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一直想写一个在朝堂动乱中的爱情故事,和你并肩作战,走到海晏河清,虽然还是忍不住当了“后妈”……
“慢慢哭,不必急,我还有一只袖子。”
第一章
又一重臣被满门抄斩,在暮春的响晴天。
四面都是女眷的哀哭声,我低垂的余光看到了铺陈蔓延的血色,当年我除掉奸相董氏时,也是这样的光景。
群臣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围观的百姓山呼“我朝万岁”。
当年我作为宫徵羽的门生攘除奸凶,如今我坐在皇帝身后,眼睁睁地瞧宫徵羽手段狠戾地肃清异党,冷汗顺着鬓角悄无声息地淌下来,无声汹涌的心痛几乎令我眼前昏黑。
从默契无间,到反目成仇。
“贼子犯上作乱,臣已代陛下清除之。”
宫徵羽的声音从堂下响起,他的目光幽幽地落在我身上。
我身旁的皇帝微微战栗,年轻的面庞上装出的镇定分外单薄。护甲掐入掌心,我挤出笑来:“有国师大人这等贤臣,乃我祈国之福。”
群臣竟然陆陆续续冲他跪下,然而他只坐在轮车上,漆黑的瞳子穿过众人向我看来。
那么远的距离,我看得不甚分明,然而我就是知道,他在说:“商棠,你输了。”
我们之间植根于骨的默契,竟成了一把刀。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长宁宫,薄姬已在殿中候我多时了。
她是云疆进贡来的美人,妩媚桀骜,性情和中原女子迥乎不同。她虽稍稍骄纵了些,但皇帝能容她,我自然没有不容的道理。
我一面抿着茶平复心绪,一面听她抱怨,那些嫔妃编排她,说她是蛮夷女子啦,生出来的皇子不堪继承大统啦……听着听着,薄姬忽然语出惊人:“帝王无情,早知道妾身就不该来中原,我的心早许了……”
我倏然变了脸色:“薄姬!宫规森严,你谨言慎行!”
许是从未见过我疾言厉色,薄姬讪讪地离席跪下:“妾身失言。”
我蹙紧了眉,前朝后宫是这样满目疮痍,我已觉得分身乏术了。
定了定神,我正要再劝她,就听见抄手游廊却有车轮声渐渐接近。
在本该寂静的午后,这声音入耳分外清晰。
薄姬面上划过疑色,我将她拉了起来,急急推向屏风后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正殿大门徐徐开启,那道戛玉敲冰般的声音传了进来:“臣来得不巧,搅扰皇后安歇了。”
宫徵羽着一身圆领明制紫袍,金丝银缕绣成了伏在肩头的鹤,苍白俊秀的脸庞微微低下:“皇后万安。”
见到他,那日的惨象便再度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只觉太多的话如鲠在喉,最后只是低声说道:“宫徵羽,你收手吧。”
他慢慢转着轮椅近前,眸中的审度带着几分玩味:“你是以中宫之主的名义来命令我吗,皇后?”
朱红织锦的繁复下摆被撩起,我向他跪了下去。
“我以阿棠之名恳求你。”
提及我旧日的称呼,我心中绞痛万分,而宫徵羽那张深邃可怕的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阿棠?”他慢慢地笑了,“既然你不在意皇后之位,便挂印请辞,我即刻收手。”
我被他荒谬的话震住:“你、你——你明知道……”
“明知道我们是一路人。”宫徵羽说,“心之所向,不死不休。”
他长笑着离去,连同满殿的光辉隐匿无踪。
我怔在原地,听不见任何声响,只觉气血上涌,喉中腥甜,在摇摇欲坠之际,被薄姬搀住了:“皇后娘娘!”
我扶着她的腕子,勉强坐了下来,薄姬的神色慌乱震愕。
我苦笑:“兄弟阋墙、师徒反目,这就是所谓帝王家,你说得不错,这就是帝王家啊。”
“皇后娘娘和国师大人,一直……貌合神离吗?”
第二章
我们一直是这样吗?
