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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东风(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4917
作者简介:新浪微博:@归归归归嘘

  归墟,南方人。2014年开始发表短篇,作品散见于《花火》《飞魔幻》《爱格》等杂志,擅长写作文风细腻的古代言情小说,偶尔尝试轻松风格。

  作品简介:

  世人都以为秦荀起兵是为皇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年经营,权倾朝野,只为一人。

  哪怕她步步引诱,设下死局,他也甘之如飴。

  桀骜权臣×腹黑太后,强强相争,棋逢对手!

  前情回顾:元宁九年冬,凌王谋逆,秦荀携密诏勤王,救下薛萦与新君萧钰。

  (特别声明:因连载需要,部分情节在连载过程中做了删改调整,最终故事情节以实际出版为准!)

  正文:

  醒来时,薛萦身处帷帐中,左肩的伤口已被洁净白布缠裹好,连衣裳也重新换过。

  她忍痛起身,稍有动作,惊动了立在帐外的宫人。绛珠拂开帷帐,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含泪道:“娘娘受了这样大的罪,还是好生歇着吧!”

  她摇头,问道:“殿下呢?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宁州刺史秦荀从雍州借兵赶来救驾,诛了叛军,寻到殿下和奴婢,将殿下救出。”绛珠答道,“殿下回来后,在娘娘床边守了大半宿,实在熬不住了,才让宫人抱去偏殿休息。”

  月前,萧琰曾同她提起,宁州与北蚩一战再度告捷,遂召宁州刺史秦荀入京领赏。若按正常脚程来算,他竟是提前了好几日赶到,薛萦不禁生疑。

  未几,小黄门入殿禀报,说叛乱平定,已将陛下的梓宫迎回长乐宫安置,朝臣们也在灵堂候着,现下秦将军正带兵搜寻潜藏在宫中的叛军,请她和殿下务必当心。

  薛萦思忖片刻,问道:“昨夜被叛军抓走的那几位大人寻到了吗?可有受伤?”

  小黄门道:“已经被秦将军寻到,诸位大人先前被关押在崇文殿,都还安好,只是大理寺那位谢大人受了些伤。”

  薛萦声调骤然提高:“什么样的伤?”

  她平素说话都是温柔和缓的,从未像今天这般急切,小黄门忙禀道:“说是谢大人借机挣脱绳索,捡到一把剑,杀了崇文殿里几个叛军,想要从窗牖翻出,赶去营救殿下和娘娘。不幸被殿外看守的叛军发现,挨了顿打。”

  听闻此言,薛萦一颗心放下了些——仅是皮肉伤,性命无忧。

  细想来,她应当感谢这位入京领赏的宁州刺史,若不是他去雍州借兵救驾,只怕眼下局面已经掌控不住。

  左肩的伤口复又疼了起来,薛萦想起昨夜他跪在她身边,替她拔除弩箭。她自是知晓那时她失血过多,情况紧急,容不得迟疑,但一想到那人无意中竟将她的身子也一并看了去,心里有些慌乱。

  她想了想,吩咐那小黄门:“等秦将军得了空闲,请他来趟含凉殿,便说是本宫有事召见。”

  殿外石阶下遍是血迹,宫人们提水冲洗,空气里弥散着淡淡血腥味。

  雪后初霁,冬阳透过云层,投向白茫茫的大地,屋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与石阶下的血水混杂,蜿蜒流向远处。

  秦荀来得很快,甚至来不及换下一身被血污冲刷过的玄甲。他是宁州人,自小长于北地,身量比京中的朝臣们要高一些。

  隔着一面屏风相见,薛萦倒也瞧不真切他的样貌,只记得他生了一双稍稍异于常人的眼。

  秦荀卸下佩剑,交与内侍,跪地向她行礼:“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和殿下恕罪。”

  薛萦含笑道:“秦将军救驾有功,本宫怎忍苛责?若非秦将军及时赶到,本宫早已随陛下去了,哪里还能坐在这里与秦将军说话?”

  既是肯定他的功绩,也是她的真心话。

  秦荀道:“臣得陛下赏识,才有今日。陛下山陵崩,殿下遭难,臣定当赴汤蹈火,解殿下困危,以报陛下提携之恩。”

  他这番话倒是不假,当初宁州屡遭北蚩犯扰,朝廷派去的数任刺史皆无所建树,萧琰恼怒之际,却作出令一众朝臣反对的决议。他破例提拔了宁州军中一名百夫长,将其调至新任刺史身边为副将。

  元宁五年秋,北蚩大兴兵马南下,几乎围了宁州城。正是这名百夫长献计,率一支人马破了北蚩骑兵包围,将北蚩的右将军斩于马下。

  宁州发往京城的奏报中提到此人,萧琰得知,命人查过籍贯出身,知他幼失恃怙,由外祖抚育大,外祖家是宁州的商贾。萧琰原本有意擢升他的官职,得知他的家世背景,却往后压了一压,等来时机,才重提此事。

  薛萦庆幸自己将萧琰无意中与她提过的话记了个七八分,对于秦荀的来历,她总归是有所知晓的。

  “陛下如若泉下有知,定当欣慰。”薛萦道,“叛乱既定,那叛贼首领可有寻到?”

  秦荀沉声道:“目前尚未寻到凌王的下落。”

  那么,这场宫变远没有结束,薛萦笑了笑,道:“还需烦请秦将军全力缉拿叛贼首领,寻找他的下落。”

  秦荀复又朝她叩首:“臣领命。”

  这次谈话算是到头了,薛萦嘱咐他道:“如果能找到凌王,务必留他一命。”

  屏风后,秦荀怔了怔,才答:“谨遵娘娘旨意。”

  内侍上前领他出去,他起身后,却又抱拳行了一礼:“娘娘的左肩为弩箭所伤,伤口长好须花些时日,切记不可沾水。”

  不知他此言何意,薛萦道:“多谢将军相告。”

