣,挽起袖子动手帮她一起找。花篮太多了,且都是插花工艺精巧的三脚架花篮,一丛丛开得正盛的玫瑰百合尤加利叶,简直“乱花渐欲迷人眼”。

  最后他是在一团蓝绣球花里找到的戒指,大概率是被固定花型的铁丝钩下来的。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戒指,转头看见郑逢恩正蹲在自己送的果篮面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将戒指藏进手心,走到她身旁,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形挡掉了大半。郑逢恩微微眯起眼,拿出果篮中署了名的卡片冲他晃了晃:“原来是你送的,我还在想谁会送果篮。”

  她又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送来送去送的都是花。”

  “你很不喜欢花吗?”

  空气沉寂了一会儿,她答非所问:“我妈妈很喜欢花,从我记事起,我们家每天新鲜的花就没断过,所以外人投其所好,送到我们家的也是各种各样的花。”

  那天是连绵雨季之后难得放晴的一天,阳光充沛,照入采光极好的室内,原木色地板上浮出一小段彩虹似的光,他盯着那一段光影,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以前没有人送过你水果吗?”

  她先是摇摇头,接着认真想了想,久远的模糊记忆隐隐约约地在脑海中浮现:“有的。”

  她从果篮中挑出一个苹果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读大学的时候,有男生在平安夜送了我一个苹果,那天是我生日,他还在苹果皮上刻了字,祝我生日快乐。”

  “你还记得他是谁吗?”他问。

  往事如尘埃四散,她很努力地回想那段记忆,终究没记起,末了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笑,轻飘飘地揭了那一页过去,将苹果放回果篮:“不记得了,也没有再见过面。”

  她仍旧蹲在地上,影子清晰地投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小小一团,像很小的孩子。他也在她身边蹲下去,一声不吭地牵过她的左手。这个突兀的举动有点冒犯的意思,她还没来得及抽回手,只见他摊开的掌心躺着那枚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钻戒。

  他垂着眼,动作轻柔地将戒圈套进她的指尖,也只是堪堪停在指尖:“这么重要的东西,下次别再丢了。

  “新婚快乐,叶太太。”

  六

  和叶迢领证的前一晚,郑逢恩做了个梦。

  她是极少做梦的人,即使有,也是懵懵懂懂、模糊不清的,醒来便忘了。这个梦她却记得异常清楚,细致到一毫一厘,仿佛电影画面在她眼前一帧帧慢速放映。

  梦里,她回到了被叶迢求婚的那个晚上,在市中心商业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清凉晚风吹过露台,玫瑰花瓣散落在酒红色桌布上,摇曳的烛光与夜空中闪烁着的星光交相辉映。

  梦里没有叶迢,没有拉着协奏曲营造氛围的小提琴乐队,只有她孤零零站在高楼的顶层露台上,往下看是一座城市的繁华与落寞,而抬手仿佛咫尺就可以碰到星光。

  但她被困在那个露台上,进退维谷,四周是那样寂静,没有声音,没有风。她慌慌张张地跑进露台深处的黑暗中,一脚踏空,跌进下一个空间。

  是一条冗长且灯光幽暗的走廊,走廊两侧紧闭着的大门后隐隐传出嘈乱的声响。她后知后觉,原来是大学时期的电影院,叶迢也曾在这里对她有一场未竟的告白,只不过那次有人拉着她的手腕将她解救出来。

  人生的很多事,有一没有二。

  不是不喜欢叶迢,是她还无法准确地掌握“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从刚开始懂事的年纪,她就慢慢发觉了自己在人群中的格格不入。她天生情绪迟钝,缺乏共情能力,医学上称之为“情感淡漠”,她想不通大荧幕上那些剧本编排、演员表演的虚假情节,为什么能让观众感同身受,别人泣不成声,她一头雾水;别人怜惜鲜花枯萎、冰雪消融,美的事物转瞬即逝,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她因为不在意,所以不悲伤。

  起初她还会为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感到好奇和忧虑,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喜好也没有那么重要,母亲明知道她受不了太过浓郁的花香,依然不管不顾地每日购进大量鲜花;叶迢追求她的阵仗声势浩大,且百折不挠,所有人都觉得她也应该喜欢叶迢,才能回报他那样的情深义重。

  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叶迢坚定不移地追随她,随着时间不留痕迹地流过去,她以为他也不会在自己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后来,父亲在生意场上行差踏错,过往的朋友如鸟兽散,郑叶两家第一次一起吃饭。双方家长虽然客客气气地在谈商业合作的可能性,来自对面长辈的充满探究的目光却始终锁定着她。

  郑逢恩坐在餐桌的角落,心里的不安一点点扩大,悄悄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手背突然覆上温热的触感,她抬起眼,见到已褪去少年青涩成长为可靠大人的叶迢,他的眼底浮出淡淡的青黑,顯然这段时间都没有睡好,却仍对她露出宽慰的笑。

  此后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可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这几个世人为之争吵不休且众说纷纭的字眼,即便在接受了一颗最诚挚的真心,在有了要共度一生的人之后,她还是没能给出一个独属的释义。

  她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是在看到那座洞穴酒窖的照片时。森林植被浓稠如墨,覆住铅灰色的广袤岩壁,墨绿、橙黄与橘红的大胆撞色,像凝固的黄昏,像隐于大漠的落日,像一切快要消失而又终究没有消失的灿烂盛景。

  千万人的人生是千万条道路,遗憾的是,有些人,有些事,在最初遇见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结果。更遗憾的是,一开始就不在同一条路上的人,纵使命运安排了几次交织,也是谁都没有把握住。

  编辑/王小明810809B7-C3AC-43E1-85FA-04ED8058FC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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