自然不是的,两个人若生来便是宿敌,我也不会如此意难平。
我携薄姬的手入室,架起妆奁,将自己的珠钗一一卸下,擦净了胭脂膏子,用螺子黛将眉细细地描深,又换一身青衣,铜镜中便映出一个清疏淡然的少年。
“六年前,我便是以这副容貌参加殿试的。”
我是个女儿身,家中虽算不上簪缨名门,家底倒也殷实。父亲在姑苏做些布料生意,指望我安生许个本分人家,最好是个读书人。
“爹,您干脆供我當个读书人不好吗?”
“你到底是闺阁女儿……”
我徒手劈碎两个他平日里把玩的核桃。
爹很无奈,他本以为请个绣娘就能将我驯化得温良贤淑,谁知我活脱脱长成一棵歪脖子树。
最后他只得勉强同意。
大抵我爹是这么想的,我不过是一时兴头起来去赶考罢了,三十二郡那么多有识之士,凭他选谁也选不上我。教我好好尝一尝世道险恶之后,自然老老实实地回家去见几位老板的儿子了。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难料。
也不知是哪位掌院,大笔一挥将我这个漏网之鱼放了进来。
我有多得意,爹就有多焦虑。
“阿棠,平日由得你胡闹也罢了,这可是殿试!你是女儿身!这是欺君之罪你知不知道?”
我笑道:“爹,您看女儿这身段,清癯拔长,再乔装一下,试问谁看得出?”
爹气得在堂屋里转了几圈:“胡闹,胡闹!”
我收敛笑意,端端正正地撩袍跪下。
爹忙上前扶我:“你这是干什么?”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怒道,“少扮可怜,此事说破天也不容你闹去,趁早死了心!”
“爹。”
“我不是你爹!你是我祖宗!”
“爹,女儿不孝。”我慢慢地叩首下去,声音亦随之低沉,“爹这些年的操劳辛苦女儿不是不知,成年还要向那些个贪官污吏上缴赋税,女儿此去就是想讨个公道。”
爹叹气:“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可——如今这朝中,哪有什么正道啊。”
“既然如此,女儿就入朝为官。”我说,“我身即法,我行即道。”
祈国殿试在五月,和风澹澹、流云从容,我坐上了去往上京的马车,帘外春光如许,一如我期许的前程。
我最为忧虑并非乡试、会试,毕竟自负才学,爹给的盘缠也足够我衣食无忧,怕就怕在最后一轮殿试,被人发现我是女儿身,我的努力付之东流不说,恐怕皇帝还要见罪于我。
果不其然,当时站在皇帝右侧的丞相董晋看穿我的身份,率先发难,我对答数句,他便一个“巧言令色”的帽子扣了下来。
皇帝沉吟不语,殿内是风雨欲来的死寂。
我倏然想到一件事:董晋在朝中把持着朝政,他自然不希望冒出个来路不明的人入朝为官。
就在我冷汗涔涔时,听到了一道清润的男声:“皇上广开言路。既然这女子自负才学,倒不如在臣手下试试,如若不中用,二罪并罚也不迟。”
散朝之后,我追上了宫徵羽的车轿向他致谢,男人睁开眼睛,是一双碧清的妙目,其中带着三分审度之色:“那篇《鉴史独解》是你作的?”
我忙点头。
他道:“嬉笑怒骂,借古讽今,也亏得阅卷的是我,换作那些老学究,你早收拾铺盖打道回府了。”
我听不出是褒是贬,只好低头装鹌鹑。
“你叫什么?”
“民女商棠。”
“商棠,你有几分聪明。”宫徵羽肃声向我道,“但若想在朝中走得长久、安稳,便不要时刻卖弄你的聪明。”
半轮明月已排云而出,天空是一片沉沉的暮蓝色,有小太监趋步垂首而过,我垂首,他衣袂当风,余光可窥见那光风霁月的面容。
我掌心是被濡湿的汗意。
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殿试侥幸过关惊魂未定,还是因为这张面容而心动。
第三章
任职数月,我渐渐明了朝中局势——虽说三公鼎立,但兵权和拔擢官员的实权大多掌握在丞相董晋手中,他妹妹是董贵妃,在后宫更是只手遮天。
董晋如此跋扈,跟着他的人自然上行下效,搜刮民脂。我一面慢慢升迁,一面暗中搜罗他的爪牙的罪证,彼时和我同年入仕的裴扈在大理寺任职,有些证据便是他交付到我手上的。
某一日,董晋忽然要在相府大宴群臣,称是为董老夫人祝寿,他在朝中炙手可热,文武百官谁敢拂了他的面子?