  待他出了含凉殿,薛萦开始盘算起来,先前曾听闻这位刺史尚未婚娶,可以乘机择一个宗室贵女给他做正妻,以此笼络他。

  不过他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年纪,兴许已有了妻儿,若当真如此,不免有些可惜。

  萧钰醒后,薛萦领她去长乐宫安抚了朝臣,而后两人又同守在梓宫前哭灵。

  京中遭此大变,需尽快将先帝梓宫送入皇陵安置,扶持新君继位,查惩逆贼一党,暗中敲打怀有其他心思的宗亲,勒令他们安分守己,辅佐新帝。

  况且,萧琰生前也有意愿,若他突然故去,丧礼仪制一切从简。

  薛萦将这个想法与姚相说过,征得了朝臣与宗亲的同意。

  凌王的下落还未寻到,叛军主力虽已诛灭,恐还有漏网之鱼藏匿在宫中。

  是夜,薛萦不放心萧钰,让绛珠将她接来自己宫中。

  萧钰年不过九岁,即便真是男儿身,时局未定,在养母的宫室里借宿几日,于情于理都是合乎礼法的。

  宫人放下帷帐,熄了灯烛,萧钰赤足下地,悄悄跑出去寻薛萦。

  薛萦夜里一向睡不安稳,里头稍有声响,她便清醒,低声唤道:“殿下?”

  萧钰手足并用爬上榻,小心翼翼地绕过薛萦,避免碰触到她左肩的伤口,与她并肩躺在一起,软声道:“娘娘,我害怕。”

  薛萦为她盖上衾被,道:“你爹爹早早定下了辅政大臣,叛军也被剿灭,阿钰在害怕什么呢?”

  萧钰眨了眨眼,迷惘地道:“为什么皇叔要杀我呢?”

  她终归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这些问题,现下哪能想通彻。

  “殿下年幼,尚不能亲政,一旦坐上皇位,就会有许多双手从暗中伸出,想要将殿下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薛萦道,“倘若他们知道殿下实为女子,恐会更加肆无忌惮。所以殿下,要学会忍耐。”

  萧钰似懂非懂,又道:“娘娘的伤好些了吗?”

  薛萦笑着道:“绛珠为我换过药,已经好了许多,殿下勿要担忧。”

  “等我再长大些,就能保护你不被歹人欺负了。”萧钰往她怀里靠了靠。

  薛萦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又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将她哄睡,唤来绛珠,把她抱回里间那张床榻。

  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薛萦略微细想,便觉头疼。

  凌王谋逆是杀身大罪,但太后必定会为他求情,届时也只能寻个折中的法子,看能否将凌王贬为庶人流放,尽力保全他的家眷不受过多牵连。

  太后素来偏疼幼子,此事过后,必定要同她大闹一场。

  至于平叛有功的秦荀,一个武官留在京中,手里还握着边关的兵权,时日久了,恐又生出事端。年关过后,就让萧钰下令,命他速回宁州。

  如若还能为他赐一桩姻缘,便是最好不过。

  薛萦起身时天已大亮。宫人备好浴汤退了出去。她脱去衣衫,左肩裹着的纱布不再渗血,想起秦荀拜别前莫名留下的几句叮嘱,便又叹了声气。

  一番洗漱后,坐在铜镜前,薛萦看着镜中的自己,挑了口脂抹上,又施了一层细腻的香粉遮去眼底淡青色,仍然难掩憔悴。

  这时,内侍入殿传报,说秦将军求见。

  秦荀率手下将士在京中彻夜搜寻,今日清晨在凝华门发现凌王的尸首,就近安置在一处废弃园子里。经内侍与他的部下辨认,证实是凌王本人,为保万无一失,秦荀想请她前去再度勘验。

  京中陡然生变,太后周氏回宫的车马尚被阻在京郊,凌王家眷幽禁府中候审,眼下,宫中的确只能由她主事。

  那支上好的碧玉簪忽然从手中滑落,跌碎在地,宫娥忙俯身捡拾。

  薛萦无暇顾及,浑身如坠冰窖之中,就连嗓音也带上寒意:“你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内侍当即俯首磕头,道:“秦将军寻到了王爷的下落,说是……说是已经薨了……”

  从含凉殿过去废园路途甚远,又下着雨,薛萦让绛珠寻来一辆青篷马车。豆大的雨珠砸到车篷顶,响声沉闷,薛萦心中亦是郁郁不乐。

  行到廢园,绛珠扶薛萦下了马车,园子外头重兵把守,秦荀立在院门旁相迎,向她行过礼,等候片刻,知晓薛萦没有命自己跟去的打算,唤来部下吩咐道:“娘娘要亲自查勘凌王尸首,你进去陪同。”

  新寡的后妃与外臣不设遮挡共处,传出去总归是不大好听的。

  园子地处宫苑东北角,多年来无人打理、居住,四下荒芜,野草齐膝深。

  副将推开门,领二人走进去,里头摆着副担架,尸首用白布蒙住。

  副将面露犹豫:“凌王重伤后欲从侧门出城,与冲入城中的援军相遇,亲卫弃他而逃。而当时夜黑未能及时辨认出来,遭马蹄践踏后尸首变得血肉模糊,恐怕会惊吓到娘娘。”

  薛萦轻声道:“烦请大人揭开布。”

  副将依言照做,掀开白布,血肉模糊的面孔首先现出。几声惊雷过后,一道闪电劈开天际,越发显得狰狞,副将还在往下揭,薛萦难以抑制内心惊恐,疾步向门外行去。

  她只顾低头看脚下,蓦地撞上一人,秦荀负手立在门口,正巧挡住她的去路。

  薛萦脸色微白,主动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寻绛珠,他却主动扶住她的手:“臣有些话,需单独禀给娘娘,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薛萦惊疑,望着他道:“秦将军?”