我当时自然是不敢的,但我没想到,宫徵羽敢。
他非但没来,贺礼也没送。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董晋的面色一滞,随即笑了:“哦?那真是可惜,本相备了好酒,宫大人无福啊。”
一众官员喏喏应声。
我在推杯换盏之中闷头吃菜。酒过三巡,园中的气氛热络起来,众人纷纷盛赞丞相,说他是“开国之元老,治世之能臣”。
我呸。
董晋哈哈大笑,忽然间身子后仰:“商大人。”
众人的目光骤然聚集在我身上。
我忙起身道:“下官在。”
他的笑意不改,目光之中却似藏锋芒:“不必如此拘礼,你是宫大人的门生,想来行事自然是他教诲授意,是不是啊?”
我心中一沉。
这老家伙怕是捏住了我什么把柄,想要将宫徵羽一同捎了进去。
“下官出身寒微,哪里配得上宫大人亲自教诲?”
“古来身为人臣,这‘忠贞二字最是要紧。依商大人所见,若是有人对同僚不忠,当何论处?”
众官见他忽然冲我发难,有的投之以同情,有人则隔岸观火,更多的人则垂首沉默,唯恐引火烧身。
“不忠不贞,自然为天下不齿,若是因此酿成大祸,则该一己承担。”
“好啊!”
董晋拍手,身旁的两个近侍便下去了。不一会儿,随着铁链在地上摩擦出的沉闷声响,有一人被拖了上来。
那人显然已经受刑,被拖上来的时候一动不动,双目紧闭,整个人衣衫褴褛。我隐隐约约从他藏蓝色的朝服中看出他的身份,在场官员无不色变,我颤声道:“裴扈?”
我的同乡。
“你们果然交往甚密,亏商大人还认得出他。”董晋面上滑过一丝狞色,“可惜他竟跑到本相这里,污蔑商大人暗算本相,我看不惯这等背信弃义之徒,替商大人处置了他。”
我的冷汗顺着额头滑入鬓角,有人好心,扯我衣袖:“商大人,还不谢恩?”
我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有意思的是,此人还呈上两封书信,說是商大人的亲笔信。”董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如同盯住无路可退的猎物,“我还听此人招供,商大人有一密笺随身,上面写的东西与本相有关。”
那两封信笺被扔在我脚边,我颤着身子缓缓拾起。
“今日众位同僚都在,正是商大人验明正身的好机会。”董晋终于不再掩饰眼中的杀意,“你们有没有私相授受,一搜便知。”
言毕,四个近侍登时上前,二话不说便上手剥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挣扎,恨声道:“董晋!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日我断然不会放过你!!”
豆绿色的官袍被撕扯下来,同僚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我死死地瞪着董晋,拼命咬牙不让自己落泪,然而,屈辱的感觉已经将我凌迟千遍。
倏忽之间,宴席中再度传来惊呼。
我在余光中只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揽住了我的肩膀,衣袂飞转间,散发出若有还无的乌木沉香。
“宫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我倒想反问董大人,是在做什么?”
宫徵羽顺势将我挡在身后,与董晋冷然相对:“裁决臣子的是陛下,执掌刑法的是大理寺,你此番作为,是想僭越吗?”
董晋怒了,身旁的佩剑被他倏然间拔了出来,直指宫徵羽:“此剑锋锐,宫大人想一试吗?”
青光如练,在电光石火间抖出,我只见虚影一晃,但闻当啷一声,董晋的发冠掉落在地,宫徵羽负剑而立,声音如清泉:“难道天下只有你董晋的剑锋利吗?”
第四章
往后漫长的深宫长夜,我总能梦到当初那惊鸿一剑,以及他衣袖中笼着的沉木香。
宫徵羽并非行事冲动之人,他已蛰伏了这么久,也许心意动,便是始于那一刻的义无反顾。
我从梦中惊醒,拢了拢身上的彩凤流云锦衾,只觉四肢冰凉,透过窗棂看那轮伶仃伏在云层后的明月,想起当年我离家前夜,也是这样一轮弯月,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世事无常,君恩难测。
辗转反复,不觉到了天明。
今日阖宫宴饮。笑意如脂粉般浮在我的面上。
薄姬见我神色颓靡,便主动上前请旨离席。
她宫中莳弄了不少名贵的花草,此刻正是暮春,我刚一进门,一股极清润的草木气息便冲入鼻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宫娥呈上梅子酒,薄姬斜倚在轩窗前,笑容在脸上绽开,娇媚非常:“皇后娘娘,上次的故事您還没说完呢。”
我原想推辞,耐不过她缠着我,一口一个“皇后姐姐”,便只得依她。
那日丞相府家宴之后,我被宫徵羽带回了府上,侍女给我寻了一身簇新的衣袍,又将银炭点上,叉手问道:“奴给商大人送些参汤来?”
“她此番受了惊,怕是吃不下那些。”
我愣愣地接话:“吃、吃得下。”
宫徵羽无奈扶额:“你去熬盅热粥来,做些清淡的小菜。”
待侍女退下,他便肃容斥道:“商棠,你也不细想想,如果单凭那些证据便能扳倒董晋,朝中同僚早就参奏他千次百次了!如今你羽翼尚未丰满,也知会我一声,就敢去招惹他?”
“若非我的线人及时来报,你此刻安有命在?简直——”
我的一大颗眼泪猝不及防地砸入茶碗中,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你哭什么?”宫徵羽略微有些无措,竟直接伸出手来拭去我的眼泪,他指腹温暖,我的泪水却更加汹涌,我索性抓着他的衣袖胡乱抹着。
我擦完之后,委屈稍稍平复。我看着他衣袖上面大块的斑驳泪痕,心虚地撒开了手。
他喜洁到极致,我是知道的。
宫徵羽却道:“慢慢哭,不必急,我还有一只袖子。”
我气笑出声,很快又板起脸来不去理会他。
“方才在堂上怒骂董晋,可谓‘穆桂英再世,如今到了我这儿怎么倒哭鼻子了?”
“你说,裴扈真的向董晋检举我吗?丝毫不念同乡之情?董晋只手遮天,这朝堂上下难道真的落入他手中,再无一丝转机吗?”
“你不该来的。”他叹息,“据相貌才情,你本可找个不错的人家嫁为人妇,安享荣华。”
“可我不甘心。”我说,“见世事如此,却要装聋作哑,我不甘。”
他的目光浅浅地停留在我身上,又投向窗外:“阿棠,当初见到你的论赋,如见数年之前的我。若身为国子监,我自然希望你同我一起肃清朝野、攘除奸凶,可我毕竟有私心。”
“什么私心?”
他不语。
我轻轻地拽他的衣角,追问:“宫大人,你有什么私心?我是你的门生,你还信不过呀?”
我心中实在好奇,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宫徵羽能有什么欲念?
侍女在此刻端着清粥小菜,恰瞧见我二人这副情状,双颊登时绯红,急忙搁下吃食:“奴来得不巧。”然后掩面退出。
第五章
薄姬听得分外入神,半晌才将送到朱唇边的酒一饮而尽,我亦饮下两杯。
窗外草木繁盛、花影斑驳,两三个宫娥从甬道上匆匆垂首而过,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已说了太多,遂想起身告别。
“本宫回去了。”
然而我刚站起来,周身一阵酸麻无力,我原以为是昨日不得安寝的缘故,然而无力感蔓延得汹涌迅速,身体软绵绵地倒在贵妃榻上。
我骤然抬起眸子。
“薄姬,本宫待你不薄!”
她浅浅地施了一礼:“娘娘放心,此药以木莲为引,在我们云疆多用以镇痛,无毒。”
然而此刻,我已很难信她,想到昔日后宫里唯一能和我多说两句的薄姬倏然判若两人,我的心中一片钝痛。
“你想做什么?”