  秦荀岿然不动,淡淡道:“事关大行皇帝生前的嘱托,若娘娘不便,臣改日再觐见娘娘。”

  他那琉璃色的双眸中平静无波,倒也不像陡生歹意的恶徒。薛萦定住心神,唤绛珠去屋子外头等候,那副将也一并退了出去,并将两扇门阖上。

  秦荀终于松开她的手,她不着痕迹地在衣裳上揩了几下。他瞥见她眼里淡淡的嫌恶,没有说破,指着屋子里唯一一张杌子:“室内简陋,请娘娘落座。”

  薛萦不知他的用意,朝窗下的杌子走去,如此一来,也算远离了那具尸首。

  秦荀没有跟来,立在原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道:“臣赴京之前,收到陛下的密信。”

  他安排好宁州事务,原定于冬月中旬启程,正好能赶在除夕宫宴前两日抵达京中,开春就回宁州,这样便不会耽搁太久。没承想,萧琰发下一道密函,命他提前十数日动身前往雍州,暂不将消息透露出去。他带上几名亲卫,日夜兼程赶往雍州,路过紫云渡口,得悉陛下驾崩次日,凌王举兵逼宫,禁卫军阵前叛变。

  及至那刻,秦荀终于悟到这道诏令的用意,携密函绕道雍州兵营,调动兵马赶往京中,解了宫城之危。

  叙述了事情经过,秦荀将密函呈上,薛萦仔细阅过,的确是萧琰亲笔。他无疑是高明的棋手,提前猜到凌王可能的动作,事先布下一枚黑子,彻底扭转败局。

  直觉告诉薛萦,秦荀并非良善之臣。

  或许连萧琰自己也未能料想到,他这一招后手,极有可能引来一头野狼。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病榻上得知凌王与幽州刺史私下勾结之时,他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势,担忧宫城禁军不足以抵挡,于是命秦荀从雍州借了两万兵力。

  应当庆幸萧琰多置下了一步棋……

  薛萦紧紧攥着那信,心中生出万千愁绪,道:“禁卫军临阵叛变,小殿下与本宫的性命,都是秦将军救下来的。待他日小殿下登基,必有重赏。”

  两人一同辨认过尸首身份,薛萦心下了然,将视线移开:“罪臣之身不可风光下葬,但他毕竟是陛下的手足,也不能潦草弃于乱葬岗。请秦将军找一副薄皮棺材,将他葬在城外山冈,不立碑,不许任何人前去坟前祭奠,更不许私自供奉牌位。”

  秦荀将尸首摆正,盖上白布,取出一块帕子擦拭指间沾染的秽物,抬眸看她:“娘娘被他所伤,后又钉入棺中,险些丧命,心中就无半点怨恨?”

  肩部的痛楚今日才好了些,薛萦并非圣人,自是无法谅解他,说道:“本宫就算心生怨恨又能如何?是将他鞭尸悬于城楼口,还是下令斩了凌王府的家眷?人死恩怨散,权当做过一场噩梦罢了。”

  秦荀没有接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被外臣肆无忌惮地注目,薛萦甚是不自在,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秦将军?”

  他忽然笑了:“娘娘这样温软的性子,若是去到战场上,只怕早就没了命。”

  打仗杀敌是男人们的事,不知秦荀怎就扯到她身上来了。薛萦不想与他做过多纠缠,只求快些脱身,便说:“本宫一介妇孺,久居深宫,比不上男儿的勇气见识,令秦将军见笑了。”

  “去年初春,臣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秦荀终究提起旧事,声音微有些喑哑,“娘娘不记得了吗?”

  薛萦与秦荀其实是认识的。

  元宁八年春狩,薛萦离开营地去山涧汲水,与侍女走散,偏又认错了路,往山中越走越深,最终被一片湖水止住去路。

  午后日头西行,她在湖边等候大半日,未见宫人来寻,起身准备去寻路。一人一马忽然从上方山崖滚落,坠入深涧。

  青骢马当场便死了,那男子奋力游到岸边,见她提着裙摆站在不远处,面露诧异之色。他以为她是宗室贵女,冲她笑了一笑:“劳烦搭把手,我的右臂折了。”

  明媚春光下,他的眼睛泛出琉璃色泽,如沉静湖水。

  眼下能出现在西青山的,不是随从的宫人,便是朝臣。他身着骑射便装,佩有箭囊,想来应是京中某位不相识的武官。

  薛萦不忍见他折了一条手臂还泡在凉水中,寻来竹枝,把他拉上岸。他胸腹多处划擦伤,撕了衣衫下摆,简单包扎过后,又请她帮忙用树枝固定住脱臼的右臂。

  他先是解释坐下良驹无故受惊发狂,载着他坠下山涧,而他常年离京留守驻地,对西青山猎场的地形并不熟悉,末了,又询问薛萦的身份。

  她说自己是小薛后身边侍奉的女官,汲水时迷了路,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他。他并未生疑,在湖边歇息了一阵,忍痛起身,带她折返寻路。

  奈何薛萦也不识路,他只好凭借先前的记忆试图领她返回营地。落日沉到青山外,倦鸟归林,她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直到身后传来第一声狼嗥。

  山林中奔波许久,他身上一些伤口复又崩裂,夜色四合,狼群循着血腥味而来……

  他率先发现异常,左手拔出随身佩剑,把薛萦护在身后。

  喧嚣的山林似乎一瞬变得寂静起来,夜色中忽然冒出一双碧绿狼眸,头狼龇牙朝他们走来。薛萦头一回与狼群靠得这样近,既觉得新奇,又有些惧怕。

  野狼越来越多,渐成包围之势。

  那时他们已行至山后一面坡地,四周疏疏朗朗长着杂草。他见不远处有棵歪脖子乌桕,便问薛萦可会爬树。

  她只在八九岁顽皮时攀过家里的小香樟树,技巧早忘得一干二净,眼下情形却容不得她再做犹豫。他单手拦腰抱起她,疾步走到树下,将她往上托举。

  薛萦抓住粗壮的树枝,奋力攀爬上去,朝他伸手:“我拉你上来。”

  他紧握手中剑,却道:“这棵树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你好好待在上头。”

  话音甫落,头狼跃起扑向他,他侧身避过,剑尖在它的肚皮上拉开一道口子。头狼吃痛,哀嗥数声,十数只野狼一并朝他发动攻势。

  他出剑极快,凛冽寒光映入薛萦瞳中,她甚至未能看清楚招式,他就已把长剑送入试图从后偷袭的那头野狼腹中……

  他右臂受伤,要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狼群抗衡,自是吃力得很,斩杀头狼之后不再继续乘胜追击。

  剩余野狼逃窜入山林,他拄剑跪地,喘得厉害,松开左手,长剑跌落:“我知道自己伤得怎么样,你弃了我,往东南边再走几里路,就可以回去了。兴许娘娘派了人,正在寻你呢!”

  薛萦爬下树,越过满地污血与野狼尸体,顾不得男女之防,小心翼翼地搀起他,将他的左臂搭在自己肩上。

  “你救了我的命,我必定带你出去。”她看了看他的眼睛,认真地道。

  两人走出不远,他因体力不支昏死过去,薛萦将他拖到一株树下,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右肩被狼抓出两个窟窿,应是伤到了血脉,汩汩淌出血,包扎数遍也无济于事。薛萦心急之下用素手摁住伤口止血,那一宿她不敢合眼,害怕狼群去而复返,害怕这个舍命救她的男子当真死在山野……

  次日清晨,禁卫军一支小队寻到他们,那时薛萦狼狈得很,衣钗不整,滿手都是血垢。

  跟随同来的宫娥将她扶上小轿,薛萦望了望那昏迷未醒的男子,道:“这位大人先前受了伤,失血过多,务必尽快送去营地,请医官救治。”

  禁卫军领了命令,上前将他抬走,薛萦这才放下帘子,将自己藏在这顶昏暗的小轿之中。

  皇后与外臣同宿过夜,若让人知晓,于她的名声难免有损。

  萧琰严令禁止那日窥见他们二人的禁卫军与宫婢谈及此事,对外只说是皇后的女官走失,又被寻回。

  不久后薛萦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竟是萧琰经常夸赞的武将秦荀。

  时隔一载,禁庭大乱,火光与血交织成旖旎夜色。她被困棺中,将死之际,又见到他。

  秦荀看着她,眼底浮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道:“臣来京中,一来是为了完成陛下所托之事,二来,是为了报娘娘当年相救之恩。”

  “我于将军无恩,又何来报答一说。”薛萦蓦地起身,牵扯到肩部伤口,?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她足下不稳,身形微微往旁侧倾去,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肩。

  薛萦回过头,秦荀收了手,神情淡然:“臣这双手,已用帕子擦拭过数遍,娘娘大可不必介怀。”

  顺着他的话回忆起凌王的死状,胃里那股不适感竟又浮上来,薛萦有些恼怒,兀自推门出了屋子。

  身后,秦荀拱手行礼:“臣恭送娘娘。”

  绛珠不知他们二人发生争执,见她面有愠色,以为她是被凌王的死后惨状惊吓到,温声宽慰她。

  马车驶去,薛萦身子乏软,倚着车厢壁,垂下眸道:“陛下驾崩,凌王谋逆身死,待那位娘娘回宫,且有的闹。”

  不管他日周氏如何斥骂折辱,她都得将委屈咽回肚里,谁让她是小陛下的养母,大端的太后呢?

  第二章·涉险

  大行皇帝的梓宫在长乐宫又停放了三日,便出殡到燕虞山。依他生前旨意,丧仪一切从简,故而薛萦只随送葬仪卫行到东华门,余下半日路程,由储君萧钰率文武百官亲往燕虞山送行。

  周氏前几日回到宫中,不久病了起来。薛萦照例去永宁宫探视,这回倒没吃闭门羹。

  周氏靠坐床头,正为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伤心落泪,汤药放到凉也没动一勺。

  薛萦温言相劝,却不料周氏扬手一泼,药汁浇了她满头满脸,玉碗贴着鬓边掠过,落地即碎。

  殿内侍立的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周氏自觉失态,张口想要与她说话,薛萦复又向她行了一礼,抢先道:“如若娘娘无事吩咐,臣妾先行告退,明日再来永宁宫给娘娘请安。”

  周氏见薛萦主动请辞,也不好继续发火,放软语气同她说了几句话,不做挽留。

  出了永宁宫,绛珠携宫人迎上来,见到薛萦的模样,亦吃了一惊。薛萦用绣帕拭去脸上药渍,低声吩咐绛珠道:“这个时辰,殿下还未回宫,先不必回含凉殿,去惊鸿楼吧!”

  惊鸿楼为宫苑西北角的一座水榭,原是太祖皇帝为宠妃许氏所建。许家在朝斗中落败,许氏亦失宠,被太祖皇帝下令囚于惊鸿楼中,最终自戕身亡。

  这座水榭几近荒弃,薛萦也是入宫一两年后才寻到这个去处,难受时独自在池水边坐上一会儿,将疑难之事仔仔细细捋清,便好上许多。

  绛珠出言劝过,说许妃含冤而终,惊鸿楼这地怨气太重,让她还是少去为好。

  受父亲影响,薛萦对于鬼神之说一向是疑信参半,不过见绛珠好心相劝,便听从了,此后极少踏足。

  此次前来,是因为心中积郁,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压在身上,几乎令她喘息不过来。

  薛萦知晓绛珠有些害怕跟来,让她与宫人在远处等候。

  除夕临近,早先十来日宫人们就开始了清扫,唯独惊鸿楼与几座废弃园子无人打扫,栏杆上积了一层薄灰。薛萦没有登楼,只身去了临水亭台,寻了方石凳坐下,忍不住落下泪来,忽闻跫跫足音,次第从远处传来。

  凉风拂过一池枯荷,吹落脸颊上的泪珠。她想起惊鸿楼的传说——许妃心有不甘,死后化为一缕幽魂,每每起风时,便会回到这座楼中。

  “娘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打断薛萦不合时宜的遐想。她应声望去,却见秦荀立在亭子外,将长剑收回鞘中,向她行了一礼。

  薛萦慌忙转过身去,不愿教他瞧见自己现在的难堪模样:“秦将军怎么在这里?”

  “臣与禁卫军巡守宫城,行至此处,见到娘娘的贴身女官,听闻娘娘独自入了惊鸿楼,许久未见出来,故来探视。”秦荀道。

  禁卫军原大统领狄烈,因谋逆罪下诏狱候审,宰相遂与几位老臣商议,提出让秦荀暂代禁卫军大统领一职,待殿下践祚,再觅合适人选,此事薛萦是知晓并点了头的。

  薛萦道:“本宫无事,将军请回吧!”

  午后风大,亭台临水,比别处要冷许多,薛萦衣衫单薄,觉察到刺骨寒意,身子小小战栗起来,只盼着秦荀快些离开。

  秦荀非但不走,反而疾步上前,解下大氅为她披在身上。

  他一个臣子做出这番举动,自是僭越了,可方才薛萦含泪抬眸,云鬓妆容凌乱,衣襟处洇开大片药汁留下的褐色污渍,见到自己那瞬她慌乱转身,想要以此掩饰难堪,秦荀心底便有了些许怜惜。

  听闻她是在永宁宫受了训斥,才会哭得这般伤心,想到她先前箭伤未愈,秦荀遂把大氅给了她。对待女人,他向来没有太多耐心,也不在意薛萦是否愿意领他的情。

  可她竟一动也不敢动,长睫上挂着泪,浑似一只受惊的雀儿。

  秦荀遂生出一丝揶揄的心思,提点她道:“殿下年幼,娘娘手握大权,心中若有不快,杀了那些不识趣的人便是。”

  薛萦怒道:“秦荀,你大胆!”