薄姬忽然伸出手掌,掌心躺着一支木簪,虽是上好的奇楠木制成,雕工却并不精妙,一只胖硕笨拙的鹤趴在簪尾。
穿堂的寒风鼓入袖中,我瞳仁倏然收缩。
数年之前,我曾精心雕琢了这根簪子,欢欢喜喜地送给宫徵羽,却从未见他戴过。
它为何会在薄姬手中?她想做什么?
她不疾不徐地问道:“娘娘,您知道当年苍岩川一战吗?”
我岂止知道,简直刻骨铭心。
当年在相府中,宫徵羽不由分说地救我出来,翌日便有奏章递了上去,那些董晋爪牙恨不得借此机会铲除异党。
皇帝两难,奏书留中不发。
就在此时,西夏以苛捐杂税之名,与几个部落联合起兵犯境,讨伐中原。在此多事之秋,宫徵羽主动请缨,赴边境平乱。
一面为了自证清白,一面他要董晋拨四成兵力给他。
我心中自然知道这是何等险棋,更清楚是谁将他逼到险境,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随军同去。
宫徵羽应了我,谁知就在出行的拂晓,我竟闷头睡了过去。
等我一觉醒来,侍女战战兢兢地递上一封信。
他的字清朗昳丽、铁画银钩:“商棠,这次教你知道,‘姜还是老的辣。欲安国本,必身先士卒。你不必忧心过甚,等我回来。”
我恨恨地咬牙,猛地将信掷在桌上,下人们瞬时间跪了满地,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很快无影无踪。
三月漫漫,恍若半生。
我一次一次去到兵部,如听决定我生死的判决般探听军情。
也是在那时,我认识了在兵部历练的皇太子祈珩,他答应帮我探听宫徵羽的下落。就在元宵节那一日,他告诉我,有副将亲眼看见宫徵羽被峡谷滚下的雪和碎石砸落坠马,然后发生了雪崩。
“商棠,我知道你和宫大人……”祈珩怜悯地看着我,“但逝者已逝,请你节哀。”
喉中的咸腥压不下去,一口喷出来,我踉跄着倒在雪地里,眼泪肆意横流。
雪那样冷,他最怕冷的。
他为何不让我去?我愿陪他葬在峡谷的风雪中,天地为冢,也算我二人终老。
祈珩手足无措,传来太医救治我。
我强撑起身体,一口一口将药汁吞下去,再抬首时,瞳中燃烧着烈焰:“太子殿下,臣请旨入宫。”我悲痛到极致,声音竟平静到可怕,“无论以何等名分,臣都要将董家连根拔起,事成之后,太子便可废黜我。”
第六章
于是,我成了太子妃,入住东宫。
彼时皇帝重病式微,已不能再上朝,唯有靠汤药续命。在阖宫上下因此乱成浑水之时,侍卫从董贵妃的承华宫搜出一道圣旨,上面写着,要董贵妃的儿子取祈珩而代之。
笔迹同皇帝无二,却无玺印。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自然,那笔迹是我仿来的,董贵妃百口莫辩,在她被软禁在承华宫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出宫见董晋,他虽然权势滔天,却唯有这一个妹妹是他的软肋。我说,我有法子救她的命,但我要四十万两银子。这些银子自然是他历年和官员私相授受攒下的。董晋四成兵力被分走,权势已受掣肘,唯有答应。
而后的一切如雷霆之势般迅捷,朝中官员苦董晋威势太久,如今又有两条罪证,被投入大牢,等候行刑。
暮春时节,我看着董家上至贵妃、丞相,下至仆从全被押上刑台,斩立决。血从刑台上蜿蜒而下,比丹樨后的残阳更为灼目。
我以为这便是结局,谁知半月之后,宫徵羽从云疆被抬回来了。
我听闻在苍岩川一战中他身负重伤,又在峡谷被风雪困了一日一夜,而后不知经历了什么,拖到如今才回京。
府中彻夜长明,宫里的御医请来大半。
我不顾规矩,匆匆换了一身侍女的衣裳,趁着夜色溜出宫,直奔宫徵羽的府邸。
下人们认得我,一路放行让我进来,御医却吓个半死。
“太、太子妃?您……”
“我受太子所托来看看。”我道,“宫大人怎么样?”