  他低声笑了起来,起身复又向她行过礼,兀自离去。

  风势渐大,薛萦不敢在惊鸿楼久留,扯下大氅扔入池水,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除了一池枯荷,无人知晓秦荀曾对薛萦说过的那几句令她十分后怕的话。

  京中亂党肃清,先帝的棺椁葬入燕虞山皇陵地宫,一切总算是尘埃落定。

  登基大典于元宵节后如期举行,新君继位,改年号熙和,祭告过宗庙社稷与天下万民,接下来就是大赦天下。

  刑部与大理寺共拟出一份待赦名单,呈给皇帝和中书门下省过目,以求今上早日定夺。那名单萧钰拿给薛萦看过,问起她的意见。

  里头待赦免的囚徒犯的多是些盗窃小罪,与先帝萧琰在位时那次大赦相较,此次的人数要多些,但薛萦对此并无异议。

  萧钰却犯难,细声道:“爹爹临终前曾有大赦天下为万民祈福的意愿,此次开春大赦,朕有意让刑部多挑了些人,姚相公与中书门下省的诸位大人均无意见。不想大理寺的那位谢大人,连上了奏疏,恳请朕削减名额,说大端律法中对赦免作出了规定,法不严,不足以治天下。”

  薛萦问她:“陛下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呢?”

  “姚相公与诸位大人都没有提出异议,朕原是想顺着自己的心意。”说到此处,萧钰顿了顿,“可谢大人说得也有理。”

  薛萦笑了笑,道:“陛下纯孝,此番大赦本是为了完成先帝遗愿,又恐违背常例,不妨寻个时机,与谢大人说一说陛下心中的难处。”

  谢怀虚那样的性子最是刚正不阿,如霜松劲竹,偏他又在大理寺任职,主刑狱重案,但倘若他知晓事情缘由,定然不会与一个孩子为难。

  过了两日,薛萦去承明殿查阅萧钰的功课,却被内侍告知,陛下正召见大理寺少卿谢怀虚,现下尚不得空。

  殿门訇然打开,一身穿绛色官袍的男子从中走出,见薛萦立在廊檐下,遂上前向她行礼。

  一月未见,他清瘦许多,往日的官袍穿在身上,如今竟有些空荡荡的。薛萦想是宫变那时受伤,令他吃了不少苦头。

  薛萦心下一动,忽改了主意,对绛珠道:“本宫有要紧事须要询问谢大人,你先行禀告陛下,本宫稍后再去检查他的课业。”

  支走绛珠,身边只剩两个小宫女,薛萦命她们与领谢怀虚出宫的内侍一起随侍身后。

  薛萦携他往御苑去了,寻了处凉亭落脚歇息,让宫人们在远处等候。谢怀虚不知她的用意,静立在她身后。

  初春將近,枯枝抽出绿芽,她悦耳的嗓音适时响起,如淙淙春水,淌过心间。

  薛萦一声轻叹,与他说道:“陛下虽然孩子心性,但增加大赦名额,也是为了略表孝心。谢大人既已规劝过陛下,便不要同他太过计较了吧!”

  谢怀虚微怔片刻,道:“方才陛下已和臣说过此事,同意适当削减定员人数。臣起初并不知陛下心中孝意,实在惶恐。”

  薛萦便笑:“谢大人就算事先知道了,恐怕也要上书劝谏的。”

  他复又拱手行礼,以为薛萦要向他发难,却听见她低声问:“谢大人先前受的伤,现在好些了吗?”

  顿了片刻,谢怀虚答道:“并无大碍,娘娘无须顾念。”

  清风徐来,一缕似有似无的沉香充盈在鼻息间,谢怀虚不敢抬眸看她,却想,此刻她眉间定又笼着淡淡薄愁。

  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是当今小陛下的养母,谢怀虚清楚,终此一生,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薛萦收敛好心绪,转过身对他笑了一笑:“本宫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陛下还在承明殿候着,谢大人请回吧!”

  谢怀虚却未行礼,似是还有话要与她说,薛萦不等他开口,兀自唤来内侍将他领走。

  那抹身影渐行渐远,薛萦目送他离去,又静默坐了一阵,起身时,凉亭外竟多出一人。那男子身姿挺拔如苍松,剑眉下一双琉璃色眼眸,正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就连官袍也盖不住那几分邪气。

  “臣与娘娘当真有缘,偌大的皇宫中总能碰见,不过臣来得不巧。”秦荀放慢语调,有意卖了个关子,“似乎撞见了不该瞧见的,还请娘娘莫要降罪。”

  薛萦知晓他必定将她与谢怀虚说话的场面尽收眼底,短处教人拿捏住,她心中又气又恼,可又奈他不得,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兀自出了凉亭,携两个宫女往承明殿去了。

  秦荀这人,每回见到她,似乎都要存心捉弄一番,可他们之间并无过节。

  二月春寒,殿内还烧着地龙,萧钰的功课如往常一般不上心,薛萦原本心中就积了薄薄怒意,这下越发烦闷起来。

  萧钰机敏,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寻了个借口将宫人打发去外殿,稚声询问她因何事不快。她当然是知道理由的,但料定薛萦一贯疼惜她,断然不会向她发难。

  “许多事。”薛萦把她牵到跟前,“譬如陛下读书不用功。”

  “娘娘莫要生气,我……”萧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磕磕绊绊地道,“我以后,以后必定用功读书。”

  薛萦却道:“为陛下讲学的新人选,本宫会好好挑选。陛下先前提过想寻个侍读,梁家三郎着实不错,若梁大人同意了,陛下可召他入宫。”

  她记挂着与梁家小公子的约定,原本以为此事被父亲拒后,须过一段时日才能重提,却没想到薛萦竟主动应允。萧钰喜不自禁,重重点了几下头。

  “还有一事要与陛下商量。”薛萦望着她,神情肃然起来,“凌王身死,他的家眷现在还被拘在狱中,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钰道:“先前皇祖母也提过此事,还为凌王妃母子求情开恩。朕以为逆贼已伏诛,家眷未牵涉其中,就不必连坐了,不如下令褫夺爵位,将其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回京。”

  “看来陛下心中早有了打算,无须本宫进言。”薛萦笑了笑,督促萧钰完成功课,又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去。

  殿外石阶下立着一位等候传召的年轻臣子,那人着武官官袍,佩银鱼袋,却是秦荀。

  见薛萦携女官走来,秦荀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道:“方才娘娘走得匆忙,臣竟忘了向娘娘告礼。”

  料峭春风尚带寒意,他的官袍并不厚实,又兀立殿下吹了许久凉风,?鼻尖晕开一抹微红,滋味定然不好受,薛萦遂说:“如果本宫知晓秦将军正等着陛下召见,必定是要同陛下一道用过午饭再走的。”

  秦荀道:“娘娘素来仁厚,见不得臣在殿外受寒,想来不会这样做。”

  薛萦不置可否,静静看向石阶下,他唇边带着温和的笑,只是那笑意虚浮,未达眼底。

  旋即,近侍过来传报,将秦荀领了进去。

  萧钰召他入宫,是为了今年春狩一事。

  大端开国之初,太祖立下祖训,宗室子弟人人须习武,历年的春秋狩猎,无故不得废止。萧钰出生时尚不足月,身子弱得跟小猫儿一样,养到五六岁才稍有好转。萧琰心疼爱女,到了萧钰六岁末才为她请来师父教授骑射。

  这样的年岁再习武不免有些晚了,加之萧钰素日顽皮,师父又不敢严加苛责,三年下来,她的骑射本领羞得简直拿不出手。秦荀是边关守将,定要比她从前的师父厉害许多,若请他抽空教授,她的骑射技术兴许还能赶在春狩之前提上去几分。

  萧钰道出来意,秦荀笑了一笑,打消她心底的疑虑:“回宁州的日期尚未定下,宫中卫戍也已恢复如常。臣近来空闲了些,若是陛下不嫌弃,臣定当竭力教授。”

  秦荀应允得痛快,还为小陛下挑选了匹合适的小马驹。

  小陛下师从秦荀习武一事,薛萦很快知晓,但未做太多过问。

  先帝去岁山陵崩,国孝未满,今明两年的春狩都只是走个形式。就算这样,萧钰也得好生准备着,万万不能教人瞧出端倪。

  与同岁少年郎相比,萧钰的身量显得矮了些许,现下尚能囫囵圆谎,女儿家毕竟异于男子,再过三两年便不好遮掩过去。只盼着时局早些安定,尽快将小陛下的女子身份公布于世。可凌王家眷尚未离京,小陛下威望不足,又平白杀出一个秦荀,要到何时才能等来安宁日子呢?

  想起这些,薛萦便觉得头隐隐作痛,帐外投来烛焰跳动的影子,是绛珠进到内殿添熏香。

  “换成安息香吧,这样我入睡得快些。”薛萦忽然出声道。

  闻言,绛珠换了香料,过会儿说道:“娘娘近来总是失眠,应该请太医过来瞧一瞧。”

  “不妨事,午后睡得久了,夜里才会没有困意。”薛萦说,“太医必定要开上许多汤药将养,我一贯是不喜欢那些的。”

  她看似柔婉,实则极少更改心中打定的主意。绛珠知薛萦的性子一向如此,先前已经提过几回请太医的事,并不奏效,这次便不再相劝。

  就着安息香的淡淡香气,薛萦终于入眠。

  次日,礼部官员入宫呈上奏疏,详细列出春狩安排,誊写两份,一份送去宣政殿,一份送到含凉殿。

  春狩照例在西青山举行,今岁仪式从简,皇帝携文武百官在西青山扎营一宿,第二日正午返宫。

  得知萧钰未提出意见,薛萦将阅过后的奏疏递给内侍,道:“前去告诉邓大人,本宫无异议,一切皆以陛下的旨意为准。”

  在永宁宫探视时,薛萦同周氏说了春狩的事,告诉她日子定在下月初八,须在西青山扎营一宿,卫戍巡逻俱已安排妥当,由秦荀和兵部尚书颜福二人负责。

  周氏端着汤药,许久后才出声,问她:“这次春狩,你也同去吗?”

  “臣妾今年会与陛下前去,待陛下年岁再长一些,臣妾就不做陪同了。”薛萦道。

  玉碗忽然被搁在桌上,声音有些重。

  薛萦抬眸,见周氏神情漠然:“陛下有禁卫军护卫,何须你一个妇道人家陪同。况且随同陛下去西青山的不是宫人就是朝中官员,与陌生男子共处,传出去恐怕对你的名声不好。”

  当年她与谢家定亲的事,萧琰是知道的,故而当初降旨召薛萦入宫前,他主动向周氏请示过。未过两年,她被萧琰扶为继后,宫里头传出飞短流长,无外乎是说她与谢怀虚的旧情。为着此事,周氏也曾暗地里敲打薛萦,要她避讳外臣。

  不知为何,今日周氏话语中竟又透露出此意。

  薛萦淡淡一笑,正视周氏薄怒的面容,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来,臣妾一向是问心无愧的。”

  的确是问心无愧的,就算是当初叛军入城,生死一线之际,他二人都未逾矩半分。

  周氏有些无措,嗫嚅道:“哀家并没有说你半分不好……”

  “娘娘,去岁凌王叛逆一案即将结案,大理寺整理了卷宗禀明陛下。”薛萦打断她的话,“陛下决定将几位主谋问斩,至于凌王家眷,看在事先不知情的分儿上,全部流徙蓟州。若是小世子安分克己,来日陛下会把蓟州及周围十郡赐予他作为封地。”

  能够保住凌王妃母子不受过多牵连,就已是最好的结果,纵然蓟州苦寒,也比暗流涌动的临安要好上太多。在深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周氏早就明白这些道理,放缓语气同薛萦说道:“有劳你在陛下面前为他们母子进言。”