“太子妃恕罪,微臣实在不好说。”太医眉目紧锁,“宫大人的伤曾被医治过,只是当时伤得过重,并未痊愈,加之舟车劳顿地辗转回来,旧疾复发……”
“……”
“太子妃,您不能进去啊!”
烛火明灭缭乱,几个医官见我闯入,尽皆愕然。
微颤的手挑开帘帐一角,我缓缓俯下身来,曾因才貌双绝名冠京城的宫徵羽,如今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伤口从小腹一路蜿蜒虬结下去,有些已经结痂的伤疤再度崩裂。
宫徵羽的长睫微微颤动,我忙凑近了,听他低声呢喃:“她……”
“算了,别看我。”
上百个难挨的日夜换来这几字,我的泪止不住地潸然而落。
宫徵羽微微睁眼,见到是我,瞳子明灭,闪烁了一下。
“商棠?”他似乎想伸出手,然而力不从心,“你又哭什么?我还没断气……”
我的哭声愈加声嘶力竭。
“你还是老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抓着他沁凉的手:“宫徵羽,董氏上下已被我肃清。我是不是很厉害?”
他略点点头,似乎嘴角微弯。这时皇帝身边的大监进来,冲我恭敬地行礼,众人见到他手中圣旨,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皇长子祈珩,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太子妃商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合宜六宫之表率,着册封为后,钦此。”
窗棂外隐隐雷动,骤然间闪电劈亮了整个寝房。在那一瞬间,我和宫徵羽四目相接,我看到他瞳中的微光倏然熄灭。他抽离了那只手,嘴角蔓开苍凉的微笑。
第七章
“自那以后,他对我避而不见,”梅子酒的酸甜过后,竟是绵延不绝的清苦,“也许在宫徵羽心中,我是迫不及待投身天家富贵的女子。”
薄姬的神色复杂:“娘娘也没想过解释吗?”
我苦笑:“我在后宫,他在朝中,原本妃嫔私会重臣便是死罪,我怎能再度置他于險境?寥寥几次宫宴,他俱推辞不来。”
她定定地注视着我,眸中竟然涌现出些许悲戚来。
“这只簪子如何在你手里?”
她神色转冷:“当年雪崩,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原来当年配给宫徵羽的只是董晋的四成兵力,另外两成则紧随其后悄然入川,在战情胶着,我朝军队粮草耗尽,不得已扎根在峡谷中避寒的时候,埋伏在山顶的精锐便制造了雪崩。
原来,先帝此举在于削弱两大重臣的势力,他本就想要宫徵羽死在战乱中。
寒意自上而下席卷我全身。
假的。
全是假的。
然而薄姬的目光带着垂怜,继续说道:“我长兄便是如今云疆的可汗,当年也遭雪崩所困,云疆穷尽兵力搜寻他,将他和宫徵羽一同救了出来。”
“父亲知道宫徵羽的才学兼优,找人救治他,然而他却不积极配合治疗,腿便落下病根。那段时间,我虽和他朝夕相处,他却从不多说什么,唯一一次开口求我,竟是要我放他走。”薄姬道,“我诘问他:‘为了皇权竟能委身至此吗?他说:‘不,我只为一人罢了。”
“许是一点私心吧,我将这木簪偷偷藏了起来,如今物归原主。”薄姬将簪子送到我面前,“娘娘,有人将您视若珍宝,不惜舍命相护,这些您该知道。”
我接过木簪,指尖摩擦着已经不再锋锐的刻痕,也许它被宫徵羽和薄姬拿出来把玩了许多次。
流年匆匆逝,却道相思语迟。
细枝末节拼凑在一起,终于揭开了昔日疑云,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竟是为这样冷血薄情的皇权。
我辞别薄姬之前,她在我耳畔低声说:“娘娘手中仍有半块兵符,千万保全自身。”她看向天际,似有所指地叹道,“看这光景,是要变天了呢。”
我坐上轿辇,望着巍峨的九重宫阙、七宝楼阁,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汹涌的恨意随之攀升。
这座华丽的囚笼之中,本就没有善类。
第八章
长宁宫的偏殿静谧如水。桌上的卷宗被展开到一半,停留在“苍岩川”一页。
我小心地雕刻着手中的黑檀木,吹去浮灰。忽地抬首扫过铜镜,望见了半隐在黑暗中的玄黄衣袍。
“皇后怎么忽然想起问吏部的那些陈年往事了?”