  “是陛下的本意,臣妾未做过多干涉。”薛萦道,“蓟州位处西北,气候还未回暖,不比临安。念惜小世子年幼,陛下特恩准王妃母子初夏再离京。”

  周氏心知朝臣们巴不得小皇帝贬凌王家眷为庶人,早日逐出临安,保留爵位与离京日期这两样,定是薛萦与他们争取后的结果。

  她开始有点懊悔,却又不肯轻易在薛萦面前低头:“以往哀家对你是过于严苛了些。”

  薛萦却道:“过去的事,臣妾早已忘记了。”

  临安的春天来得比南地要晚一些,若是在故里,漫山遍野早已开满了桃李,可西青山上的林木都只结满花苞,零星绽放三两朵花。

  营地扎在半山腰,临水,周围视野开阔,禁卫军层层守卫,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小皇帝携百官抵达时天色尚早,萧钰遂命随行朝臣与侍从回各自的营帐休整,待时辰到了后再行仪式。薛萦在马车里坐了近一个时辰,腰背隐隐有些酸软,绛珠与贴身侍女将她搀扶去了营帐,轻声与她说:“陛下有秦将军与颜尚书陪同,娘娘稍后也可不去观礼,不妨在帐子里歇息一会儿。”

  思忖片刻,薛萦对绛珠道:“跟在陛下身边的内侍有哪些人?命他们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少顷,领班内侍李德领着七八个内侍进来行礼,薛萦逐一看过,皆是萧琰临去前筛选过的那批宫人,之后一直留在紫宸殿侍奉。

  薛萦让他们去到帐外等候,留下李德,详细询问小皇帝今日的行程安排,知晓萧钰前几日刚换坐骑,是一匹照夜玉狮子,原先养在秦荀手底下。

  “陛下騎射不精,你定要好生照看。”薛萦叮嘱他道,“眼下春天刚到不久,林子里野味不是很多,莫要让陛下追着猎物跑丢了。”

  “老臣必定不会辜负先帝与娘娘所托。”说完,李德朝她磕了几个头。

  薛萦微微一笑,让绛珠把人送了出去。她信任李德,他是入宫三十余载的老宫人,之前便跟在尚是皇子的萧琰身边侍奉。当初萧琰参与夺嫡之争,遭晋王构陷,身边宫人皆入诏狱受刑审问。李德历经半月酷刑,却未吐露半个字,直到萧琰设局扳倒晋王,将他救出。

  他对萧琰忠心耿耿,即便从很早开始就知道了临安城里最大的秘密,多年来依然守口如瓶,尽心尽力照看新主。

  远处传来号角声,大端皇室一年一度的春狩又开始了。

  今早颠簸坐车,薛萦本就身体乏累,加之营地临水而建,山里潮气重,左肩的旧伤隐约疼痛起来。

  绛珠见她面色惨白,便说去请太医过来查诊。

  随行太医住的营帐离得不远,一来一回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临去前,绛珠叮嘱两个小宫女留在帐内悉心值守,并交代了好一番需要注意的事。

  薛萦含笑觑她,说道:“她们都知晓的,你快些去吧!”

  帐子里复又清净,左肩痛意不减,薛萦半靠半坐,继续绣那枚竹叶。

  不多时,外头忽然喧闹。一个年轻内侍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是常跟随在萧钰身边侍奉的内侍之一,名唤张延,薛萦召见过他数次。此刻,他浑身止不住发抖,颤声说道:“娘娘,方才陛下受伤了。”

  萧钰猎狐时误入密林,从马背上跌下,摔伤了右足,眼下正由一行人护送往营地赶来。

  聽闻萧钰出事,薛萦登时心神大乱,顾不得身上病痛,随即让一个小宫女去告知绛珠,余下那个叫唤云的小丫头与她同去。

  西青山主峰并不高,营地方圆数里皆有禁卫军值守,况且萧钰他们已经折返,走不了太远便能遇上,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张延详细与她说了事情经过,小皇帝追着一头白狐闯入密林,不知为何,座下骏马无故失控。事发突然,秦将军与颜尚书策马追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小皇帝已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张延便这样领着薛萦与唤云往上山的路去了,行到一半,折身进入一处林子,走了许久才停下。林中古木参天,枝叶罅隙间渗进日光,尘埃浮在光影里。

  四处荆棘丛生,倒不像有人踏足过,薛萦心中生疑,于是止步问他:“陛下人呢?”

  张延吓得一惊,伏跪在地,却不肯答话。

  薛萦登时明白,自己被一个并不高明的诱饵引诱到了,她一边懊恼自己莽撞蠢笨,一边带唤云疾步往林外行去,也顾不得张延是否追来。

  荆棘上的倒刺划破鞋袜,刺入娇嫩肌肤,顷刻现出道道血痕。薛萦来不及感受痛意,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薛萦回眸看去,唤云跌倒在地,裙踞让一丛枯树根钩住,左膝盖那处渗出血,恐怕伤得不轻。

  唤云挣扎着想起来,见薛萦折回走向自己,带着哭音道:“这处不安全,娘娘快走。”

  “是我把你带来的,自然要把你带回去。”薛萦费了许多力气,撕裂她被树根缠绕住的裙角,试图将她搀扶起来,“你看看还能不能走。”

  唤云拼尽全身气力站起:“奴婢还能走,不会拖累娘娘。”

  薛萦握住她柔白的小手,蓦地,一支箭从林子深处射出,正中唤云的后背,瞬间贯穿心脏。

  小丫头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衣裳心口处的位置洇开大圈血迹,她嚅动嘴唇,对薛萦说了最后一个字:“跑。”

  薛萦松开手,起身往林子外跑去,身后传来马蹄声,定是那些人追了过来,她不敢放慢步子,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这时,一人策马追上她,弯腰俯身,把她捞上马背。

  薛萦趴在马背上,看不到他的模样,拔下一支簪子刺入他的手背。

  那人闷哼一声,用力握紧马缰,冷声道:“若是再闹,可别怪我把你撇下。”

  竟是秦荀的声音,薛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今日种种涌入脑海,一时间竟猜不到是谁要她的性命。她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马鬃,浑身十分难受,不过稍稍调整了下姿势,秦荀便一掌将她压制住,声音沙哑:“别乱动。”

  她不敢再乱动,骏马疾驰,眼前景物飞速变化,险些令她颠吐,只好闭上眼。

  过了许久,秦荀终于勒停马,将她放下。

  薛萦睁开眼眸,映入眼中的是绵延数里的杏花林,谷底一条小溪蜿蜒流过,两岸水草肥沃。

  这座山谷朝南,杏花开得比别处要早些,薛萦拾起一朵落花,还未细赏,只见秦荀指向小溪,说道:“这马累了,臣带它去溪边饮水。”

  薛萦跟在他后头,见他手背流血,有些心虚地问:“秦将军伤得重吗?”