“陛下在怕什么?”我将卷宗展示给他看,“祈珩,我为你鞍前马后这些年,你给我一句真话。这些,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在我彻夜掌灯为你的朝政不休不眠的时候,你可曾有一丝愧疚?”
“朕亦有朕的不得已,你要体谅。”他向我走了两步,“这些年你的确操劳辛苦,朕都是看在眼里的。现下你可放心将兵符交给朕了,有朕在,你仍是我大祈的皇后。”
憎恶几乎化作呕意冲出喉咙,我冷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恐怕真依了皇上,我走不出宫门便身首异处了吧!”
“商棠,你受何人蛊惑,竟这般犯上?”怒意在他脸上氤氲,看起来分外狰狞,他忽而上前两步将我反手扣在了琉璃屏风上,“嗬。朕也知道你的心思,宫徵羽杀得满朝血腥,独独放过你,你对朕虚与委蛇,还不是暗中与他苟且!”
此话说完,他竟然着手撕扯我的衣裳。
“今日朕就让你知道,你的身心都只能依附皇家!”
“祈珩。”见他恼怒,我反而笑了,“你猜,我差人去过吏部之后,还会不会将兵符留在长宁宫?它不在长宁宫,又在哪儿呢?”
祈珩给了我一巴掌,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我被软禁在长宁宫,宫人们战战兢兢,不明白皇帝为何忽然震怒,我却觉得前所未有之平静,专心地雕刻我手中的鹤,从轮廓模糊到分毫毕现,在我掌中振翅欲飞。
我熬了足有半月,宮外的烽火终于平息,薄姬身边的侍女来请我。
她宫中的花草依旧繁盛,好像从未经历过浩劫,我缓慢地踏过玉阶,在殿前的海棠树下见到了祈珩的尸身。
他生前玩弄人心,死于爱人之手。
薄姬向我徐徐拜道:“嫔妾不辱使命。”
我道:“你也算如愿以偿,他只同你有一位皇子。”
说完,我纳头向她拜了下去。
薄姬慌忙要扶我,我却固执地稽首在地:“帝王无情、万民无辜,有无数的贤臣为这片江山前仆后继,这其中便有宫徵羽。无论你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云疆和上京的子民,请不要再起战事。”
她浅褐色的瞳子静静地看着我,郑重道:“我记住了。”
“今日功成,”薄姬仿佛又恢复了少女娇憨,“娘娘若是不嫌弃,便留在宫中尝尝我的手艺?”
我摇头微笑:“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当下要见宫徵羽。”
薄姬睫羽颤了颤,忙道:“宫大人、宫大人还在和群臣议事,娘娘得了这句承诺,转头便弃妾身不顾了?”
我从她的笑意中察觉出异样:“是不是他那边有变故?”
鞭声急促,心悬如鼓,我策马赶到国师府上。这些年与他离了心,便再没来过,谁知这里的装潢陈设一切如旧。
几个下人见我,忙上前行礼,我问:“宫徵羽在哪?”
掌事冲我拘礼道:“娘娘来得不巧,宫大人入山修养了,老奴——”我却不听他分辩,长驱直入到宫徵羽的寝房,一片寂静凄凉。我的手抚上琴弦:“他走了多久了?”
掌事一愣,我将指端的积灰展示给他看,厉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薄姬说他在和群臣议事。”
两行泪水从老人的脸上倏然滑落,掌事跪在我面前,呈上一封信笺。
铁画银钩、昳丽交错,是宫徵羽的手书。
若她在宫变之前问起我,便言我在同众臣商议,若她向薄氏问起,便称我在同群臣议事,若向府上的人问起,便言我辞官归隐,在山中静养。如此虽非上策,然我病入膏肓,实无良策矣。劳烦阿翁替我向薄氏讨回木簪,随我一并入殓。虽阴阳两隔,暂以旧物排遣苦思。
末了,缀了一行蝇头小字:
别惹她哭,她是最爱哭的。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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