  “有劳娘娘费心,无事。”秦荀淡淡道。

  他好心前来搭救,竟被她用簪子刺伤,想来定是要生气的。薛萦自知理亏,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枣红马饮过水,留在岸边吃草,秦荀坐在溪边大石头上,撕下衣摆为右手包扎,试了几次均未成功,反倒折腾得伤口再度淌血。

  薛萦走过去,半蹲在他身前,轻声道:“我来吧!”

  秦荀把被血染红的布条递来,薛萦却没有接,拔出他腰间匕首,割下衬裙一角。

  她凑近他身畔,半垂着眸,钗环俱乱,衣裳下摆教荆棘丛划破许多道口子,看起来狼狈极了,可她毫不在意形容,只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

  她的十指灵巧地操纵小布条,系上活结,绫罗的触感果真比粗布要好上许多。她的鼻息拂在手背,如春日里的风,温暖和煦。

  几朵落英随水漂来,秦荀移开视线,问她:“你怎么去了那里?身边的宫人呢?”

  他没有尊称她娘娘,那样从容的语气,仿佛是在与故友叙旧。

  “有人告诉我,陛下受伤,我着急离开营地,只带了一个小宫女,去了才知原来是圈套。”说到此处,薛萦双目微红,“之后的事,你或许也见到了,那个小丫头死了。”

  见她伤怀,秦荀不忍追问过多细节,便告诉她:“陛下今日的确意外坠马受了伤,却并未让人通知娘娘。我和颜尚书陪同陛下回到营地,才得知娘娘已经先行离开了。

  “见娘娘许久未归,陛下心急,命禁卫军四处搜寻。我正巧也有些事要查,便又上了山,听闻林中异响,策马赶去,这才救下娘娘。”秦荀将二人相遇的缘由道出,又说,“陛下受伤,是因为我御马不严,回去后还请娘娘责罚。”

  薛萦勉力平复心绪,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拼凑了个大概。先是张延入帐传报消息,紧接着便是她心神大乱,仓促带唤云上山,误入圈套,最后为秦荀所救。

  若秦荀没有骗她,那么张延的话半真半假——萧钰受伤是真,着急与她会面是假。

  “秦将军献马原是好意,今日的意外,是陛下疏忽大意,将军无须自责。”薛萦道,“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将军出手相助。”

  她将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面上把责任推给萧钰,实则对他怀有几分不信任。

  秦荀笑了笑,摸出揣在怀里的物件,摊开布条,露出包裹其中的银针。

  “我原本也以为是畜生不听训,忽然发狂,但踏雪平日里最是温顺,从未伤过人。后来我折回那片林子,在陛下坠马的地方发现了几枚细针,不敢确定是否淬了毒,于是用布包走准备带回去请太医辨认。”秦荀看着她,“至于我这番说辞值不值得相信,娘娘随自己的心意便好。”

  或许,萧钰坠马同样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提前设局,不同的是,那人并不想直接杀掉小皇帝。

  “秦将军收好证物,回去后我定会彻查此事。”薛萦垂眸说道。

  她起身向溪水走去,水里倒映出的女子,鬓发凌乱,眉间笼着愁色。她伸手掬起一捧水,告诫自己要冷静,唤云不能枉死,她必须查出凶手。

  凌王已经亡故,是谁想要她的性命?她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张面孔,却没有任何线索。

  薛萦洗去脸上浮尘,重新绾好发髻,彼时日头西斜,水面上晃着粼粼金光,像是撒了万千把金粉。

  远望去,杏林白中透粉,山谷腾起霧气,缕缕白雾环绕如练,恍若身处九天玄境之中。

  秦荀牵来枣红马,先将薛萦抱上去,而后翻身骑上马背。

  此处离营地甚远,暮色将至,眼下容不得薛萦计较与旁的男子同乘一马传出去会发生什么。她略有些疲惫,道:“多谢将军搭救,可若是他日传出流言蜚语,诋毁将军清誉,万望将军能谅解。”

  “说来也巧,臣两次来西青山,两次都能单独遇到娘娘。”秦荀低笑,使左手牵住马缰,右臂圈住她的纤细腰身,“臣是男子,自然不畏惧人言。”

  说完,他夹紧马腹,骏马撒开四蹄向山谷口奔去。

  薛萦极少骑马,害怕跌落,又不敢离他太近,只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

  耳畔依稀传来一声轻笑,腰间那条手臂骤然加重力道,迫使她向身后男子靠去。薛萦挣脱不过,又恼又羞,却听见秦荀漫不经心地道:“风把你的头发吹得到处都是,挡住视线了。”

  她腾不出手整理长发,双颊晕开绯色,就连白皙的耳垂也染上一抹胭脂色。

  过了小半个时辰,落日沉到青山外,秦荀抱她下马,两人已经行到主峰的半山腰,可以望见山下营地。

  他取出鸣镝,用袖箭发射出去,尖锐的声响划破夜空,传向远方。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人来接你。”秦荀告诉她,“这处不会有虎狼出没,你待在原地别动。”

  薛萦问他:“那你呢?”

  秦荀抚了抚枣红马,道:“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她那样心细胆小的女子,怎会不在意天下悠悠众口?与她错开时间回去,就说是奉命搜寻太后时误入密林迷路,只要她不说出去,旁人便不会想到这层关系上来。

  薛萦看着他,轻声说:“西青山绵延甚广,指不定会遇上野狼,秦将军,你不必只身犯险。”

  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为他担心?秦荀很是受用,飞身上马,把匕首丢给她:“送给你防身,若有人问,便说是山神救了你。”

  薛萦俯身拾起匕首,再抬头时,那人早已策马远去。

  (连载完)

  上市预告:

  她问:“秦荀,你为什么要来临安?”

  他答:“为你而来,你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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